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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登建,山东邹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委员会委员,山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滨州市作协主席,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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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是怎么绿了的,满了的,谁也说不上来。

好像昨天还是一片寂寞的灰白,望过去眼睛发木、心就空了的那种灰白一直混沌到天涯;好像今早晨还只有一两粒小草拱破荒漠的地面,怯怯地露出针尖似的绿芽芽,料峭的风一吹又缩回去,远非“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景观;好像刚才那啄破蛋壳的鸟儿的羽毛般的树叶儿,还被柔柔的阳光舔着,黄嫩嫩、湿淋淋的抖不开。一转身的工夫,一切全绿了,绿在到处流,在往远处铺,往高里垛。漫长的冬天留下的灰烬、废墟,以及那遍地盐碱屑的残雪,都给这绿轻轻地吞掉了。

一场撼人心魄的绿风暴卷过,可没人注意到。

满眼染着绿,满心漾着绿,这时候在梁邹平原上走,真幸福!

树是这个舞台的主角。它们有千人之众,万人之众,黑压压地呆在远处的河岸上,就那么默默无语地呆着,听不见它们说笑,也听不见它们悲叹,颇似一些承受着重负又无抱怨的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有一群从大路上朝这边走来,三一团,五一伙,呼呼啦啦,杂杂沓沓,如同下地割麦子的汉子,好不容易盼来好收成,勤劳的汉子们步子显得急切而又轻快。早有几株树蹲在地头上了,像是有经验的庄稼把式,点燃纸烟,舒徐地吐一口,乳白的烟雾裹住了它们,它们久久地对着金黄的麦田出神,阴郁的脸上慢慢现出亮色。井台旁,天真烂漫的少女似的小树们却只顾忘情地耍闹,你弯腰扯一扯我的裙裾,我扬手拂一拂你的长发,嘻嘻哈哈,前仰后合,透明的阳光叮叮当当飘荡在它们周围,青春的气息又浓了几分。这时,顺着水渠过来数名“醉汉”——它们到底是饮酒而醉还是被麦香熏醉的?——东倒西歪,趔趔趄趄,不出百十米,身后就尾随上一溜儿树秧子——好像是来地里捡麦穗的孩子,一边看热闹,一边拍着小巴掌起哄……

在村里,到处也能见到树们的身影,就在那一家家栅栏门的小院里,在那院子当央或者窗台前或者南墙根儿。它其实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小院的主人是这么看的——是家里爱哼小调的人,虽然有时调子过于低沉,但有了它小院才有生气。他们这样相依为命地度日,谁也离不开谁,如果哪一棵遭了雷击或是砍伐,主人会好多日子很难过,很冷清。大门口一侧的树则仿佛一位大嫂在焦虑地翘首眺望,念叨外出打工的孩子咋还不回返;或者二三个正隔着街打招呼,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而村头那株磨光了皮毛、树干糟出洞穴的老树,是村里年纪最大辈份最高的长者,村人都把它当成老爷爷,它经历过多少风和雨,它已经不轻易发火,它感到了孤独,每天撩着胡须眯着眼看着村子的变迁,回味着早年的事情……

到了盛夏,受了充沛的雨水的滋润,绿在膨胀,平原深陷在无边的绿里。一块一块青纱帐田、稻谷田拥挤着,简直插不下一根别的颜色的针管,广阔的天空却为树们所独有,它们柔软的手帕挥动起来就像大朵大朵的云絮在自由地舒卷,这是它们很抒情的时候;而当它们憋着一股劲使不出,狂躁不已,痛不欲生的时候,万丈巨澜平地掀起,翻江倒海,喷溅翠玉的泡沫拍打天壁,凄厉的涛声如同群狮的怒吼,又恰似隆隆雷霆滚过头顶。如此雄浑、深沉,这平原的粗重的呼吸。满世界只有这一个声音,那丝丝叹息、缕缕哀号都淹没在里面了。这时候平原呈现出一种悲壮的大美,令人敬畏。你看,这尽情地燃烧着生命的绿色烈焰依然熊熊不熄,它们永远不会熄灭,你不能想象它们会熄灭,没有了它们,平原就躺倒在地,倒退到那片死寂,那是多么可怕!

啊,平原,站立着!

可是,谁想得到,这块土地异常的贫瘠,盐碱很重,地下的水苦咸苦咸,好多娇贵的树木都在这儿存活不下去,就是它们,身上也多凸起一个个丑陋的瘤包,或者梢头往往过早地枯干,叶脉里的液汁也比别处的苦涩。但是它们却不逃奔他乡(想趁夜晚开小差的一小帮,进进退退,黎明前又回到了原位),它们祖祖辈辈在这儿繁衍生息,在这儿快乐、忧愁、挣扎、抗争、绝望、希望着,一代一代在这儿根猛往深里扎,去吮吸那苦咸苦咸的养分,这特殊的养分化为它们体内不竭的热血,使它们的骨头变硬。我在一条被冲毁的河岸上见到这样三棵树,它们的根几乎全部裸露出来,一半以上的已经绷断,那剩下的就更加狠命地抓住泥土,像鹰的铁爪,又有点颤抖,甚至不敢喘口气,这样保证着巨大的树冠继续伸向高空,在云里完成它们的绝唱!

平原是树的苦难;

树是平原的精神!

2017-01-22 21:38
采蘑菇的九尾..等1个人觉得很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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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荒径。枯草。

我独自在墓地盘桓。

明天是清明节,我们兄妹商定趁这个节日给父母立碑。我一路疾驶赶回老家,草草吃过饭,迫不及待去墓地,那里长眠着我的父亲母亲。

在父母坟前默默地蹲了一会儿,我起身,前前后后参看人家的碑石,为明天的工作做准备。

此处属我们村的公墓。记得我们村大约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平坟运动结束后建起公墓的,最初建在村子西南方向的土岗子上,村干部们想,全村总共不到七百口人,墓地能用多大?可那土岗子不知不觉间占满了,死了人没处埋,只好再建二号公墓。几年功夫,这里又摆了一大片坟头。坟头一个挨一个,简直如同一座村庄,这是另一座村庄,这座村庄与那座袅袅着炊烟的小村形成了遥遥相望的格局。

我不禁钦佩选定这块墓地的人独具慧眼——民间有高人——真是为到“那边”去的人安了个好家。看上去这块地形状不规则,作为农田,因其耕种起来麻烦遭到嫌弃,但它东倚杏花河,蒙了一层薄雾的河水蓝盈盈、清凌凌,日夜流淌,仿佛一支清新悦耳的乐曲。劳累了一辈子,烦恼了一辈子,有一天躺在了这里,头枕着杏花河的碧波,听一听这天籁之声,心境就如水般澄明,粗硬的筋骨也很快舒散开来。但估计死者和生者一样,天天听音乐,时间久了也会腻味的,也希望闹出点别的动静,一条大道恰好从墓地西边绕过,下地的人们,运肥、拉庄稼的车辆一年四季不断,杂沓的脚步、咣咣当当的车轮近了又远,远了又近,把他们的听觉缩短、拉长,拉长、缩短。这已不是当年自己收工回来,人困马乏;不是驮着大捆柴草气喘吁吁一步也不愿再挪动,而完全是与己无关的旁观,甚至是局外人的看热闹,像过年看戏那样的悠闲、快乐……当然也可能划墓地的人并不懂风水,只是从废地利用的角度考虑胡乱定在这儿的。

公墓里十分安静,一丝声音也没有。正是午后两点钟,那边的人还在午休吧——他们到了那边,不像在世时那么为生计忙碌了,保准都养成了午休的习惯——我放轻脚步,别打扰了他们。头顶飘来一朵云彩,婆娑着遮住了墓地,老天也有意。

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不论生前还有多少事没做完——因为生病住院地里攒了一大堆活;猪圈好些日子没垫土了;儿子娶媳妇的新屋还没盖起来,或者女儿的嫁妆还没置齐全……一到那边,都可以撒手不管了。不论有多少忧愁——欠街坊的账快一年了还还不起;粮食能不能吃到下来新麦?种地没有牛不行,一头牛顶个壮劳力,可没钱买;小孙子要读中学,一下得掏一千多,他爹那窝囊废没挣钱的能耐……都可以远远抛开。解脱了,清净了,要不每当你劝那不是腰腿酸胀就是胳膊疼、还下地干活的老人们“你老咋就闲不住?该享享清福了”,对方总是说,享清福?等到了那边再说吧!

但是,当我在一个个坟前站定,逐一打量、注视那高矮不等的墓碑,口里唤着碑上的名字,我才发现我的想法过于单纯和浪漫。

歪倒的荒草把这块自制的水泥板墓碑掩埋,碑文已漫漶不清,但还能辨出“王大梁”三个字。王大梁是我儿时的伙伴,他死那年才三十六岁,两个孩子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都没成人,老婆患风湿性心脏病,半死不活。据说那天他在集上卖豆芽——他生豆芽、卖豆芽,赖以养家糊口——感觉头部疼痛,可豆芽还剩一篓底子,他咬着牙,想撑到将豆芽卖光,卖了豆芽才有钱买年货。不想疼痛越来越厉害,豆大的汗珠直从额上往下滚。王大梁好像有不好的预感,没有顾客的空当儿,他用手掐着太阳穴,忽然跟同伴说起“死”的话题,从别人说到自己,说自己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娘仨可咋过啊,少了他这顶梁柱那个家就塌了。就这样,豆芽全部出手他才推起车子奔医院。但已经晚了,集市离乡医院只几百步远,可怜他没走到医院门口,摔倒在地再没爬起来。王大梁死了,他的眼睛却不肯闭上,瞪得圆溜溜的,是他老爹哆哆嗦嗦费力给他合上的。

王大梁坟墓右侧是二旺婶子的坟,这么多年过去,至今村里人们拉闲呱还常拉到,二旺婶子死后嘴一直张着,给她按下,一松手又张开,如是者三。人死后张着嘴是还有挂心事,还有话要嘱咐家人。二旺婶子有啥撂不下的事?二旺婶子十九岁嫁过来,没为老李家生一个儿子,生闺女倒像老绵羊屙粪蛋子一样顺溜,直屙得二旺叔见酒就喝,喝酒就醉,醉了就没轻没重地打女儿们。到末了这个老生闺女,差点被他扔出墙外。二旺婶子却偏为小女儿起名叫小花。小花一天天长高,二旺叔迟迟不送她上学,吃够睁眼瞎亏的二旺婶子为这没少和他打仗,打仗不奏效,干脆自己领着小花去找老师。二旺叔闷着头,自有高招儿:动不动拽小花回来帮他干农活,而且二旺叔看小花的眼神慢慢变得像鹰一样凶狠。出于本能,二旺婶子这时就像老母鸡扎煞开翅膀,保护着战战兢兢的小花。谁知这副翅膀也有折断的时候,而二旺婶子病重这年,上面五个女儿都出嫁了,小花年龄却还小……

于赵氏——于小松他娘的墓碑是木头做的——只是插了一块木片,用墨汁写上死者的名字——这个人命苦得在黄莲汤里泡了一般,早年丈夫于老骡子闯关东一去杳无音信,她又当娘又当爹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那于小松却不争气,懒得虱子爬到脖子根都不捻死,嘴上的功夫却不差,他娘纺一宿线棰子换的钱不够他割四两肉。为娘的心软,实在拿儿子没办法,生了气只会抹着泪,念叨:“娘可不能陪你一辈子……”于赵氏也算寿终正寝,没病没灾活到七十一,可她临终,喉咙却咕隆咕隆,折腾老半天,最后那口气吐不出,也咽不下——儿子三十七八了,还没成家呀……

游离于墓群之外的这座坟的主人叫孙云山,坟小碑矮,酷似他平日瑟缩着的肩膀。这是一个到了那边还遭这边耻笑的人,一个供村人取乐的笑料——他死前攥住媳妇的手哭哭啼啼,始终不放,那样子好像要带她一起走。孙云山年轻时可是风流倜傥,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他违抗父命,“蹬”了媒婆介绍的对象,自个儿看上邻村一个姑娘。也巧,这个姑娘过门没出十天,他们家地窨坍陷,正在里面存放红薯的公婆双双身亡。族人嚷嚷他们是让这个女人妨死的,这个女人是“丧门星”,打那,老头老婆,还有一帮调皮的孩子,见了这个女人就吐唾沫。回头又笑执迷不悟、从来不动媳妇一指头的孙云山怕婆子、没出息气。这话多半是嘻嘻哈哈随随便便掷过来,起头孙云山也满不在乎地大声回一句国骂:“鸟啊!”后来渐渐声音低了,不言语了,沉默了,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好端端一个铁打的汉子,愣是被沉重的劳作和这轻松的“玩笑”合谋压得腰弯背弓了。不过,孙云山说啥也没想到他“走”得这么早,再不能豁出他衰萎的身躯为媳妇挡挡风雨,哪怕是挡不住……

一张一张熟悉的面影在眼前浮现,我由南往北看下去,心沉得像块铅。这就是我的父老兄弟,活着没过两天好日子,死后有几个得到解脱、清净?有几个不仍甩不掉苦难、痛苦的纠缠?泥土一样朴实善良的人们,即使在九泉之下,又怎能不惦念还在受苦受难的至亲?!

想到这些,我更觉得这里作墓地再合适不过了——肯定是“高人”费尽心思安排使然——西边的大道就是他们和亲人联系的纽带,他们能从大道上知晓村里、家里的事情。尽管那沉重的步履、那悠长的的哀叹令他们坐卧不宁,但他们一时一刻也没停止朝那儿翘望、倾听。而与此同时,东边杏花河不可或缺的作用凸显出来——我猜想,在冥界,虽不像人间的生命这样脆弱,承受力也不是无限量的——当又为家口生活的困顿拧皱眉头,因妻儿老小遇到灾难,帮不上,保佑不了,无计可施的时候,杏花河那叮叮咚咚的流水便轻轻地在耳畔响起,柔柔地荡涤脏腑、大脑以及全身所有器官,他们顷刻忘却了一切……

大道疙疙瘩瘩、弯弯曲曲通向村庄;

小河雾气缭绕、飘飘渺渺通向天堂……

2017-01-22 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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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青龙山脚下到黄河南岸这块苍黑色的土地,就是反复出现在我笔下、让我一生也写不完的梁邹平原。

可实际上,我多是凭记忆来描画她的模样,而且这记忆是支离破碎的,或许还是很表象的。有时候我问自己,你认识她吗?我内心的回答迟疑而不肯定。我离开她已经很久,拿我在她怀抱里呆了二十年的短暂经历,怎能面对她的古老、广阔和深邃,在她面前我真正感到了卑微、无力。好在我生活的城市离她并不远,隔段时日,总可找“借口”回来看看她。我乘车越过黄河,徐徐地自北向南(要是有一辆小驴车该多好),我趴在窗口,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她的一景一物,陶醉于那一轴渐次展开的画卷,热热的情怀又撩动得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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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要用“她”指代这块土地,“她”字与这块土地还不十分吻合,应该换成“他”——不知怎的,说到这块土地,我眼前就立起一个面色黎黑的北方汉子的形象,他阴郁着脸,身上黑黑的肌块沉默着,显得有点疲惫和苍老。但是他的骨骼却瘦硬而强健,眉宇间透着一股倔劲儿,使你相信他不是那种轻易服输的人,跌倒了,咬着牙他也要向前爬。而他高了兴,会发出阳光般爽朗、响亮的大笑(我总看到那一排洁白的与他的肤色对比鲜明的牙齿),令所有的人都感到心惊。

这种印象肯定带着我的主观色彩,不过你可以到这里来——秋天,草木衰萎、凋零,平原空旷、萧索,秋收结束,大片大片灰暗的泥土裸露出来——哺育了一茬庄稼、被禾根吸走了养分和水分的土地躺在那里喘息,粗重、微弱,好像再也没力气支撑了。地边一半株玉米棵或者茼麻杆,在风中瑟瑟地抖着,风雨洗掉了它们的血色,恰正呼应着河岸上落了一地叶子的树木和沟底残败的芦花。河流和沟渠大都干涸,偶有一截存着水,像混浊的眼睛忧郁地望着天上的云朵。与河岸、沟壑平行或者毫无联系但却在某个地方绾成大疙瘩的土路,布满纷乱的车辙,如同蠕动的毛虫,但无论向哪个方向都把你的目光牵引很远很远,直到模糊为一派苍茫。平原是如此的沉寂、凄清,了无生气。谁能相信,熬过这残酷的冬天,第二年春天南风吹来,平原还会苏醒,地面闪烁星星点点的绿意;继而汹涌绿波漫过田亩,拍打高高的土坎、河堤,哗哗欢笑着在树丛顶端翻卷美丽的浪花?

我却不怀疑平原的战胜死亡、死而复生,因为我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每年我都回故乡过春节,我的故乡是一个距青龙山四五里路的小村庄。我在哥哥嫂子蒸了一笼笼馍馍,煮熟了猪头下货,又烧开油锅炸肉、炸鱼、炸绿豆丸儿(村里人都在忙年,热气腾腾),侄儿偷出爆竹到街上燃放的时候,独自一人来到田野里。我顺着田垅或者废弃了的小道走着,这对我是很难得的享受,我与土地贴得这样近了。我驻足,徘徊,我好像来寻找什么。可是腊月里的平原有什么呢?荒坡上被孩子们烧荒后留下一圈圈草灰;土堰、田埂阴面还存有陈棉絮似的雪渣;说不定哪会儿,铅块一样的冻牛粪和冻牛粪一样的鸟尸硌了脚;那边一座新坟坟头白幡摇晃,散布着死亡的气息……灰黄。苍白。静止。僵死。除了我那粗手笨脚的父老乡亲,没有人还对它抱有幻想。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我在深冬的平原抗不住彻骨的寒冷。然而就在我绝望地要返回的时候,忽然隐约听到一种声音,好像是心脏扑扑搏动的声音。我凝神谛听,这声音竟轰鸣如黄河浪涛了。原来这声音就是平原的心跳声。它来自平原深处。这是我的错觉吗?我确信我听到了这声音。我第一次听到这声音时激动万分:只要心不死就行!果然,这个年假结束,我去向田野辞行,就在一墩枯草根下面发现了拱出来的针尖似的嫩芽,就看到畦畦麦苗儿悄悄脱下破衣烂衫,换上新装,舒展娇柔的身姿……

我的古老而又年轻的平原!你从每一次的死亡里获得新生,几千年几万年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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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找不到多少根据来证明我的梁邹平原多么出众,事实上它也太平常了。不像塞北那样宏阔苍凉,没有江南的滋润灵秀,论肥沃不如八百里秦川,地貌也说不上有特点,从文化角度看又极少可夸耀的古刹和碑林。它就是黄河下游的一块土地,与这里的任何一块土地都区别不开。难怪没人注意到它。好像更不值一写。

但是这不妨碍我的平原上也有一串引人注意而又富有诗意的名字,如青龙山、杏花河、小清河、月河、黛溪……有读者从我的散文里读到“青龙山”、“杏花河”后,询问是不是我为其命名,把它们美化了,没有,这都是它们的真名。

青龙山是梁邹平原最南部的一座山。相传远古时代这里是一片更为广大的平原,五谷丰登,百花吐艳,蜂蝶起舞,翠鸟鸣啭。有一年东海里一只老乌龟沿黄河上溯游玩,迷恋两岸的景色,住下来修炼,千年后成了精。老龟精是个很贪婪的家伙,要人们供奉数量巨大的骡马牛羊任它享用,稍不如意,就发浩淼大水,淹没方圆百里良田。南海观音知道了这事,将她的莲盆宝座化作一条青龙捉拿老龟精。霎时黑云蔽日,风雨大作,小青龙挟带千钧雷电,疾疾奔来,照准老龟精投掷霹雳。可是第一个火球一触老龟精的铁壳又弹了回去,第二个火球在铁壳上跳了两下消失了……直到第七七四十九个火球,才听得咔嚓一声巨响,老龟精的铁壳被劈开。而小青龙也累倒了,落在地上变成了一座山,人们管这座山叫九节青龙山。传说,至今,每当雨雾迷蒙,会看到青龙山的“尾巴”在甩动,但头却依然抬不起来。

关于杏花河的传说里也有一条青龙,但好像是另外一条。说的是这一带十年九旱,大旱之年庄稼颗粒不收,饿死、渴死的人无数。杏花村里有一位叫杏花的姑娘,从小就知道为父母、邻舍分担忧愁。到十八岁,她出落得貌若天仙,前村后村的财主家用马车拉着绫罗绸缎当聘礼,可都被她婉言谢绝。一条小青龙也看上了她,托小蜜蜂作媒向杏花姑娘求婚,杏花姑娘却欣然应允。新婚之夜郎君青龙问新娘:“洞府珠宝千百件,你愿意要……?”新娘不假思索:“我不要金,不要银,愿借龙祖一道水,送到我家乡,解救我的父老乡亲。”小青龙感动得热泪滚滚,淌了一天一夜,便流成了这条人们称之为杏花河的河流。夜深人静时,从杏花河水的流淌声里,就能听见杏花新娘和小青龙那甜蜜的情话儿——人们都这么说。

每个美丽的名字后面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它们都曲折地反映了人们征服自然的愿望,但从这里也看出,我的梁邹平原自古就多灾多难。我曾查阅过史学家曲延庆编修的《邹平县志》,在《历年自然灾害》一章,“大旱”、“大涝无收”、“旱,无麦”、“久雨,河决”、“旱灾,人食草根树皮”、“大水没稼”、“雹积尺许”、“蝗虫遍野”、“大雨、雹”、“大风忽起毁屋拔木”、“蝗灾”、“旱,夏粮绝”、“淫雨,瘟疫流行”、“大霜杀麦”、“地震坏民舍”……这类字眼密密麻麻,拂去岁月的烟云,它们就像穿透木板露出锋利的亮尖儿的钉子,扎得我两眼生疼。据统计,这里春旱年际频率高达92%,夏旱年际频率占69%,秋旱年际频率为48%,有时还发生连季旱,更为甚者是连年旱。如果说连季旱连年旱的情况几年一遇不算很多,春旱夏涝或者夏旱秋涝却几乎是一年不落。非旱即涝,旱和涝这两个恶魔轮番蹂躏着平原。风灾、雹灾、霜灾、虫灾则是趁火打劫的行家里手,瞅准机会就在平原干瘪的肌体上撕一块肉,扯一层皮。

目光凝滞于发黄的纸页,我一阵阵晕眩。沉重?哀怜?焦虑?悲愤?我踉跄着跑到平原上,然而该怎样安慰它呢?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平原也无声,沧桑但却平静,好像这里从不曾发生什么,或者什么都无所谓;抓一把泥土,还是温热的,飘着淡淡的芳香。这就是我的平原,今年遭灾看来年,小麦歉收还有大豆,是土地就呼唤种子,该播种的时候它又毅然接过农人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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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就站在杏花河河岸上。

这次我是回来看望病重的老父亲的。我父亲是一个典型的庄稼人,土里生土里长,他上世纪七十年代到山西大寨村参观梯田出了一趟远门,此外再没走出这块土地。这块土地像养育一粒种子、一棵庄稼,养育了他,给了他幸福、欢乐,也让他吃尽了苦头。作为他那一代农民,父亲一辈子贫穷,到老没积攒下什么财富。但是应该说父亲的人生也很了不起,当过互助组长、生产队长、村长,他不但带出了一个粮食亩产过千的“红旗队”,而且从他手上矗起了一座七间北屋的宅院,送出去两名大学生,还为两个儿子娶了媳妇(尽管小儿媳妇没要一分钱的彩礼)。完成了 “任务”之后,老年的父亲从面色到身上的气味都越来越接近这块土地,腰也更深地朝土地弯下去。终于前几天他帮我哥赶牛耘地,瘫倒在老牛踩出的深坑旁。

父亲的病情得到控制,我脱身出村,去看望久违的平原。平原前不久也遭了难呀!今年是旱涝双灾,先是两个多月没落一滴雨,烈日喷火,灼伤的平原像红鏊子上的煎饼痛苦地扭动;后又降三场大雨,积水深及膝部,浅处也没了脚脖儿。天连阴数日,没生芽的种子沤烂了,幸运出土的秧苗则像呼救的孩子一样挣扎。所幸灾难不是永远的,按乡人的话说老天爷总有睁眼的时候,而只要有喘息的机会,站稳脚根就不再怕什么——也不过十几天的功夫,平原已慢慢缓过来,虽然高粱从泥水里挺起,有的秸杆还歪斜着,玉米孱弱、蜡黄,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棉田里补的苗刚返青,谷子迟迟才露出头……但是它们却抖起了精神,憋足了劲儿,眼瞅着油亮的新叶就抽出来,茎杆争相往上蹿。庄稼棵子挤挤挨挨,推推搡搡,聚而成团,拢而为簇,仿佛就在刹那间整个平原涨高了三尺。站在河岸上,我看到浓稠的绿向远处铺过去铺过去,天地间变得逼仄,大块的云朵被这绿挤到了天边。多么隆盛的场面啊!我张大嘴巴“啊啊”着,脑海里蹦跳着这样一些词汇:壮阔、博大、浑厚、雄健、饱满、健康、众多、势不可挡、无与伦比……随即,乡间年集上、广场上、戏台子下那万头攒动的情景在心屏映现、叠印,同时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着,而又那么痛快淋漓……

天接近正午,农人都已收工,一声懒懒的牛哞也听不见了,惟有身边的杏花河河水在平缓地涌动,像一匹抖开的米黄中揉进少许蛋青的锦缎。一盏盏水泡擦过水草破灭,发出丝丝细微的声响(可惜白天杏花新娘和小青龙去忙生产,顾不上说话儿,或者那情话儿被凡尘的吵闹声盖住了)。我背着水流走下河岸,来到田里,来到密丛丛的庄稼中间。股股热浪扑向我,立刻将我感染成了一棵玉米。我的脚、腿都绿了,头发绿了,成了它们中的一员,这时候我听到了它们絮絮的低语,甜蜜的笑,清脆的歌声,还有激扬的欢呼,声嘶力竭的叫喊……静静的平原其实是一个喧腾的世界,是无边的生命的乐园。在这里,每个生命个体都处在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状态,身上都洋溢着蓬勃的野性和迷人的青春气。也许这些快乐的孩子已完全忘记了昨日的浩劫,她们透明鲜亮的心灵并未留下任何阴影;也许正是那刻骨铭心的浩劫使她们更加热爱这来之不易的生活,尽情地享受生命,把生命推向极致。

如沸如燃的六月的平原啊……

4

我觉得我与平原不可离分了,至少精神上是这样。无论在平原腹地,被庄稼们呼啦啦簇拥着,它们的叶子扯紧我的衣袂,牵住我的手;抑或一个人孤独地踯蹰在城市街头,四周有坚硬冰冷的钢筋水泥的阻隔,浓郁的泥土味、庄稼棵子味都不会从我的嗅觉和记忆里消散。好像这里面还裹进了农人的汗味、骡马皮毛被汗水浸湿的那种味儿。成年累月侍弄土地、与庄稼棵子厮磨在一起的农人——他们站在高粱地里就是一株株高粱,蹲下是一堆土坷垃——锄地或者施肥时呼哧呼哧地粗喘,大汗淋淋。骡马也是这块土地上的生灵,是农人的好伙伴,有人的地方是少不了它们的。

这热烘烘的气息的包围、熏染,使西装革履包不住我骨头里的土腥气,至今我还保留着许多乡下人的生活习惯与习性,我写作时常常使用家乡的土话。我因此遭到嘲笑,甚至刚吃了几天城里饭、父母仍在庄稼地里滚的人也嘲笑我。不过我也嘲笑他们,因为他们嘲笑我就是嘲笑我的平原,嘲笑我不要紧,嘲笑我的平原,我就不能不笑他们浅薄。

我的平原是贫贱的吗?不是。农历八九月,经过了多少个日夜的漫长的孕育,经过了风吹雨淋、露浸霜打,玉米、高粱、谷子、大豆、绿豆、芝麻、晚稻、红麻、棉花以及苹果、梨、枣、山楂、柿子……都成熟了,都捧出累累硕果。辽阔的平原到处堆金垛银,那融融辉光映亮天宇,映亮了农人的脸庞。谁会有这么多的金子银子?谁能这般豪华,这般气派?只有平原。那是一种谁看了都艳羡的丰足、殷实,那是一种大富贵,大善大美。这个时候,我贫瘠寒微的平原真正获得了尊严,就是原先瞧不起它的人也不能不刮目相看。但是,它又不同于皇宫王府的珠光宝气的奢华,更不是小家碧玉穿金戴银的显摆,不,它丝毫没有炫耀之意,它不要彩旗,不要礼花,连华丽的地毯也不要(顶多衣襟上缀了点点朴素的小野花)。它本身的金和银也不是多么耀眼,你仔细看还会发现,那玉米的金棒是包在一层干枯的皮里的;谷子的金穗和它枯黄了的叶子的颜色差不多;大豆、芝麻的金粒儿藏在厚壳里,那金粒儿饱满了,润泽了,那壳儿则干瘪了,丑陋了;棉花也如此,开过几喷银白、鲜艳的花朵,不但叶子失去光泽,枝条也渐渐萎缩,瘦下来……而且,也许是拼竭了力气,也许因为成熟了,它们都不再像青春时期那样来一阵风就载歌载舞或者吵嚷半天,那天真烂漫里不免带点儿轻狂;也不像到了“中年”,粗大的骨节透出凛凛的傲然之气(我的平原低微却不乏血性),它们谦卑地低垂着头颅,沉默不语——如果是人,它们应该是把喜悦深深埋在心底,外表静如秋水的那一类,是不会说不会道、特别朴实厚道的那一类,是“贫而无谄,富而无骄”的那一类——浩瀚的平原就这样没有喧闹声、喜庆声,浑朴、凝重如泥土。可是这难道不是更为高贵的自尊?谁不在这份自尊面前肃然起敬!

我最喜欢这时候到平原上来,细细地感觉这平静后面的不平静,这沉入甜蜜心境的苦涩酸辛的回忆;感觉我的平原瘦弱躯体里不竭的热情和永恒的力量,胸腔便鼓荡起自豪感,在城市鄙视下的自卑荡然无存(我也是来寻找“底气”的呀)。可是,当我长久地在庄稼对面伫立,我多想一棵棵地扶直它们,但我做不到,我的手一松,它们立刻恢复了原样(是那果实过于沉重还是有别的原因?);有的根本就无法扶——它们已经跌倒在地了,仍艰难地擎着那金焰穗子(这些庄稼在某次遭灾时被打折,着地的部位又生了根);另外一些通体疙疙瘩瘩(那是与病虫害搏斗的记载),梢头的疮痂却还很“嫩”,我不忍触摸;替它们大喊一声吧,它们又总以沉默的眼神制止我……这就是它们,它们就是平原的形象,它们就是平原的魂!我简直不敢正视它们了,然而我如何忘得下,如何不来这儿看一看?只是如今我很少还能来成,平原已开始“拒绝”我——这是平原上最繁忙的季节,村子里没有一个闲人,从十来岁的孩子到七八十的老人都在坡里抢收庄稼,一年的血汗凝结的收成到了手,那个从冰封的冬天就萌发的梦才算圆了,他们的腰杆才挺而硬。我正当壮年却都早早落下腰疼腿疼病的哥哥嫂子天不亮就下地,星星满天还不收工,累得混在谷个子堆里或者在玉米秸捆儿上一歪就呼呼睡去(光阴和命运也在收割他们吗),这样他们也不对我叫一声苦,不让我去帮一把,他们已经把自己的亲兄弟当成了尊贵的城里人、客人;我怎好再来“赏景”,来旁观他们牛马般的劳作!我只能借出差的机会从平原上走一遭,任它芳香的彩浪柔柔地拍打我的车轮;如果没有出发的机会,我就登上四楼阳台,呆呆地遥望它模糊的面影……

5

我的平原就是这样无声地屹立(是“屹立”!)在那儿。你能说它很美?可是,你能说它不美?

不管它美还是不美,不管它稻谷飘香还是荒歉年景,也不管它洒满阳光还是被风雨击打、被霜雪掳掠过,我都无法不热爱这块土地。我是它的儿子,它是我的根。

如果可能,我愿意一辈子在平原上行走(这对我是怎样的奢求啊),用脚掌、用目光去抚摸它每一寸干涩、粗糙的肌肤。那土路、田径、荒坟、枯井、瓜棚、水车、泥塘、古桥……我永远亲不够;庄稼、树木和杂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我的情绪也一会儿好一会儿坏;老牛拉着铧犁,拖着疲乏的腿脚,农人佝偻着腰,肩荷重负从我眼前走过,我背上也压了块石头;麦垛和黄泥屋的柔和的轮廓在远处隐现,花瓣上的露珠和窗玻璃上的红霞点燃了我的眸子,我都一样地不能忘怀,然后我会像它上空的鸟儿一样,或婉转,或尖锐,或欢快或悲怆地鸣叫不停。

我知道,不在这块土地上耕耘已是大不孝,就让我做一个歌者,为平原父亲泣血而歌。

但愿我的歌像一缕清风拂去平原苍苍脸颊上的灰尘,像一脉溪流在他古老的心里荡起道道波纹,也如同一杯热酒,烧得他脉管鼓胀、狂躁不已……这是我最大的欣慰。

将来有一天我和我的歌声都融入了泥土,那壤粒儿又嘤嘤嗡嗡飞起来、唱起来……

2017-01-22 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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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上回,铁匠炉支在了于长青宅子外东山墙下。

还是那三个人,六十来岁的老头,他是掌钳的师傅,上锅腰,脸、额头上一层黑麻点儿——常年累月火星儿往上迸所致;他的儿子,一个少言寡语,只会哼哧哼哧抡大锤的铁塔汉子,人们都叫他大憨;大憨的小妹枣花,十六七岁,俊模俊样,只是两腮锈红太重,身板也过于茁壮,她管拉风箱。

这是个铁匠世家,祖祖辈辈靠打铁为生,到他们这里不知是第多少代了,家就住在龙头山那边的大李村,离这儿六七里路。在“割尾巴”的年代,因为家里仅有一堆废铁,穷得叮当响,铁匠炉幸存下来,断断续续生火冒烟;又因仍穷得发红发紫,被准许串乡“为人民服务”。他们每年麦收、秋收前都到我们村“下乡”,中间也常插两回。早晨天还灰蒙蒙的来到,烧完一小推车煤,晚上回去,如活多,第二天再来。

于长青的东山墙下是生产队长派活的地方,上午、下午老槐树上的大钟敲过,社员们都来站一站,领了活走。另外还是“交通要道”,其他生产队下地也由此经过,信息捎过来捎过去。老铁匠肯定经过“地形侦查”才选定这里的。

往往,社员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来领活的时候,发现了已经盘好炉灶、点着火的铁匠铺,不觉喜出望外,立刻踅回头,回家去拿用坏了的锄镰锨镢等家什。有的拿来一件,有的提来一篮子,都扔在一边,等从坡里收了工,来取新的就是。

成熟的庄稼的香味在田野里弥漫,大团大团地涌向村庄,村子里骚动起来,不要说壮劳力们脉管鼓胀,渴望拼杀一场,就连那些平常不下地的老人、孩子也再坐不住,开始做着收割的准备。这翻滚、飘散的香味同样撩拨着铁匠炉的火苗儿,它一蹿一蹿,一蹿拃许。很快,埋在炭火里的铁烧得通红,老铁匠持一把长钳夹到铁砧上,右手里的小锤刚发出“当”的一声,儿子大憨的大锤应声砸下来,四溅的火花迸出老远,吓得周围的人慌忙跳开。而砧子跟前这一老一少,却不在乎那纷纷的火星儿,并不是他们扎着羊皮围裙,系着羊皮裹脚,而是铁实在是需要趁热打,一分一秒耽误不得。老铁匠的小锤叫响锤,是指挥棒,他敲哪里大锤砸哪里。小锤叮叮当当,大锤铿铿锵锵,一阵天衣无缝的合奏,铁也凉了,一件器具也打成了,然后浸入水中淬火,“滋”的一声,算是画上句号。

另一件又已烧好。这是一只镰刀,老铁匠在往炭火里埋时注意看过——对每一件要回炉的铁器他都仔细瞅瞅,在心里琢磨怎么对付它——这只镰刀正是他上次来时打制的,当时那刀片又宽又薄,主人用它砍过多少柴草?才两个月工夫,它就变成了一弯又窄又厚的小月牙,就被土地“吃”光了。老铁匠叹口气,他找了一块好钢,也埋进火堆,嘴里还咕哝着:“得加点钢,没有钢不行。”现在这只镰刀加上了钢,它又锋利如初了,老铁匠的嘴角出现了一丝笑纹。完成一件作品时他脸上的表情就这样。

铁匠和锡壶匠不同,打锡壶的砧子充其量有拳头大小,多数时候随便一块小圆铁就可当砧子用,锤子更是袖珍到了极致,敲起来鸡啄米一般。熟练的锡壶匠打制锡壶就像闹着玩儿,边说笑边做活儿。铁匠这里就粗笨多了,他们的风箱简直像一堵厚厚的墙,砧子如同千年老龟的背,“伙计”的锤子是那种大榔头,这种大锤得抡圆了才好看。铁匠活耗力气,刚打了三五件铁器,大憨身上就冒汗了,他干脆剥下上衣,光着膀子干。这真是一副好体格,胸大肌高高凸起,肱二头肌、三角肌是一块一块的大疙瘩,这排排大疙瘩在他抡大锤时是那么灵活地滚动,仿佛里面嵌了钢珠儿;外面闪着油光,蒙着一片黄晕,又多了一分美感。大憨有的是力气,靠力气吃饭的人嘛,有一句话叫“打铁需得自身硬”,好像说的就是大憨。他饭量也大,一顿吃半锅干饭。累了,咕咚咕咚喝一大碗凉开水,力气又鼓满臂膀。不过打一上午,中间他还是要歇一次的,他蹲在老槐树底下抹腋窝的汗,甩那两根特别长的胳膊,结了厚厚硬茧的大手一遍遍揉发木的膀子。这时枣花就上阵了,枣花的差事其实也不轻松,那风箱杆重且涩,一般十几岁的孩子都拉不动,可她抱着木柄往后仰,拉出很长,然后身子往前趴,前胸顶着木柄把它送到底——她用上了全身的力量。但是是心疼哥哥,还是觉得一个铁匠的女儿是应该能抡大锤的,看到哥哥粗气大喘撑不住了,枣花就过来替哥哥抡两下。枣花抡锤的时候嘴里总是“嗨嗨”地喊,锤抡得越猛,喊声越高,好像这喊声能为她鼓劲儿。那带点野性的喊声很好听,路人听见就驻了足,而这一来,枣花的喊声会更高。

炉火不息,铁锤就不停地敲,这就好像是他的命,老铁匠除了打两个铁件,到风口擦擦烂红的眼,弓着腰呕心似的咳嗽、吐一摊痰,一上午不歇歇手。而且他十分投入,他干活时一句话不说,只任手里的响锤叮叮当当,好像他全身心陶醉在了这支锤乐中。他的工作也从来不要别人代替,有时候,一旁的人听着这支锤乐,看着那钢铁的舞蹈,出了神,进而两手发痒,想过来敲打敲打,都叫他推开。就是他的儿子这时也不能摸他的响锤,他对儿子的功夫还信不过,儿子当兵回来,打铁才有几年?他十三四岁,还没有锤把高,就给父亲当帮手,一直到四十多岁,父亲老了,他才熬成了掌钳师傅。这之前,父亲给他讲夹钢的窍门儿,调刃儿时要他留心,粗活也让他试试,但外出干细活还是不把响锤交给他。如今他也是这样,他对儿子说,你要当一个好铁匠,就得先老老实实地抡大锤,别看打铁是力气活,里面有学问哩。马虎不得,马虎不得,祖传的手艺不能断在你手里哩!

傍晌午,枣花到于长青家要一桶水,淘了小米、绿豆倒进锅里,把锅坐在炉子上,擦擦手,照忙不误。等干饭做好了,老铁匠封住炉,枣花端下饭锅,大憨捡来一摞半头砖当座位,爷仨在于长青家的大门过道里吃饭。有时于长青老婆会提来马扎或端一碗菜来。他们和于长青家关系处得很好,于长青家打把刀、接接担杖钩什么的是不收钱的。有一回他们还专门打了一只铁环送给于长青的小儿子,于小猛把青秫秫秸折成“推子”,满街上滚铁环,整整一个星期,我们羡慕得跟在他屁股后面跑。

刚坐下,就有人在背后喊大憨的名字——人们陆续来订活、来算账了。订活的带着旧农具或者一两块废铁,算账的也带着废铁来——用废铁顶钱(很少有支现钱的),乡人习惯这样。大憨扒一口干饭,收下一份。这个走了那个来,大憨的这顿饭被切割得零二八碎。好歹还有枣花,枣花还没吃饱,就把哥哥换了下来。她也学着哥哥的样子,接过废铁,两块对着一敲,掂一掂,再放进荆条篓子。

饭后,炭火噼噼叭叭捅开,老铁匠、大憨往手心吐口唾沫,攥紧了锤把。接下来的这一段是十分精彩的,简直可以当艺术表演来欣赏。这时候,一是他们经过短暂的午休养足了精神;二是村人出工前聚向这里,都来围观,这很重要,有围观的打得才有劲儿。看吧,老铁匠稳稳地站在砧子前,沉默不语,眼皮也不抬一抬,好像根本没看见周围的人,好像他眼里只有炉里的铁(但他脖子上的青筋却绷紧了,呼吸屏住了)。他对面,大憨那架势就如同一个要跳出战壕的勇士。少顷,烧得发了白、淌着火水的铁块被老铁匠迅疾敏捷而又从容不迫地夹上砧顶,而几乎与他那“定音锤”响起的同时,飞来了大憨的大榔头。大憨耍的是那种“满月锤”,甩开膀子,“嗖嗖”生风地抡圆,抡出了花,却又砸得那么准,锤锤夯在“要害”处。随着锻打,老铁匠不断移动、翻转铁块,每翻一遍都变换一种形状,像揉面一样,紧揉慢揉,越揉越劲道。眼看揉成团了,却又拉成了条儿,或者把砸扁了的板儿,折叠为四四方方的“盒子”,随心所欲,叫人惊讶那坚硬无比的铁在他们手里竟是这般柔软。待这件器具毛坯基本形成,老铁匠的响锤往砧侧一敲,大憨改成弓步半锤,锤只举至肩头,但节奏加快了,锤点密实了。老铁匠的响锤又作出示意,大憨最后用上了点锤,锤距砧子顶多半尺,锤落如雨,这样砸出的铁器表面平整、光滑得像用手抚过。铁匠们尽情地展演着自己的绝技,十八般武艺都拿出来,钢锨、蹼镢、伸锄,包括制锄裤、锄钩,甚至见火时刀刃一见水迅速拿出,还是整个儿铁件浸在水里这类技术性很强的环节,都在众人眼皮底下做,他们不怕别人偷了艺去,铁匠的艺没人偷,打铁是世间最苦最累的行当,谁愿意吃这碗饭!

这时候也是他们最快活的时候。

大人们看一会儿,心满意足、啧啧赞叹着下地干活去了,小孩子们却还围着铁匠铺不散,铁匠来打铁这一天是我们的节日。

也有一个大人,准确说是一个小伙儿,比小孩子们更迷恋铁匠铺。铁匠们来的时候,他总是赖上队长,央求分派他到饲养棚——饲养棚和于长青家宅子隔着一条路——去铡草或者起圈、垫土。他时不时从饲养棚遛过来看打铁,抢过大憨的榔头抡一通,更乐于帮枣花拉风箱,中午回家吞两口凉干粮就跑来张罗着收废铁,俨然是铁匠铺里的人。直到太阳落山,铁匠们拆了炉,装好车,大憨推,枣花拉,爷仨离开我们村,过了老石桥,他还站在原地,怅然地望枣花远去的背影。

这个人小名叫铁蛋,王老三的儿子。王老三早年赶马车,从青龙山往县城运石头,不料车闸失灵,连车带人翻进山沟,没了命。三奶奶吃糠咽菜拉扯着他,可到十五岁,老娘也患脑瘤撒手西去。这时候,铁蛋就真像一个铁蛋到处“滚”了,队里分的粮食少,不够吃,他这家混一顿那家混一顿;草屋漏雨,他这个瓜棚宿一晚那个瓜棚宿一晚。铁蛋不缺心眼儿,一天天长大,夜里睡不着,他就想,我这个铁蛋到底要滚到哪里去呢?

后来,铁蛋认老铁匠当干爹。

后来,铁蛋(倒插门)娶了枣花做媳妇。

后来,铁蛋成了一个地道的铁匠……

2017-01-22 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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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里走了几步,天色就暗下来。路也变得狭窄,就像一条淤塞的河道。同时闻到发霉的气味,一阵浓一阵淡,空气很污浊。我屏住呼吸往前走,好歹,离婶子家很近了。

这条胡同里还有婶子一户人家。中温大爷嫌老宅天井小,在村头生产队废弃的打麦场上盖了新房。登常哥的儿子在县城上班,孙子从一落地到读初中都要人照看,登常哥和老伴也习惯了住儿子那里。广德奶奶去世后,大门被一条白纸封住,好像就再没打开过。赵老五在南方打工,一去不返,锁锈成了铁疙瘩,可惜了那座二层小楼……婶子家北面胡同头上一家,是登望。登望的姐夫在村里当支部书记,登望翻盖北屋,地基向西扩出两米多,把胡同占为己有,这样胡同就被截断了,他的大门则建在了宅院东北角,朝北开,面向大街——他离开了这条胡同。

那年我回老家,听说婶子正为这事找村干部评理,因为这等于堵了她家的路,还有这么欺负人的吗?但早年叔叔患精神病,不被当一个人看,虽说他已去世多年,村人歧视的目光却仍压得那么低,个头高大的堂弟也没能顶起这个家。可想婶子能找出什么结果,书记说他小舅子占胡同是按新村规划来的(也许真有这么一个规划),一句话就把婶子挡在门外。知道我回来,婶子很希望我出面替她出口气,她以为我是吃“皇粮”的。她眼里含着泪,几乎是乞求我。我的心拧绞着,我不敢看婶子的眼睛。但我清楚一个文人在那帮人的天秤上有多重,他们过年过节都到我居住的城市看望村里一个当了局长的年轻人,路过我家门,却从没到我家坐过。当然从内心说我也看不起他们,就是在本村街上相遇,我也缺少接他们话茬的兴趣。我没有照婶子的愿望去做,没有帮她打通那道权力和野蛮筑成的墙,自此,她出门就不能往北走了,她家的天地少了一面。

在乡村,这种走不通的胡同叫死胡同。

小胡同的早晨好像总是从这眼水井开始。天刚蒙蒙亮,汉子们要出工,出工前,得先来挑水,把水缸挑满,主妇这一天就无忧无虑了。担杖钩子摇晃水桶的声音,水桶碰井口石沿的声音,水面被水桶“荡”得哗哗响的声音,以及担着水走和空着桶来的人的相互问候,闹醒小胡同。一个儿童背着书包上学,他是以井上的音响为闹钟的,这个儿童就是当年的我。

水井在登常哥家门口的一侧,这里有一块凹进去的空地,砌了井台,用的全是青龙山上的大青石,平整又不至于打滑,但仍被祖祖辈辈的脚掌磨得发了亮。这口井的水碧绿澄净,刷水缸的时候,缸底只几颗细细的沙粒儿。都说它是村里最好的一口井,这并无科学证据,但有一点却是确实的:有一年大旱,村里东西南北各个角落的井都枯了,唯独这口井里水还不见少。这成为我们胡同引为骄傲的事。

别的胡同的人也来挑水,甚至大街以北的人也来,但这多是小伙子,奇怪的是他们多半是晌午头来。晌午头,登常哥大门前有一块阴凉地,姑娘们凑在一起做针线活,有说有笑,大概这就是“磁场”。这帮姑娘中有一个叫梨花的,眉眼俊秀,体态丰盈,两条又长又粗的大辫子垂到腰间。天天在坡里干活,太阳却晒不黑她红里透白的肌肤;薅草拔禾,细嫩的手也磨不糙。村里好几个小伙子暗恋着她,中午以挑水为由看她一眼,胆大的放下水桶过来搭讪,粘着不走。梨花姐姐也明白这些帅气小伙的心思,可是她却嫁给了一个黑牛粪一样的汉子,正应了那句“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话。“黑”在乡村不是贬义词,问题是他的黑并非来自阳光,他在城里蹲办公室,与阳光隔着一道墙。懂了点世事的我很为梨花姐姐惋惜,可大人们却都说这桩婚姻美满,羡慕她有福气。梨花姐姐哭过两回,不久就又笑成了一树梨花,并且一口气为他生了三个小黑猪崽一样的胖娃。

嫁闺女,娶媳妇,再就是淘井,这可说是小胡同里的节日。水井两三年淘一回,不淘泉子不旺。年纪大的长辈商定了淘井的日子,这天,吃过午饭,全胡同的人,男男女女,都聚在井台子周围。井口上搭起木架,顶端装上滑轮。铁塔汉子顶子叔往腿上搓两把白酒,下井挖淤泥,其他人在上面等候。“上——”井下传出吆喝声,人们忙用齐了力拉动绳索,一筐淤泥被吊上来。“下——”上面的人大声喊,随着滑轮一阵哗啦啦响,空筐又系到井里。“上——”“下——”,两只筐倒替着进出井口,隆隆的脚步滚动如雷。顶子叔在井下撑不住了,山子叔又下去换他,墩子哥已做好“接班”的准备。一筐筐淤泥倒在井台旁边,老人和孩子们拿着棍子扒开,“哟,一枝玉簪!”——这是登常嫂去年打水掉下去的。“嗬,赵宗宝的钢笔!”——当时宗宝叔捞了三四个晌午头也没捞上来……一件一件,谁丢的归谁,这些丢失的“宝贝”重新回到主人手里,自是又有一份欢喜。而淘完井好长一段时间,人们的心情还清亮亮的,水格外甜不用说,大家见了面脸上都挂着笑,就连为了争自留地地边打仗的中树大娘和广财奶奶,从一前一后拉滑轮那天起言归于好了。

然而现在,这口井却废了。县里一家私营企业,制造大量含有重金属和化合物的污水,汩汩地往河里排,往地下注,方圆百里水被污染,人们不得不花钱买从远处运来的桶装水吃。“这不是富人发财,让咱穷人买单吗?”怨声载道。但这怨声太微弱了,传不到县长耳朵里,或者县长听而不闻,总之污水照排不误。井水不能吃,当然也就不再淘井,眼睁睁看着这口井一天天淤死。井口上压了一块石板,井台子成了堆放柴草的地方。这堆柴草好像也没人来取(如今做饭、取暖都不烧这个了),且越垛越高,从外面看底部落了厚厚的碎屑,里面恐怕早已腐烂成泥。

我路过水井,突然听到一声闷声闷气的长叹。附近并没有人呀,这叹息从哪里来?难道是这口沉寂的水井发出来的?

村子里有好多条胡同,但它们不是我的,我在那些胡同里被大孩子打破过头,伤痕和恐惧感都很深。而在我们这条胡同,我却仿佛一只小船漂荡在风平浪静的港湾,自由自在。

下午放了学,我冲出学校大门,飞也似地穿过一条条胡同,跑到我们胡同口,才放慢脚步。

阳光已从墙壁爬上屋脊,胡同地面呈现暗红色,像一张涂了颜色的彩纸。我一个人趴在上面,拿一截树枝子,在这张彩纸上写字、画小人。我能画到暗红色里掺进灰色。我从小喜欢独处,耐得住寂寞,我是个孤僻的孩子——多少年来,这片暗红色嵌在我的脑海,是我记忆的底色。

少不了到奶奶家(就是现在的婶子家)打个逛,奶奶总是跟那群鸡说话,絮絮叨叨,她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我无趣地离开。

赵家爷爷还坐在胡同中段、他家门前的石头上,一动不动。

这个老头儿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这个架子好像镀了铜。他一年前就不能下地劳作,不能再接受烈日的暴晒,可是脸、身子都没有变白,似乎阳光沉积下来的黑色素太多太多,短时间内无法祛除,或者它们已经浇铸在他的体内,永远不能改变。他一个人无声地坐在这里,闭着眼睛,气息微弱,仿佛睡着了,但偶尔爆发的吭吭的剧烈咳嗽,还透露出早年这是个烈性汉子。赵家爷爷的“凶”在全村都数得着,女人们习惯拿他的名字吓唬孩子,一说他来了,正哭闹的孩子立刻噤声。但没有让人把他当坏蛋看,反而留下美名的是他干起活来也凶,锄高粱地,砍玉米棵,他光着膀子,嗷嗷叫着,挥锄抡锨,横冲直撞,像一头凶猛的豹子,所向披靡。

他是胡同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了,他那一代人一个个地都“走”了。从泥土里来,在泥土里滚成一块土坷垃,又化为泥土。这条胡同就是在他这代人的手上兴旺起来的,一座一座宅院连成片,向南、向北各延伸出一段。“走西口”回来的六爷,没用两年,在原来一个闲园子里盖起五间北屋,拉一圈院墙,有了自己的家。中兴大爷完成了父辈的梦想,把小柴门改成了大车门,宽宽敞敞,大马车都能赶进去。

我蹑手蹑脚从赵家爷爷身边绕过去,可是每次绕过后,我又忍不住好奇地回头看他——现在想来,那绝不是点缀胡同的一块皱、瘦、漏、透的太湖石,那是耸立在胡同里的一座纪念碑!

我真后悔没有在他面前停下来,不能深刻地理解他的孤独和痛苦,体会不到一头在田野里奔走一生,老来却无力下田耕作的老牛的悲哀。我有所注意,坐在这里的赵家爷爷,对我们小孩子是闭着眼默不作声的,而有大人经过,他却又“活”了过来,含糊不清地问地里的庄稼熟了没有,继而瞪圆了两眼,挣扎、叫喊,要求再派给他活,骂儿子不扶他下地。可是农忙时节,谁有空闲和耐心安慰他?只有那根拐棍在墙根忠实地陪伴他。闹腾半天,情绪渐渐平静,用回味、咀嚼以往在田野里拼杀的畅快来打发时光,一点点地忍受胡同里寂寥的煎熬。等到广财奶奶背着一捆柴回来,中瑞大爷推着草车子回来,王瘸子一拐一拐地赶着牲口回来(这是大伙儿收工的先头),胡同里牛、马、羊、猪的合唱奏响序曲,他又开始狂躁、吵闹、大骂,不过这时他是骂他自己,骂自己这一天白活了,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大东洼的红高粱一茬接一茬,小胡同里后继有人。赵家爷爷他们的身影隐于胡同深处,顶子叔这一代又出挑了一个个好汉。高粱棵子在风中晃动,大东洼弥漫着一派阳刚之气;汉子们从小胡同走出来,脚下卷起一股雄风,他们个个强壮如牛,个个是顶呱呱的庄稼把式……

屋山墙从中间往下表皮大片大片脱落,露出一层一层的黄泥土坯。上半截残存的白灰墙,像一块被烧毁、边缘参差破碎的幕布垂挂下来——画家把油彩调好,蘸上油画刀,唰唰几下,就出了这个效果。又加入些许熟褐,用刀尖在画布右上角斜着往下勾了一笔,使墙上那条裂缝豁然在目。他退到远处端详,再走过来,随意往上点油彩,并不抹平,油彩就那么厚厚地堆着,却明显增强了破败墙壁的质感。在我印象中,油画笔触是粗放的,这次我改变了旧有的看法,你瞧,红砖门把子上岁月之虫咬噬出的小洞和门槛朽烂的痕迹,画家都通过调配不同颜色,把它们表现得非常逼真。“运用色彩的高手!”我赞叹。他不以为然地一笑。我也清楚这不是他的代表作,这幅画比起他的其他作品色彩并不丰富,它的主调是发暗的土黄色,恍一看就像一堆黄泥,只有天空是靛蓝加白色调出来的明丽。

这是实写我的旧居的一幅油画——近年我深深思念故乡,受杨朔启发,想请一位画家依据照片画出我的旧居,挂在墙上,天天看。画家王黎明先生刚刚获了巴黎首届国际艺术博览会金奖,我便“瞄”上了他。

经了名家之手,描摹我旧居的这幅油画,实际已成为一幅再现乡村凋敝面貌(也可说是古村落的一个缩影)的艺术作品。市里正搞《记住乡愁》的画展,特意要去,在色彩纷呈、争奇斗艳的展厅里展览一周。

闲暇时我便瞅这幅画,伫立在它面前,我却不是在作一般的艺术欣赏,而是像看到离别三十多年、白发苍苍、风烛残年的亲人,亲切,又心疼。有一天深夜睡不着,爬起来看它,望着那老态龙钟的土屋,那门框上发了白的对联,我眼里不知不觉蓄满泪水。其实,这还不是我家宅院最后的状貌,哥哥另立门户,姐姐妹妹们陆续出嫁,母亲、父亲先后去世,没人住的宅院没了生气,雨浸雪压,北屋屋顶塌了一角,墙壁跟着坍圮,院墙的一头也断开一个缺口。但这个沦为废园子的旧宅院对我的意义却丝毫没有减少,只要回故乡,别的不做,我第一件事是从缺口进去,在里面呆半天。一院子杂草,半人多高,蓬蓬勃勃,恣意蔓延,显然这里已被它们主宰;葛藤也不示弱,由着性儿疯长乱爬,打结织网,叫你下不去脚,迈不动腿(院子里那棵正值壮年的枣树却死了,据说是父亲去世的第二年春天,万物生发,它却没再抽芽)。我依次走进小南屋、饭棚、茅房,窗台上的灰尘全面覆盖了旧报纸、旧书;电灯线结了比它还长的蛛网。我不敢喘气,近于窒息,但我却迟迟不肯离去。而后来我再来旧宅院,发现哥哥为了防止别人乱进,在缺口挡上了一捆荆棘。我再不能到里面摸摸那一草一木,嗅一嗅那尘土的气息,我只能踮起脚,仰疼脖颈,向里张望,久久注视北屋最终倒塌后遗留的废墟,西墙根敞棚下面那只三根腿的矮凳……

旧宅院尘封着我们全家多少艰难而快乐的时光!父母一结婚爷爷奶奶就把他们“赶”出来,住进胡同南头爷爷的哥哥、我无后的三爷留下来的这所院子。虽然家徒四壁,年轻的父亲母亲却兴奋不已。他们的六个孩子相继出生,又不断给这个家增添新的希望。哥哥十七八岁的时候,到五十里路以外的坡庄油棉厂干临时工,扛棉包,腰被压成九十度弯,挣来的钱全部寄回家。一个月四十元,父亲还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从邮局取出,一路紧紧攥着,手心汗水淋淋。第二年冬天,哥哥跟着顶子叔他们远行百里去麻大湖运苇子,回来在天井里支起杆子,打箔、打帘子。这活儿第一步是把苇草根部的泥清洗掉,盆子里的水结了冰碴儿,哥哥两只红萝卜似的手上冻裂的口子张着大嘴。每隔一个集空,大家约好,一辆辆小推车推着苇箔、帘子,到集上卖了换回粮食。混在他们中间,哥哥努力做出一个大人的样子,他的身量还没发好,但他要像一根柱子一样,和父亲并立在屋檐下。踩着哥哥的脚印姐姐走来了,姐姐在家里贡献最大,索取最少,为了这个家,她甚至没有上学读书。母亲下地劳动,六七岁的姐姐照看着我和妹妹。十一二岁出没于大东洼,打猪草、砍柴。十四五岁就到生产队挣工分,由梨花姐姐她们带着在棉田里打药治虫。矮小的姐姐背着很重的一管子药水,在田垄里来来回回,身子一溜歪斜,肩膀上勒出血印。那时候农药都是剧毒的,药液通过汗腺被吸收,时间长了人会中毒,姐姐每年夏天都中毒一次。那一年姐姐在公社医院昏迷了好几天还不睁眼,吓得母亲跑到会仙山庙里去求菩萨保佑……

南屋窗前有一棵枣树,树冠遮住小半个天井,秋天结一树玛瑙似的红枣,晚上映亮了天空,院子里像掌着灯笼。母亲又在饭棚墙边栽了一棵榆树,树身子很快高过墙头,把一团绿荫洒在胡同里。

那个年代有一个口号“先治坡,后治窝”,这个口号对父亲影响最深。父亲很少待在家里,我记忆里没有父亲和我们玩耍、疼爱我们的细节,倒是因为老是等他(他收工后迟迟不回家),家里早饭吃得晚,害得我上学常常迟到。母亲不满父亲不顾家,没少和他吵架。父亲是生产队长,相当于部队的连、排长,是冲锋陷阵的角色。说起来父亲并不人高马大,脾气也不粗蛮,也没有三兄六弟帮衬(仅有的一个弟弟还患精神病),可他从互助组长干到生产队长、村长,直到年老“退休”。他是凭啥让那一个个牤牛犟驴似的汉子服气的?他有“杀手锏”,比如割麦子,众人来到地头,父亲喊一声“开镰了!”插镰就割,你一眨眼的功夫他先割下去两三丈远了;你就不能迟缓,而你刚割到两三丈远,他已经“拱”到地半截腰了,使你始终只能紧紧跟随,手忙脚乱,腾不出嘴来指手画脚,说东道西。

早早晚晚,霜前雨后,父亲多半是在田野里转悠,站在堰脊上思量。但我想,在那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沟沟坎坎上,他脑子里除了琢磨那块玉米地该追肥了,那块谷子地该松土了,不可能不装着小胡同里他的宅院,恐怕这是最让他头疼的事情。在乡村,衡量一个男人有没有能耐,重要的一条是看他的宅院,有了钱就盖房子,把宅院拾掇得招人艳羡。然而我家,哥哥结婚,父亲倾其所有,在村外给他们小两口盖了七间北屋,之后家里多年缓不过劲来。我和二妹读大学,三妹读中学,都要花费,都是在敲他的骨髓。恰恰这时村里兴起一股盖屋热,这家大厦檐屋矗起,那家二层小楼完工,胡同里就是我家还住在低矮的土屋里。父亲一向要面子呀,他的脸面往哪里搁?再借钱吧,父亲已经步入暮年;就这样认输?这又不是他的性格。愁苦、焦虑、无奈、不甘,但父亲终于有了办法:他今年攒钱,给北屋穿上“小红马褂”(屋顶中间铺麦草,四周镶红瓦);明年攒钱,屋顶全换成大红瓦;后年攒钱,棰地面、吊顶棚……年年宅院焕然一新,年年脸上有光彩。特别是白石灰泥墙,一两年就来一遍,小胡同里数我们家的墙壁白,好像这样就能跟人家的大厦檐屋、二层小楼抗衡了。我和妹妹背后笑:父亲怎么越老越像阿Q了?可我们不说破,全由着父亲。父亲未必不明白,只是他只有这么做,他还有另外的招数吗?

可怜我的父亲,用一层薄薄的灰泥维护着他的自尊!

晚年父亲多是住在我和妹妹家,我的楼房一百八十九平米,四室三厅两卫,亮亮堂堂。单独给父亲一个房间,可父亲并不说好,他还是老念叨他的老屋。病重之后,他要我们一定把他送回老家,送回小胡同那个凝结着他的心血,又让他忍受屈辱的小院……

婶子家很冷清,院子里家什凌乱地扔着,没有收拾。屋内靠墙生着炉子,但烧的砟子里掺土太多,炉火半死不活,仅仅发红而已,散不出多少热量,坐在正堂沙发上就觉得清冷。清冷使这个空间不大的屋子显得空荡荡。

婶子正偎在炉前烤火,见我来,站起身:“别给我带礼物了,人回来我就高兴。”

趁婶子刷那只满是黄渍的茶杯,我从背后打量她,婶子头发全白了,但身子骨还算硬朗。

生前患精神病的叔叔苦了婶子一辈子。婶子一辈子在村子里挺不直腰,本指望儿子长大后能好起来,可是父贵子亦荣,父窝囊子也难有出息。对于穷苦人来说,处境、命运改变太难了。堂弟到了成婚的年龄,没有一个媒婆上门,婶子到处求人,于二姑从北乡里给寻摸了一个姑娘。人很老实,但患有家族遗传性糖尿病,过门没几年就发现并发症,治疗花了不少钱也没挡住死。

堂弟哪还有能力续弦?可天上有时也掉馅饼,一个蓬头垢面、衣着破烂的女人流浪到这里,谁也不知道这个女人的根底,她经过两个光棍汉家,后来在堂弟家住下不走了。这可能是个遭受过很多磨难,看透了人世的苦命人,她认定堂弟,不是因为堂弟富,倒是因为堂弟穷,穷人跟穷人,踏实。堂弟给这个女人换了一身新衣裳,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干净、利索,能吃苦,一心一意地和堂弟过起了日子。可旧愁消了新愁又添,堂弟前妻生的儿子,现已二十多岁,却不愿务农——这是一股风气,村里的年轻人谁还种地?就连女孩子都成群结伴到城里去打工,大东洼里的地都地荒了。而且不种地,他们的肌肉都在萎缩,像顶子叔那样的铁塔大汉早没有了——好歹进了一家乡镇企业,母亲的基因却过早地在他身上暴露出来,显出了一副病态,女孩子没有愿意靠近他的,堂弟为儿子的婚事愁得睡不着觉。看看婶子这个家,在泥坑里挣扎,哪年哪月能拽出来啊!婶子命苦。

“也没有啥好吃的给你。”婶子很不好意思,催我喝口热水,驱驱寒。我每年春节都回来看她,是她盼望的。她已经七十多岁,也“熬”成族里的长辈了,可是由于家境窘困的原因,一些晚辈眼里却没有她,过年拜年都“忘”了到她这条胡同里来。现在拜年人们都去拜那些有钱的人,辈分未必高,也不一定年长,你有钱,家里就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而我婶子的小胡同却门可罗雀。

人心不古!村里类似的现象还有很多,比如人情淡薄如纸,街坊邻居之间,过去盖屋垒墙,都是你帮我我帮你,现在不行了,是用人就得动钱;比如为了利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李小喜拉民间借贷,“抠”走他四大爷的钱,不想资金链断裂,四大爷大半辈子的积蓄打了水漂,四大爷受不了,把自己“挂”在了树杈上。再比如,不少长者老来无人管,你不能干活了,白吃饭了,就成了“一害”,儿媳妇恨不能把你“晾”起来,儿子也和媳妇一个腔调,真是“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我和婶子唠了一会儿嗑儿,虽然已是腊月二十八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她脸上漾着喜气,但某一瞬间仍露出忧郁的“地子”。她还是忘不了那件事,说自书记的小舅子堵住胡同,截断她家的路,风水就坏了,日子咋过也不见好。“这条胡同里是没法住了!”她声音很小,也许她自知说这话也没有用,只是发发穷恨,她能到哪里去?无处可去。我低头不语,我愧对婶子。

堂弟赶年集倒腾青菜赚点钱,很晚了还没回家,我没见上他。从婶子家出来,一股冷风直扑我胸口,我打了个寒战。一路上我脚步沉重,忧心忡忡:不同于原来“死胡同”的含义,这条百年老胡同正在慢慢死去。而更为可怕的是,死去的还不止这条百年胡同。它们都死了,这块土地上还能剩下什么?真的就留不住它们了?我四顾茫然。

不远处,好像就在北面的大街上,噼噼啪啪炸响一串爆竹……

2017-01-22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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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疲惫地躺下来,劳作后的汉子似的摊平四肢,对着天空敞开宽厚、结实的胸膛。这个季节,那拥挤着、嬉闹着、任性地在这边掀起排排绿浪,从那边凹出条条金谷的庄稼都纷纷撤退,一群群地蹲在村旁场院里;贪恋热闹,日夜在田亩上欢唱着穿梭织网的飞鸟,不知逃向了何方;就连悠来荡去的小驴驹、牛犊子也踪影杳杳了。空旷,沉寂,不痒不痛,无遮无拦,一眼可望穿八百里……

只有树们还站在这儿。

就在我对面的这些树,叫你简直不敢相认,它们变得这么丑陋了,它们脱去了银光闪闪的铠甲,憔悴,枯瘦,黎黑的枝干疙疙瘩瘩,且密布着一道道小口子,如同农人生了冻疮的皴裂的手,僵直地扎煞着,再没有往日那潇洒、优美而夸张的舞姿,漫天鹅毛大雪飘洒时才会替它们包一层絮棉。有一株树许是负载过太多太重的果实,树身前倾,压弯的枝条几乎触到地面,显得矮小,衰老,衣衫褴褛,你不由得好生怜悯,它自己却并不在意,好像正沉浸于一团美梦,肯定又梦见头顶抽出簇簇新芽,新芽上缀满露珠的宝石……

这片林子后面的树则散漫、自由、轻松得多,它们或三五一伙地小憩在地头,或稀稀落落地顺着沟渠遛达成一趟儿,或独个儿在田间伫望、徘徊……很像丹青妙手恣意挥毫遗落的墨痕。远树无枝,远人无目,你看不清它们的模样,谁被雷电霹断、烧焦了半边身子,谁因为根毛吸不足水分早早枯干了须发,谁的膀子上长了一堆圆鼓鼓的毒瘤,你全然不知晓。甚至它们各是啥树种你也说不上来,你喊不出它们的名字,其实对它们来说这不重要,原野上的树有无姓名是无所谓的。再蔓延开去的树就模糊了间距、姿势,仅剩一抹灰了,浅灰,深灰,很长很长犹如峰峦起伏的山脉,绵绵地横亘在天边。

冬天的日头总是躲得那么远,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使劲往霄外挣,有时藏在如铅的云层好几天不露面,宇间混浊晦暗,酷似我读过的俄罗斯油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背景的色调。“平林漠漠烟如织”,浓浓淡淡的雾霭终日在低空缭绕,它的忧郁感染了树们,一株株面色阴冷。空气仿佛凝滞了,即使近前的树也不见树梢晃动。它们就这样默默地呆在那儿。它们没有言语。浑朴的原野睡熟了一般。广阔的原野越发坦荡如砥无际无垠。

我走下河岸,来到林子中,与树们紧挨着站在一块儿,拤拤这棵多粗,比比那棵多高,一寸一寸地抚摸树们苍白失血的肌肤,踮踮脚,钩住根长柯捻一撮硬硬的皮屑。它们冰凉的躯体泛着温热,我能感觉到它们的脉跳、喘息和微颤,能感觉到它们在思虑什么,为了什么愁闷。此时我好像才真真切切地看到它们活得并不轻松,活得如此艰难,它们在把痛苦、忧伤咀嚼千遍后咽进肚里,在悄无声息地承受着命运压给的一切。我的心异常沉重、疼痛,我为它们悲哀:你们怎么就不怨恨、不愤怒、不呼号、不抗挣?!

原野太平静了,平静得令人绝望。

隐隐地,原野深处传来丝丝声音,细听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不,是渐渐清晰,渐渐扩大,像钢铁铮铮的撞击声,像海潮裂岸的轰鸣,像万钧雷霆的震荡,它迅速滚过整个原野,无数头巨兽般疯狂地摇撼着原野,要把原野翻个个儿,一阵剧颠,树冠上方支离破碎的天穹在噼噼啪啪往下掉。虽然我还分辨不出这声音是笑是哭是悲是怒,但我已经被一股无敌的力量、蓬勃的生气所裹挟、所推动,我眼前喧嚣起汹汹涌涌、铺天盖地的绿意,我听见一个崭新的世界正婴儿般呱呱叫着诞生!

我不知道这声音来自树们,还是我的幻觉。

原野的平静也是一种大平静。

等待风。

2017-01-22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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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我来过齐王村,那时这个村正与拆迁大队对抗。一边志在必得,一定要扫除障碍;一边寸土不弃,誓死保卫自己的家园。双方互不相让,有几次拆迁大队的车辆冲向村子,想“抓”两个带头闹事的人,可根本进不了村,村民们上至七十多岁的白发老者,下至十来岁的孩子,手持铁锨、镢头、棍子、钢叉,列成方阵,横在路口……

这场胆大妄为的“抗迁事件”,竟再次为齐王村赢得“声誉”:“齐王人就是有种!”“齐王村老辈里就没熊过,人家心多齐!”齐王村是个独姓村庄,一个树墩上发的芽,上溯三百年都是一家人,“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另外,与周边村子相比,齐王村小,如果不同心协力,会在村庄之间的“磨擦”中受欺负。久而久之,齐王形成了心齐的村风,这种村风可壮人的胆量。加上“法不责众”的观念好像深埋在这个村的土层下面,这又源源不断地为他们胀大的胆里充气。历史上,齐王村有过不少壮举,也有一些野蛮行为。比如,打日本鬼子那会儿,齐王是有名的“堡垒村”,男女老少上阵杀敌,全村没出一个汉奸。解放战争后期,共产党攻打县城,国民党依仗坚固的城墙,机枪架在高处,把解放军“封”在围子沟里。县城边上的齐王人急了眼,各家各户献木箱,几百只箱子装满土摞起来,耸立起一道巍巍长城,帮解放军一举端掉了敌人的老窝。而改革开放之初,他们也曾抱成一团,顽固地抵制联产承包责任制和分田到户政策的落实……

“抗迁事件”越闹越大,惊动了省里,省委省政府作出批示:拆迁要尊重村民的意愿,条件不成熟不可强行,齐王村得以保留下来。邻村在自责中更倍加羡慕齐王,因为他们都离开祖辈居住的宅院,搬进了悬在半空中的楼阁。物业费头三年免交,一入冬房间就通了暖气,“康乐中心”棋盘、牌桌、乒乓球案子一应俱全,可有了玩的场所的他们却没心情玩——心里不踏实,睡觉都感到那楼在晃悠。还有咋想咋觉别扭的:老邻居见不着面了,叔叔大爷家相隔很远,连村名也没有了,用不了多少年,没有人还记得出生在哪座老屋,是从哪条小胡同走出来的……

老实说,我也是一个“坚定”的田园守望者,我承认我的观念跟不上形势,我总以为,农村城镇化的宏伟蓝图固然好,但得一步步地来,不能搞造城运动。像我们鲁北这般发展水平的地区,现阶段农民主要还是从地里刨食,要是他们丢掉土地,“裸身”进城,去当什么市民,去住远离了庄稼地的楼房,就等于断了“根”;他们就不是去“享福”,而是没有活路了。为什么相当数量的新社区居民并未产生改天换地的喜悦,恐怕原因就在这里。所以齐王乡亲们取得胜利,我也颇为振奋。

爱人学校放了暑假,她提出回老家一趟,去齐王看看二姑,并且要住一晚上。在长辈中,岳母常跟我们住在一起,老家就剩二姑这一个亲人了。我乐得陪同。这肯定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夜晚,袅袅炊烟在树梢缠绕,夜幕徐徐地垂落,牛羊鸡鸭鸣叫、孩子吵闹的“华彩”奏过,村子静谧、安详,月光流淌、荡漾的声音细碎、轻柔。人们吃罢饭,三三两两到场院乘凉,汉子们脱下汗衫,搭在肩头,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年景;老奶奶款款地摇着蒲扇,漏风的嘴颠三倒四地讲穆桂英的故事,小孙子不时就某个细节追根问底,好奇地眨着眼睛的还有只只飞来的萤虫……哎呀,你这怀旧症可真够重的,想到哪里去了,那是哪年哪月啊,村庄早已不同于从前,低矮的草屋换成了高大的瓦房,街道铺了沥青或者干脆抹水泥,天刚擦黑路灯就被星星点亮,银粉似的灯光洒在角角落落,投在墙壁上的树影像苍鹰阔大的翅膀,李苦禅的水墨画一样好看。但无论夜晚多么明亮,村子还是古朴、温馨的,泥土气息仍然那么浓浓地弥漫着,哪一家偶尔响起的狗叫仍然像男中音歌唱那么动听……

但是,来到齐王,我才发现我过于浪漫、幼稚——哪里还有那个红瓦白墙、绿荫匝地的齐王村,眼前裸露着一片砖石瓦砾的废墟,破碎、尖利的阳光在上面闪烁,刺得人眼睛生疼。那断壁的“茬口”多么鲜呀,看出这是新房屋被硬硬地推倒的,可以想见一身蛮力的推土机是怎样地在这里横冲直撞。而水泥制件在铲刀下的坼裂声,又给这钢铁巨兽的胴体注入了兴奋剂,它们“杀”红了眼,如入无人之境……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面对这破败景象,我愕然,我要寻个究竟。这时,一辆小推车从公路对面过来了,推车人是一位老者,车上装着两只塑料水桶。他还住在这里,是去公路东边的一个村庄推水回来。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我才看见废墟中“埋”着一座没被推倒的宅院。不,这样的宅院还有十三座,它们零星地分散在四处,以至于不是老人指点,我都没注意到它们。

老人看上去有六十岁左右的年纪,泥疙瘩脸,笨嘴笨舌(土腔土调),但却很健谈,或许是一肚子的冤屈没处泄,知道我们是来看二姑,而二姑恰好也是这没搬走的十三家中的一家——他们属同一阵营——没等我问,就向我倾倒苦水:“这一年,俺村可真是见鬼了……”

以心齐闻名的齐王村,在拆迁动员阶段,众人一心,一致对外,使得对方束手无策。可是后来村里却出现了分化。全村四百多户人家,一批一批地陆续搬进社区安置房。

第一批是书记、村长、会计及其近亲。对这批人的率先搬走大体有两种说法,一种说当领导的觉悟高,带头执行上级的决定;另一种则是,村里几十年没有本明白帐,公家的钱就装在他们自己的口袋里,或者说他们的口袋就是公家的保险柜,捞足了,不愁今后交不起物业费;他们的兄弟叔侄,都在拆迁补偿中多揣了金元宝,还不欢欢喜喜去住新楼吗?第二批百分之九十是年轻人,这是个“大头”,人数不少。如果说“一等人”(村人称村干部“一等人”)的搬走,除了激起一股愤怒的情绪,并未影响村里的秩序的话,他们的“倒戈”却使齐王村乱了套,甚至一个家庭内四分五裂。老子习惯住平房,进出方便,儿子却喜欢新楼的干净、亮堂,咱也过过城里人的日子!老子很固执:你们经事少,咱老百姓丢啥也不能丢了地呀;儿子不耐烦:脑瓜咋就像老榆木疙瘩?啥时代了,有钱啥买不来?老子要打儿子,可是儿子胳膊铁棍一样撼不动;现如今都是老子依从儿子了,老子还在怄气,儿子已开始往楼房里搬家具……

这一批搬走,村子伤了元气,街道显出空荡、冷清,而拆迁大队蹲在村头的推土机、铲车,趁机迅速扑向腾空的房屋。墙倒顶塌,天颤地摇,鸡飞狗跳。六神无主的人们奔向老族长家,可昔日咳嗽一声村子就平静下来的老族长也无能为力,他再威严、再光火的叫喊都被轻易地覆盖,人们已经听不见。倔强的老人也绝望了,一个月色凄迷的夜晚,他备了丰盛的供品来到祠堂,跪在先人画像前:“列祖列宗,我没有把齐王村带好,齐王村算是完了……”然后吊死在门外那棵一千多岁的老槐树上。

要在以往,老族长“驾崩”,齐王村钟表会停摆,然而一切都今非昔比,他的死并没有挡住大家上楼的脚步,“五七”还没有过,坟上的花圈还没褪掉颜色,子孙们又搬走一批。这一批系经人“策反”搬走的——有人悄悄而公开地游说,唾沫星儿迸上天,最有鼓动性、最撩人心的其实是贴近地皮的一句话:搬得早先挑房,再不搬好楼层都被挑没了!傻瓜才还犹豫、观望呢,赶紧搬呀!而这个“说客”据后来人们认定,是拆迁大队收买的“汉奸”,拆迁大队私下对他承诺:你带走十户奖励你两万元;带走五十户奖励一套楼房——这是块多么馋人的肥肉!

像旱季杏花河里的水时断时续、稀稀拉拉地搬走的这一批,则很蹊跷:不知受谁的指派,三五愣头青在大街上、胡同里,拉着长笛,呜呜地开快车。慌忙躲闪,卷起的尘土还是扑你一脸。血性旺的汉子就喝斥他们。双方争吵。撸胳膊攥拳,推推挡挡。好,罪名有了:妨碍公务。带走,关在一个大屋里。也不打,也不骂,只“观赏”你从早到晚做一项“游戏”——剥蒜皮(这座房子对面的酱菜厂张着一张喜食“光腚蒜”的大口)。一天不放你,两天不放你,手指甲磨光了仍不放。而你一答应签搬迁协议,“专车”马上送你回来。在老百姓心中,被“抓进去”可不是好名声,爹娘连惊带吓犯了病,妻、儿哭哭啼啼。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签字画押……

最后剩下了十三户。这十三户个个是死心眼、死硬到底、撞到南墙上不回头的主儿。有的多年盯着村里的账,村里的账目至今没给村民一个交代,搬进社区,原来的村就不存在了,这个账目不掰扯清楚,不搬!有的质问:我的宅基地大小、房屋新旧程度和村长侄子家一模一样,为啥他的拆迁补偿费是三十五万,才给我二十八万,不公平,不搬!有的去省国土资源局上访,知道了拆迁大队急着“撵”他们搬迁是因为齐王村的地实际已经被开发商“圈”走,齐王村实际已经没有地了(暗箱操作不露痕迹,村人还都蒙在鼓里呢),没了地又没有工作,拆迁费够吃多久?而开发商有几个不偷工减料,恨不能拿秫秸杆当钢筋用?盖的楼房顶多二十年的寿命,等楼不能住了咋办?这个“头”不能认,认了这个“头”,将来死了都没葬身的地方!还有的“邪种”、“精神病患者”则是为了争口气,这不过是由一句话引起来的——省里的批示下到县里,县里责承开发区处理,开发区一个头头来到齐王村,摇晃着两张纸:你们看见这是什么了吗?你们那么能,窜到省城,可批示还不是落到我手里?孙悟空能跳出如来佛的手心,咹——?这话刺激了他们,偏不听你这土皇帝的,看看你土皇帝的手到底能不能遮住天!当然其中也有刁蛮之徒,狮子大开口,满天要价,不满足我,不搬……

绝大多数搬出村子,拆迁大队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掐”了他们的电、水。这一带是退海之地,地下水苦咸,虽然家家自己打了小压井,但抽上来的水只能洗衣、洗菜,吃水得到二里路以外的油棉厂去推。才两天,油棉厂保安就“奉命”阻止他们进厂推水。他们又跑远路请亲友帮忙,“推一趟水半上午,耽误多少工夫?这是赶尽杀绝啊……”

天近正午,太阳毒得很,老人额头冒了一层油。他喘口气,还要说下去,我打断了他。他的话虽未必都真实可信,没有夸张、水分,但我也听出了个大概。我问过二姑家在哪里——格局的改变,我不能找准二姑的家了——劝他回家休息。

二姑家前后左右的宅院扒得乱七八糟。房屋站着时身体伸向空中,疏疏朗朗,一旦散瘫下来,满地狼藉。路边、土坯堆上的野蒿已有半人高,其疯长之势,腾起一股步步迫近、围而剿之的凶焰。进得家门亦叫我感慨,二姑一向爱整洁,过去院子都是打扫得一尘不染,各样家什摆放井井有条,然而眼下,条筐、扫把、塑料瓶子、破酒盒子随地扔,自行车歪在一边。“哪还有心收拾?这日子是没法过了!”二姑迎出屋门。西墙根倒是对称排着两个大铁笼子,里面各锁着一只大狼狗,都竖起了警觉的耳朵。可惜这一般是村支书家才有的“宠物”,“虎踞”于二姑这个平民百姓的贫寒之家显得很不协调,何况二姑夫还是个摔不破的药罐子。“要这个干什么?比人吃东西都多!”妻子嗔怪道。“它们可是大功臣……俺这十三家家家都养。”不想,二姑却挺看重它们。我明白,他们养狗是对付拆迁大队的,拆迁大队不是隔三差五来做有关传谣、串联、破坏拆迁的“调查”吗?遇到紧急情况,把它们放出来,它们真就能上前替你解围。而狼狗犯了法,又不会被抓去剥蒜。退一步讲,有狗在,有狗的吼叫,对于孤单无助的弱者,或许就是最有力的声援。

刚过去一年,二姑很见衰老,再不是手执狼牙棒(自制的)、精神抖擞地站在与拆迁大队对峙的行列里的那个人,背驼得厉害,头发白如霜雪,两眼无光,话也极少,只是一声连一声地叹息。二姑父说,二姑的这种状况是从老族长的死变得明显的。二姑特别敬重老族长,老族长是她的亲叔公,公公去世早,是叔公带领全家度过灾荒年月;晚年作为族里的长者,又以仁爱之心凝聚着族人,上上下下和和睦睦。但齐王村这位最后的德高望重的长辈却死了,她感情上哪能经受得住!我想,长辈去世的悲痛把二姑罩在了一团阴影里,但她精神崩溃恐怕还有别的更深层的原因。

说话间,表弟小旺收工回家。他挓挲着两只沾满泥土的手,夸耀在别人丢弃的院子里垦荒,垦出了两块地,种了绿豆、玉米。这个表弟身上还有太多传统农民的东西,不会做生意,前几年也曾到城里租了个铺面,卖不锈钢餐具,没挣到钱;改开小饭馆,不到半年又开不下去;学着哥哥搞电焊吧,也因揽不到活宣告关门。“咱不是做买卖的料,还是得老老实实种咱的地。”“夜走麦城”的经历,让他脸羞得通红。个头矮小、长着一张娃娃脸、性情又很单纯的缘故,我一直把他当小孩子看待,没想到他敢于坚定地“抗迁”,看来他已经长大了(这里面肯定也有二姑他们当“后台”的因素)。我有意避开他们还能坚持多久的话题不谈——谈这个话题对他们来说是残忍的——而提出看看他的“发电机”。他领我到了外面。屋顶上铁架支着两块深灰色的板子,“这就是太阳板……”他告诉我,他们十三家家家买了这种太阳板,通过太阳板产生太阳能,再通过逆变器转化为电,可供照明和看电视。“晴天还行,怕阴雨天,阴雨天电供不上,冰箱就淌水,好歹俺冰箱里也没啥东西存。”表弟咧了咧嘴。

晚上吃过饭,趁妻子他们拉家常,我一个人到“街”上转悠。我不奢望找回旧时乡村的那种亲切感觉了,是想感受感受这个变成一堆废墟的村庄,日后为它写一篇墓志铭。但路却不时被建筑垃圾堵住,我不得不放弃串遍“全村”的念头,驻足在一块完好地倒地的墙体平面上。四周空旷,散住的十三户人家灯光多是微弱的,彼此间距又大,恍惚中,残垣断壁高高低低,像一个大坟场,隐约晃动着鬼影。我急忙往回返,仍未碰见一个人,大门都紧闭——再不像过去家家大门敞着,院子里的灯光哗哗地涌到街上——不一会儿,也许要节约用电,有的人家早早地熄了灯,村子里更黑。南面就是县城,东面是开发区,灯的海,灯的山。咫尺之间,这里却是暗夜的深渊。“一个缺少灯光的村庄。”这句话在我心里盘来旋去。

我有一个朋友是省报的“名记”,他曾深入采访一家“钉子户”,在“钉子户”家住了三天。正值深冬,那户人家被断水、断电、断暖,冷得像冰窖,暗得像地狱。朋友第一天还觉“新鲜”,第二天咬着牙硬撑,第三天夜里没到天亮就“逃跑”了。他用了“可怕”二字概括这次的体验,“更可怕的是凝滞在这户人家那冷和暗的气氛,缺少生活的快乐的那种‘冷’和‘暗’”。我也曾接触过一个经过“八年抗战”终于得到合理赔偿的“钉子户”,他咬牙切齿地发誓:“今生再不当‘钉子户’!‘钉子户’太不好当了,能揉搓死你,争取到的赔偿金与精神上的损失远远不成正比。”此刻,夜色刚刚把我裹紧,我就“深刻”地理解了这两个人的话。假如让我在这里住十天、一个月?不寒而栗。然而,这十三户人家,我的乡亲,却选择了这种生活,一天天、一月月地忍受煎熬,度日如年,也不知道它的尽头在哪里?!

小旺还在客厅里等着我,他慷慨地打开了大灯(平时只用25瓦的小灯泡)。慢慢喝着茶,我继续向他了解关于搬迁的事,他几乎是又从头到尾地给我讲了一遍抗迁事件的全过程,讲他们在村头列出的与拆迁大队对峙的长阵有二百多米,讲去省城上访租了两辆大巴车。他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地讲,可是当说到他们十三户时,却嘟嘟囔囔:“当然,俺也有办法……一户交一万块钱,这一是外出上访要用钱,二是也可防备再有人溜号。”

“你们十三户不是都铁了心了吗?”

“这也很难说……人心隔肚皮……”

“对呀,这一万块钱还真不是一把锁,如果谁给他‘报销’这个钱,或者给他一万五、两万,不是就能把他买过去吗?”我最近关注各地拆迁的报道,学到“暗补”一词,暗补可能就包括这种情况。

“这就是人不如狗的地方,人的头脑太活络,说不准哪会儿就变。”他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一提这事我脑瓜儿就要炸裂。”小旺皱着眉,说这是叫他、叫他们十三户最头疼的问题。一方面这十三户常偷偷聚在一块,凑凑情况,商量对策,互相鼓劲;另一方面,他们又你猜疑我,我猜疑你,谁也不相信谁,谁都在琢磨别人背地里得了好处,会当“叛徒”。他走到竖在山墙上的一架梯子旁,指着上面的“睁眼子”说:“这就是个瞭望孔,从孔里可以观察东面两家的动静,我不干活时就爬上去往外看……院子里墙上抽掉了两块砖,那个瞭望孔可盯南面……他们也是这样,不对外声张罢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前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别人全搬走了,剩下我一人孤零零地呆在这儿。我吓醒了,醒来眼里还满是泪。”小旺两手捂住颜面,好像怕泪水再流出来。

我有点不知所措,唯有点头表示同情。

小旺点燃一支烟,吐出一道长长的烟缕,他是为缓和气氛,但接下来的谈话却依然很沉重。他说拆迁大队把这里拆除、挖槽的工程包给了齐王人,你不搬,承包人不能开工,就对你生怨起恨,原先很好的街坊关系都弄僵了。又说舆论方面的压力,过去人们都称赞他们坚持正义,好样的,可渐渐地,老觉得有人背后指着脊梁骨骂“钉子户”、“刺儿头”、“刁民”……小旺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我还从没见过这个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孩子”有这种脸色——我注意到今天从见面起他就没真正快活地笑过——他曾嘲谑自己是头猪托生的,头一着枕头就打呼噜,这半年却常常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了。“以前我不抽烟……可离不开它了,一天三盒都不够……”他大吸一口——他哪里是在吸,是吞!

我好像不认识面前这个“孩子”,我说不清他是怎么“成熟”起来,性格又是怎么被扭曲了的。

第二天早晨我破例起得很早,打算到野外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多年不见牛乳似的露水濡染的原野了。可是出门却看见一家门口停着两辆车体上有“拆迁大队”字样的卡车,一些穿迷彩服的青年在往车上搬东西,好像是在搬家。

隔不多远,站着一伙旁观的人,表弟小旺也在里面,他们在议论什么。我凑过去,果然证实了我的判断。但令我吃惊的是,这一家的主人就是昨天我在街上遇到的那个推水的老汉,他当时对“汉奸”“叛徒”可是一副痛恨至极的表情啊!

“这家为什么突然搬走?”

“……”表弟他们都不回答我的问话。

一进齐王回放

虽已满头华发,依然对“年”存着一份浪漫情怀——除夕夜守岁守到“春晚”落幕,年五更又起来放鞭炮。但是接下来干什么呢?我已跟自己订了规约,过五十岁不再东跑西颠串门拜年。其实在城市里也不兴这个,一个楼道里住着也多不来往。睡回笼觉吗?不少人都是吃了饺子再躺下蒙头大睡,但那岂不浪费、辜负了这一年一度的“狂欢时节”?

站在窗前往外看,天已大亮,小区里却仍清寂无人。不远处的楼群纵向里在比着高矮,横向却彼此孤立,仿佛被钢筋水泥包裹起来,变成了一些冷血动物。在城里过年真没趣,哪像在农村,农村里大年初一这一天可不得了,夜色还很浓,家家的大门就敞开了(看谁开得早),除了辈分高的老人端坐在椅子上等着人家来给磕头外,其余无不争先恐后出去拜年。同族同辈的男子仨一伙,五一帮,呼呼啦啦,拜了这家拜那家,一家也不落,小胡同里的脚步声隆隆响。姑娘们则穿戴一新,花枝招展,你推我拥,一群群地呆在街头巷尾,谈论谁系了一条米黄色纱巾,谁别了一只火蝴蝶发卡。村南村北的孩子们都跑到了街心空场子里,追逐打闹,有的大嚼着糖葫芦,有的扯着一嘟噜气球,有的手捏鞭炮点燃后迅速扔向远处……满村里是问候声、祝福声、欢笑声,满村里是成团成簇、滚来滚去的彩浪。至于中午饭桌上的大鱼大肉、酒香果甜,猜拳行令的吆吆喝喝以及饭后那出自编自演、台上台下乐弯了腰的大戏就更不用说了……

“咱们回老家过这个大年初一!”想到这些,我竟兴奋得不能自已。可回哪个老家呢?我的父母已故去多年,而老岳母还健在,去就去她老人家那儿。这正中妻子下怀。

车轮在柏油路上又蹦又跳,出了市区,驶入乡野,眼前无限开阔,天上没有一缕云丝,金色的太阳光芒万丈;还没长出庄稼的土地无遮无拦平展展铺开,可以任目光小马驹似的在上面撒欢。两边不断有村庄掠过,隔得远的仿佛丹青妙手无意间遗落的淡墨;路近旁的,红瓦白墙,明快而素雅;而村头那片片掉光了叶子的小树林,枝条舒展,疏朗有致,静静地闪着银亮的光泽,无声地透出生命的力量。这是乡野的诗意。这诗意是繁富、拥挤、喧嚣而又冷漠的城市所缺少的。

到岳母家不足一个小时的车程,行车很少,柏油路的亮带子飘飘荡荡,一下子把我们甩了过来。刚到村头,就见篮球场上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人们拜完年后聚到了这里——中间穿着绿绸子裤、红绸子袄、头上插着花,脸上抹了胭脂的女子们在扭秧歌;另一头,是十几个擂鼓敲锣打镲镲的汉子,都撑起架子来,很卖力的样子,说是为下午、晚上的演出做预演,实际上是满心的欢喜实在憋不住了。可惜我们不能留恋这里,看了一眼赶紧上车、离开。

接到我们来过年的电话,内弟、妻妹还有也是本村的一个表兄弟,早就在家里摆上瓜子、洗好水果、沏了茶等候了。岳母、妻妹她们到厨房去忙菜,内弟和在某单位当头儿的老安表弟陪着我说话。这个老安绰号“嘴儿”,不知是天生还是后天练就的,他特能侃。打开话匣子,天文地理、炒股足球,雅的俗的、荤的素的,一箩筐一箩筐地来。我领教过,和他拉呱,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折磨。这样的嘴儿在大年初一正派上用场,但我还不能坐下来当他的听众,妻子要和我趁吃饭前的空儿去看望二姑。

二姑的村子在县城北面三里路外,村名齐王。妻子说,这个村名有来历,老辈里还传下来一个“传说”呢。无法考证哪年哪月,一天,昏天黑地,大雨如注,一块硕大无朋的石头随着雨流落在地上,小山一样挡在街当央,人们出门遇到了麻烦。这块石头一个人搬不动,两个人搬不动,全村人一齐动手,才把它抛进水湾里。这个传说还有一个“翻版”:四周还是大荒洼的时候,一群狼来村头寻食,一个人出来被狼吃掉了,两个人出来被狼咬伤,全村人都出来,狼群溃散而去。这之后,村子便改名为“齐王”。这是教人懂得,只要心齐、合力,就什么都不怕;它也鼓舞着村人千百年来手挽着手往前走……就是过年办玩儿,这个村的踩高跷、划旱船、舞双龙、耍狮子,在十里八乡也最叫好,这还是得益于他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说来惭愧,我不常陪妻子回她老家,对这一带的村庄不熟,这个齐王有点意思,不觉对它生了一种敬意。

可是,进了村,走在街上,我们却感到不大对头:村子里冷冷清清,或者说死气沉沉,没有一点过年的喜庆气氛。家家大门上都没贴红艳春联,倒是每座院子的墙上刷着一个大大的“拆”字,是用红漆刷的,“拆”字上还打了红×,显得异常刺眼。

一只狗朝着我的车头惊恐地扑咬起来,很是奇怪。

左拐右拐,找到了二姑的家门。二姑父和他的儿子小旺正偎着炭炉子烤火,二姑却不在家,说是到村南头“放哨”去了。

“放什么哨?”我不解。

“还不是怕他们到村里来抓人吗?”

表弟去喊二姑。寒暄过,二姑父说:“村子里乱腾坏了,年不像年、节不像节的……”原来,自去年初秋,一股“农村的出路在于城市化,农业的出路在于工业化,农民的出路在于市民化”的风吹到这里,跟着风跑的人就鼓动农民由分散的村庄迁往统一规划的社区。他们对这项工作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到各村宣传拆迁政策,一名机关干部包几个拆迁户,拆迁有经济补偿,早拆迁的还发奖金。可没想到这么好的“民生工程”,有些村民却不买帐。在别的村子,不买帐也不要紧,你能“抗”得住?还不是一个一个被“瓦解”,陆陆续续搬走?只有这个齐王村不好对付,他们结盟成伙,口径统一,都死活不搬迁,并与拆迁大队发生了严重冲突。

那天,齐王村的拆迁动员大会开得十分隆重,一大早,高音喇叭就可着嗓门叫开了,满天空是它绽放的美丽花朵;大胖子队长的主题讲话洋洋数万言,还不断地挥动着手臂做手势,很给力。社区建设,无可比拟的优越性,灿烂前景,讲得头头是道,娓娓动听。但齐王的村民们却无一人应和。下午,心急的队员们就开始往墙上刷那“拆”字,孰先孰后排好了顺序。好像是第三天,一队推土机、铲车就意气风发、胜券在握地开过来。然而它们开到村头却被挡住了去路——齐王人已经在进村的两个路口用煤气罐垒起了高高的堤坝,爆破手就在“堤坝”旁边待命,推土机、铲车再向前一步就是他点火引爆的命令。

我能想象出当时的对垒是多么尖锐。一边是逢山山躲、遇河河退、无坚不摧、铁履带能碾平一切的拆迁大队,一边是同仇敌忾、寸土不让、宁可搭上性命也要保住家园的村民。两强相争鱼死网破,情势紧张到一触即发。如果那推土机、铲车恼羞成怒、怒不可遏,加大马力一拱;如果那一手放在煤气罐阀门上、一手持打火机的村民急了眼、发了疯……这里顷刻会化为一片弹坑、火海——多么可怕!还好,第一次,拆迁大队很大度,仍然以思想攻势为主。对峙到晚上,夜色轻轻地把矛盾模糊、化解了。

第二次冲突发生在次日黎明时分,四五卡车身穿迷彩服的青年,悄悄摸进齐王村。这次来主要目标是把带头闹事的(已连夜打出一批黑名单)抓起来。打蛇打七寸,把他们的组织者打掉,拆迁工作就可顺利进行了。不料,村头的一户人家,男子闹肚子上茅厕,意外地发现了“敌情”。他来不及系腰带,提着裤就到外面喊人。说来真玄乎,“迷彩服”们也下车了,村民们也在街上列成方阵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站在一起,手里紧紧握住铁锨、锄头、棍子、钢叉,严阵以待。那边的警犬虎视眈眈,这边的家狗也横眉冷对。而年轻村民则爬到墙头、屋脊上,抢占“制高点”,砖块、瓦片就在脚下……

从此,齐王村设了“岗哨”——是老头儿、老太太们义务担当的,随时注意村外的动静。

有些问题我不明白,问二姑父:“住新楼房不也很好吗?”

“咱也不是不想像人家那样住那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新楼房,可咱住不起啊!”二姑父苦笑着,“听说住楼房得交不少物业管理费,咱又没工作,地里那点收入也就够填饱肚皮的。再说咱那锄镰锨镢、犁铧耢耙往哪里放?干草秸柴禾棒往哪里堆?楼上有猪狗牛羊的房间吗?……咱庄稼人就是土命,就像庄稼棵儿,根得扎在土里,吊在半空的高楼上,和土隔开,还不蔫球了、死球了?!”

我还以为二姑父会说住楼不习惯,像装在罐头瓶子里,闷得慌,哪里比得上平房小院,四敞大亮,进出方便呢。看来我并不了解农民,要不就是这些他们已顾不上计较。为了生存,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也不是不可以改变。

“俺们到省里上访,人家省领导也知道俺条件达不到这一步,让停止拆迁,可下边一帮狗娘养的却不按政府说的办,还是逼着搬。”泄愤使二姑父用上了粗话。

“他们为什么这样?”

“这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低价把咱的地弄到手,然后高价卖给开发商,他们才有大吃大喝的钱,一个个才吃得那么肥……”

我想起去年春天到沾化县去,这里新建起一个旅游景点,邀我们去看看、玩玩,顺便给他们写篇文章,吹一吹。我们去了二十多个人,乡里的接待很排场,给人的印象是这个乡经济很发达,富得流油。乡长是我在大学教学时的学生,我问他:“旅游收入很可观吗?”他说不能指望;“企业搞得很好?”答也不咋样;“农业呢?”他反问我:“现在有谁还靠农业?”“那你们的优势是……?”“房地产开发呀……”

是这样!怪不得社会上议论纷纷:市里没钱花了就盖楼,县里没钱花了也盖楼……打着新农村建设的幌子,另搞一套,不把子孙后代的家当糟蹋光不罢休……

可我立刻在心里否定了这一点,群众带着情绪说的事情很难说多么靠谱儿。我宁愿相信这主要还是一个认识上的问题,像他们讲的那样,一些人就认定农村的出路在于城市化。当然不能不说这个认识也有失偏颇。我对社会发展没有深入的研究,搞不清城市化是否在本质上标志着社会的进步,农村就是落后的,该淘汰。单从建筑美学角度看,城市也未必绝对的好看,农村就丑陋;田园是另一种美,如果真要“彻底消灭农村”,地球上没有了草房,一色的高楼大厦,那会是多么单调!

二姑父患脑血栓留下了后遗症,说话很费力,接下来的话简直含混成呻吟了:“老百姓盖座屋容易吗,那是一辈子的血汗啊,推土机三下五除二就推倒了,造孽啊!”

确实,有的地方在推进农村城镇化的过程中,存在着急于求成、简单粗暴、不够人性化的问题,这也是隐患爆发的诱因。

这时,二姑回来了,妻子上前扶她,攥住她的手:“呀,您手这么凉!……大年下放什么哨啊,外面冰天雪地的!”

“越是过节越不能放松革命警惕性嘛……”二姑倒挺幽默,她经历过“文革”,说这种语言是很熟练的。不过她说得也有道理,去年春节海南某地就爆过一则“奇闻”:一群捡垃圾的外地人,搭帐篷,钉板房,居住在市郊,逐渐形成了一座“垃圾村”。规模大了,有碍观瞻了,有关部门就责令他们迁走。他们无处可去,赖着不动,有关部门也拿他们没办法,时间长了他们也觉着人家认可了,没事了。可是春节他们回故乡过完年回来,却怎么也找不着自己的“家”——这里已被夷为平地,板房、帐篷不翼而飞!

好久没见二姑了,算起来她已是七十来岁的人,这两年侍候姑父,吃苦受累加忧愁,过去很结实的身子骨显出了单薄,走路见了迟缓。但耳朵还很好使,在院子里就听到我们的谈话,进屋后她制止了二姑父,这不仅因为二姑父说话不利落,还因为他有病出不了门,对外面的事只是“转述”,而她是亲身参加了“战斗”的。不错,她说得更具体,而且说起来情绪激动,仿佛一个在一场正义战争中流过鲜血的战士,脸上跳荡着自豪的神采。说着说着,她停下,到里屋取出一样东西:长棍子一头套着铁筒,铁筒上裹满了“乱刺”——焊上去的一根根两寸长的钢钉,她叫它狼牙棒。她握着木柄,做了个用力往下劈的动作——这家伙如果落在人身上,一下就让你血肉模糊!

我很难想象,像二姑这样一位年迈体衰的老人,竟然也手持这样的武器,斗志昂扬地站在了那与拆迁大队对抗的队列前面!

全然不避我,还带着些许显摆的意味,表弟小旺也拿出了他的武器。那是一架自制的小钢炮,炮筒有大半米长,茶碗口那么粗,“炮弹”是苹果大小的礼花弹。他拎出了一塑料兜礼花弹让我看。他说这种“炮弹”的杀伤力很可以,在第三次冲突中,他们(说不准是谁)发射的礼花弹,有一枚炸掉了一个“迷彩服”的半截小腿。

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在我意识深处,和平岁月里,武器离我们很遥远,是我们所陌生的。看来事实并非如此。武器的制作并不复杂,它的产生并不困难。就像水洼里必然有鱼,如果敌意、仇恨在滋长,武器就会杂草一样丛生、蔓延。可能我的脸变了色,我劝他们赶紧把小钢炮和狼牙棒销毁,暗藏它们犯法,后患无穷。二姑和小旺却满不在乎:在俺们村,家家都有几件,平日搁起来,不得已的时候才拿出来自卫用。

所幸,齐王人制造武器没有白费原料,拆迁大队没再发动强攻。虽然难说下一步会怎么样,但至少现在双方暂时处于相持状态。

“大年初一,咱不说这个了……”二姑把她过年备下的“好东西”全搬出来,苹果、桔子、花生、核桃,一股脑儿拥到我们面前,催促我们快吃。她却一点不动,坐在一旁,拿慈祥的目光抚摸我们。这位善良的老人脸上始终挂着笑,是因为见到了久别的大侄女?是还沉浸在他们“抗迁斗争”的胜利(权且叫作胜利)中?抑或是对明天充满了美好的期待和幻想?但我总觉得她笑得不那么自然,很勉强,或者说虚假,是装给我们看的。我是有根据的,这根据很简单:这般冷冷清清、死气沉沉的日子是二姑他们要的“年”吗?

我不敢看她的笑脸!

……

出了二姑家,穿过街巷回来,那一个个的大红“拆”字又尖利地扎进眼窝,难受得我受不了。我别过头,不看它们,我厌恶它们,是它们夺走了人们年节的欢乐。可这些“拆”字却老在我眼前晃,忽忽悠悠,铺天盖地。它们的后面是强悍威猛、张牙舞爪的推土机、铲车,再后面是迎着它们举起的森林一样的木棍、铁锨、钢叉。它们混杂交错在一起,我的眼里、心里乱极了。我担心双方的冲突再度激化、升级。我同情村民们的遭遇,他们是弱者;我又为狼牙棒、礼花弹的出现深深忧虑。农村的城市化也许是大势所趋,谁阻挡都是愚蠢、徒劳的,这道理我也懂;可乡村家园美丽不再的命运又叫我无比的痛惜……这些东西纠缠着我,过年的兴味早跑得无踪无影了……

废墟上的祭奠

世事难料。由于上面一再强调农村城镇化建设不能操之过急、房地产产业陷入困境、高污染高能耗的小型企业被关闭和限制上马诸多原因,昨天还轰轰烈烈的城区开发,骤然冷下来。大张旗鼓进村,驻扎三年,宣称不啃下这块硬骨头不罢休的拆迁工作组,在一个无人注意的黄昏,不声不响地撤出了齐王。

村里还有十二户人家没有搬走,他们一直“抗”着不搬,开始是留恋故土,对村里存在的一些问题和拆迁补偿中的不公平现象不满,逐渐清楚小腿拧不过大腿,早晚得搬,但还想“杠”一“杠”,多争取点好处。没想到一夜之间起了变化,工作组不跟你“杠”了。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工作组急于把他们“赶”上楼,用尽招数,硬的不奏效来软的,上门拜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苦苦央告,有求于人矮一头。现在不再需要你这块地,与你没关系了,路上碰见不一定还认得你。而那些村民,当初好像正义在胸,或者有什么把柄握在手里,底气十足,固守一隅,现在失去了主动权,要回过头来向工作组妥协,可一时还顾惜脸面,弯不下腰。

时间的脚步是向前走的,这一页已经掀过去。

十二户人家就这样被“晾”在那里,像抛上岸的鱼,瞪着呆呆的白眼。

工作组撤了,他们的战果——铲车、推土机运足了劲,不分昼夜,左冲右突,推倒一个“旧世界”,制造的那片废墟却还在。这片废墟摊在这里已经两年多,两年多时间没有被运走,毫无遮拦地暴露在阳光下,成为方圆百里硕大无朋的垃圾堆,很是破坏乡村大地的和谐美。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在新农村建设的脸上抹了一道黑。

巨大的垃圾堆还在这里存放多久,它将给十二户人家带来怎样的不便,抑或说怎样堵在他们的胸口,让他们喘不过气来,好像完全可以不与理会。人们的兴致在又有了好戏看,“你们不是胃口大吗?这回噎着了吧!”“咱多亏没死心眼,抗到底啊!”宴席上大家兴致勃勃地谈论这个话题,酒喝得嗞嗞响,好像他们与这十二户人家并非同祖同宗。

废墟上的十二户人家,日子越发黯淡。

作为十二户之一,二姑家尤其惨。她家在村子中间,四面废墟无边,要将这孤零零的小岛吞没似的。出门三步本是邻居的屋山,拆除过程中可能铲车心一软,手一松,没把它连根拔掉,半截残存的墙壁向上龇着尖利的犬牙,晚上看了吓人,白天看了更糟心。往外走的路,前几年刚铺过柏油,宽阔平坦,可被左右倒塌的砖石瓦砾、水泥块挤得弯弯曲曲,细如麻绳,行人跳着走尚可,车是进不去的。原本最热闹的地方变得最偏僻了,这对多数时间歪在床上、顶多到大门口坐一会儿的二姑父倒没什么影响,对读二年级的小孙女却关系极大,她放了学不愿回家,回家就哭闹:咱家门前为什么没有玩跳房游戏的场子?伙伴们都不来找我玩耍了!

废墟,门前永远不凋的“风景”。被其所困,二姑心里也窝着火,可又不好发作。每天吃过早饭,白发的二姑带着这样的心情,拖着锨镢,去她开垦的荒地里侍弄庄稼。虽然老两口由儿子轮流管吃住,但自己口袋里也得能摸到几个零花钱呀。就在小儿子小旺开垦的地块之外又垦了两块,好歹不少废弃的院落可垦。二姑年轻时当过妇女队长,泼辣能干,担水栽地瓜秧,带领“娘子军”喊着号子和男劳力竞赛,那齐刷刷甩动胳膊的“雁阵”委实生动了乡野;休息时男人们头枕着田埂打盹儿,她们又在大树下唱起了歌。几十年过去,如今上了年纪的她也没改好凑场的脾气,走东家,串西家,老姐妹们拉起呱来忘了回家做饭。可是眼下,她一个人呆在这里,一个人撒种,一个人锄草,一个人浇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直到收工,她使劲扑打身上的草屑,很响地咯出从鼻孔钻进嘴里的土,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话闷在肚子里不发霉长毛吗?她就朝着鸡鸭说出来——北邻三间房子因为与她家的墙靠得很近,推土机没将其推倒,只拆走了屋顶上的木头,二姑把这个空间利用起来,在里面养鸡鸭。一天要给鸡鸭拌三次食,这也是二姑给它们开会的时间,二姑要在这里发表演讲。这时候她是那么兴奋,嘴唇翕动频率特快,挥锨抡镢的劳作没有减轻的烦恼得到了释放。鸡鸭们也情绪高涨,亲热地围着她,为她喝彩。但二姑和鸡鸭们说了些什么,她临走又特别嘱咐“小芦花”一些什么,是夸它的花衣服真漂亮,还是劝它别太文静,得学会抢食,别人听不懂,她在这里使用的是另一种语言。

和人说话的时候——偶尔也会有亲友到她家来串门——二姑他们铺下摊子,抖起劲儿,漫无边际地闲扯,可扯来扯去还是扯到拆迁的话题上。照例要历数一下那伙人的“丑行”——这是二姑用的一个词,二姑为人耿直,眼里揉不进沙子,她对那伙人简直恨到了骨头里——他们说到,这次搬迁国家给了一大笔土地赔偿金,党员干部们竟背着群众,先偷偷地分了一部分钱。在接下来的补偿中,又多吃多占。近年,在少数村庄,贿选现象非常突出,“两委”班子换届,经济实力雄厚的人拿钱买选票,往往能达到目的。“略逊一筹”的落选者也不是吃素的,拉开了斗一斗的架势。“和为贵”,当选人为求“安定”,便做出适当让步,也就是有些时候他们要在一定范围内平衡利益分割,就像有一头牛,你抢走前腿,他夺得后腿,我留下牛头。而能够进入这个圈子的,一般是在村里有一定政治地位的党员干部们。在这类村子,党员干部似已成为一个特权阶层。

“真给共产党丢人!”二姑痛骂着,嘴角挑起一丝不齿的意味,她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只不过年事渐高,很少过组织生活,她好像有点“落伍”了。

骂一阵,还有一个“节目”不能落掉:他们要摆一摆住楼的一百个不好,不搬迁的一百个好。“住楼花销多大呀,光那暖气,一年就交3600块!”二姑扳着手指算账,她家点铁炉子过冬,买了900块钱的煤还没烧完。还有,那暖气说停就停,不管来不来倒春寒;铁炉子生到啥时候咱自家说了算,还能在上面烧水做饭。

“咱庄稼人能享用起暖气?儿子娶媳妇得花钱,盖屋得花钱,不知道节省咋能行!”有人附和她。

“两泡尿就是一个馍馍,你不心疼?”二姑这话,是说楼上厕所里安的都是马桶,解手后得放水冲;冲一次,“哗——”流出一条河的水;“哗——”又流出一条河的水。这水是要交钱的,两条河水的钱还不买一个馍馍吗?这是她列出的等式。

“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孩子们不会过日子,把老祖宗的话都忘了……”又有人接过二姑的话茬。

她们还说到,楼上地面铺了地板,那地板光滑是光滑,可你“泥腿子”踩上去,一脚一个泥印,有功夫不够替它擦腚了;是墙太薄还是门不严实,这个房间说话那个房间听得真真切切,儿子儿媳“亲热”都做了贼似的,怕隔墙有耳;没有地种,吃了饭到楼下打扑克、下棋,要不就是晒太阳,可真够舒服的,你以为你掉进蜜罐子里了,哼,有你叫苦的那一天!……

在这帮人中,二姑是唱主角的,她话最多,言辞最激烈。可是与以往不同的是,她虽然嘴还很硬,心里却发虚了。这不仅是因为,她哪能不明白,早晨点火总是灌一屋子黑烟、呛得人咳出炭末儿的铁炉子,哪里比得上人家那无烟无尘却暖暖和和的暖气?那地板再不耐脏,也不像她脚底,土下面还是土啊!更重要的是,二姑慢慢意识到了,再怎么说,齐王村已经合并到一个叫“同悦”的社区里了,它不会回到从前了,原来的齐王村死了!守着这个死去的村庄,还能呆多久?

二姑的话突然来了个九十度的大转弯,声调也低下去,低得几乎你听不清:“混一天是一天吧,咱也老了,老了……”

光阴如梭,转眼春节又至。过了腊月初八,人们着手忙年;过了二十三,年味就浓得空气都稠了。不用说白天大集上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你呼我唤声沸成一锅粥儿,爆竹说不准就在哪个角落炸开。先是零零星星,继而此起彼伏;这里引燃一串,那里爆响一片。好不容易等到除夕夜,夜幕一落,约好了似的,东西南北各处的礼花腾空而起,抛出千百束赤橙黄绿青蓝紫,整个天空摇成一个大花筒。人们观赏、欢呼,仰疼了脖子,仍沉醉其中。不过这是在新区,是那些住上新楼的年轻人,还有几个做生意赚了钱、很快做了“市民”的人,他们在用这种方式庆祝新的生活。而这边,齐王村的废墟上却是另一种情形。他们好像忘记了还有“年”这个节日,没贴春联,不放花,出奇的寂寥,就连平日在废墟上乱蹦乱窜吱吱叫的刺猬、田鼠、黄鼠狼都没有声息。除夕的夜本来就格外黑,死寂又让这黑重了很多。但一年了,总得供养供养鬼神和祖先,二姑父生病后,表弟不信这一套,这事都是由二姑干。她掌着一支小小的蜡烛,到东屋、南屋,老枣树下,小水井旁,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摆放供品,烧香磕头。供了天神地神家诸留神,她又打开大门,面对着大片废墟跪下来,把三炷香插进土里,点着一叠纸钱。想到这个给千里逃荒跋涉而来的祖先以落脚之地、让他们扎下根,这个为一辈一辈人遮雨挡风、御寒祛暑的美好家园就要消失,她突然心生悲凉,泪流满面:“齐王啊,齐王啊……”她喉头哽咽,说不下去。凝成铅块的夜被火焰烧塌,一块一块砸到二姑飘飘的白发上,她却一点也没觉着疼……

第二天,大年初一,二姑情绪还没缓过来,害了病似的,懒得起床。大门却被叩开,齐王村来了好多人。这多是上了年纪的人——过去的老街坊、老邻居,他们来给二姑这十二户人家拜年。拜完年,他们没有赶回新区,而是各自奔向原来的宅子,在原来院子、屋子的空地上,走走,站站,瞅瞅,想想,一副寻找什么的样子。寻找什么呢?是遗留在这里的那摞脚印,是回荡在屋顶的那串笑声,是麦杆豆秧混合的气味,是土炕煨热的那个梦,还是……?他们自己也说不上来。但仍然转来转去,苦苦觅求。可最终好像也没有找到,往昔熟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无踪无影。他们一个个神情沮丧,喟叹不止,傍晌午了,才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去……

2017-01-22 2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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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平原上,我的眼睛固执地寻找劳作的农人。他们散在田间,庄稼棵儿还没不了他们的身子。他们是在玉米地里拔草,还是给棉花打杈、抹芽、捉虫子?你看不清他们在干什么,只看到他们躬着脊背,脸朝下,趴在地上。过半天站起来伸伸腰肢,然后蹲下又半天不见挪动。近处,一个人在河岸旁的旮旯里刨地,他蹬了三蹬,把锨板蹬进土里,往手心吐口唾沫,以一根腿作支点撬起锨板,一大块泥土“扑棱”翻了过来,闪着幽光。很快他额上冒出汗,他抹一把,正好代替唾沫打油。他不慌不忙,一下一下。他就一直保持着这种节奏。一头老牛拉着木耧从地南头向地北头去,扶耧的是个壮汉,赶牛的是他的女人或者才十几岁的孩子。这是个古老的组合,每个动作彼此都配合得十分默契。但老牛的蹄子陷得过深,壮汉的脚避不过这深坑,脚印和牛蹄印叠在一起。这使他腿脚有点笨重,而两臂还得不停地摇晃,以便种子均匀地流入耧犁划开的沟里。地垅很长,中间穿过一片稀稀落落的坟头(坟头矮小,已无阴森之气),耩一遭费好大工夫。他的步子渐渐粘住了似的,老牛呼哧呼哧地粗喘,喝牛的嗓子也开始冒烟。但渴盼种子的田畦向天际铺展,这架从秦汉走来、扶手朽烂的木耧仍慢慢走着,慢得叫你隔得稍远些就看不出他们还在走……

太阳无声无息偏向西边,农人们还“定”在各自的位置上,田野的秩序丝毫没有改变。只有刚下学回来、还没跟庄稼棵儿混熟的楞头青们的心乱了格局。 他们不时抬头瞅日头,恨不能有支响箭把它射落。可谁给日头打上了铆钉,贴在天壁不再下滑。满地疯长的草缠住他们的神经梢儿,虫子在他们的骨头缝隙钻。老农人当然不会这般狼狈,慢如蜗牛的时间对他们来说,实在是算不了啥。他们不是对时间麻木了,是他们根本就忘记了时间。他们的心思全在手里的活计上。他们不管是间苗、翻秧,也不管是施肥、浇水,都仔仔细细,从从容容,有条不紊。他们默默地劳作,甚至很少分心说句话儿。农人少言寡语,木讷,愚钝,恐怕根源在这里。像一阵风吹起他们的衣角,一朵云彩遮住头顶又移开之类情况,他们一概不知道,他们被一点点风化成泥土也浑然不觉。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才恍然地说:哦,黑天了?天真短啊,还有这么多活没做……少年是不愿听这话的,他们早跑到通往村庄的大道上去了。但用不了几个年头,他们娶妻生子,真正成了一块田地的主人,这话又会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他们一代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应该认识这些农人,他们应该是我的父辈,我的兄弟姐妹。我能说出一串他们的名字:根子、柱子、梁子、土墩、石娃、谷子、南瓜、枣花、丰收、财旺、三喜、大牛、牤子……那圪蹴在田埂上、犹如一座黑塔的是老闷大叔吧?大人们说他从小就墩墩实实,肌肉硬得像铁疙瘩,饭量特大,一顿饭吃半箅子窝头,自然有力气,可以一个胳肢窝夹一个碌碡;他运肥、拉庄稼都是自己驾车,顶一匹骡子。可这两年听说他老咋呼腿疼腰疼膀子疼,“老了,不中用了”,其实他也不过五十刚出头。那个背着一捆草上堤堰的好像是五哥,他才真显老态了,不到四十岁的人背就驼得不像样了,两腮塌进去;大他七八岁的哥在城里蹲办公室,回来过春节,年初一兄弟俩串门拜年,就有后生把他当成了哥,把他哥当成了弟,闹出笑话。土坡上一群绵羊在吃草,我立刻想起了赵富贵,眼前出现一个干瘦的“小老头”,他抱着根荆条鞭,夹着胸,缩着肩,好像永远站不直。他是我儿时的同学,因为家里穷,小学没念完就到生产队当了羊倌,和羊儿为伴,很少到人堆里去。二三十年了他日子也没过好,没混出个人样,还是天天赶着一群羊出村、回村;谁也注意不到他,好像他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一员,而是一只羊,看来他这辈子离不开羊群了……

黑夜降临到平原上,浓重的夜色覆盖了田畴、树丛,村庄是化不开的墨团。村里人大多习惯早睡,像搬一块沉重的石头,把自己疲乏的身子搬到土炕上,小心地摊平,凸胀的肌块卸下来,脚趾的每个关节都松了螺丝,鼾声就隆隆响起。在平原上累得头一着枕头就呼呼大睡的人是有福的,可怜巴巴的是那些夜里睡不着觉的人。他们多是一家之主,要为老少的吃穿算计。今年缺雨水,细弱的秧苗干黄干黄,秋后能打几口袋粮食?村东的地边儿得赶紧种上一溜南瓜;兴许是大年夜少给神灵供了炷香,老伴去城里买布,路上出了车祸(娘的,让那车主给逃了),拿不出钱人家不叫住院,可粮价上不去,干一年是白忙活,除了买化肥农药,剩下的还不够交税的,兜里哪有闲票子;抽水机用了八九年了,嘭嘭两声就憋死,老误事,换新的吧,仨搭档都不吭声,悔不该当初合伙置一台机器,怪谁?只能怪自个儿置不起;大儿子明年娶媳妇,女方说不盖五间大厦檐房不过门,入冬就找他大舅二舅来帮着垫场子,到窑厂借两万块砖,说啥也不能再拖了;村长他娘七十大寿,送不送礼?不送,菜园明年怕包不到手;下午孩子又哭闹着要学费,二百五!……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平原上夜夜有不眠人。平原上的夜是长着牙齿的,咬得他们在炕上翻来覆去折腾。躺不住就摸索着起身,点燃叶子烟,大口大口地“吞”,嘴唇生疼、发麻。但微红的烟头被厚厚的夜幕裹死了,他们在往夜的深处沉。然而相传那年王长乐的老婆患了绝症,他跑遍村子凑不齐做手术的钱,愁了一宿,白发一下子就穿透黑夜,爬满了头……

这就是那个我唤作故乡的村庄吗?不是。是。模模糊糊地我辨出了它的模样:那坍圮在暗夜一角的寺庙(还剩一堆断垣残壁),那明灭着星光的古井,枯枝扯了晓雾和炊烟的百岁老槐,狭窄、弯曲的胡同一头黯淡,一头已大亮,土黄的阳光抹在了脱了皮的泥坯墙上。木板门吱呀呀打开了,几位老人差不多同时在门口露出脑袋瓜儿。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蹭到那面墙根儿下,打过招呼,坐在木撑子上闭上了眼睛。他们在泥土里滚了一辈子,滚不动了,最后来到这里,好像这儿是他们的归宿。古老的村庄作背景,老人们近乎一组泥塑。满脸的皱纹纵横交错,手背、脚脖子上的老筋很粗;腰弯到极限,有着与身后低矮草房一样的轮廓;只是神情无望、阴沉到木然,女娲得吹口气,才能使其复活。这是谁的杰作?没有人说上来。已经成为塑像的他们也都缄口不语。他们就这样呆在这儿,默默地捱剩下的时光。而凝固了的时光是这么难捱。忽然,有一位老人咂巴了两下嘴,到了喉头的话却又咽了回去——肯定是又忆起一次在田野劳作的经历,可已说过多少回,早嚼得没丁点儿滋味了……

2017-01-22 2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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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亮、悠扬、温暖的钟声的音韵徐徐飘落之后,玫瑰紫的曙色缤纷了天幕,太阳从幽深的草丛里滚出来,挥舞万道金光。顷刻,依附于树身的暗夜的岩壁轰然倒塌,道路的峡谷被悄悄填平。大地像一卷宽幅的毯子缓缓地铺展,一眼望不到边……

──这便有了平原。

就在这同时,树木、庄稼、花草叶子上的露珠亮了,密密麻麻,晶晶莹莹,夜里的满天繁星洒下来似的。高粱穗儿、玉米缨儿都红了,那一只只火把举得高高,那一束束彩线飘飘扬扬。在新翻过的土地上,泥浪闪着青铜的光泽,如一泓泓湖泊,湖面在缭绕的薄雾下起伏,仿佛蕴蓄着充沛的激情的胸脯。已经播种的田亩静谧无声,沉睡的种子在甜梦中蹬开厚厚的被窝,伸了伸懒腰。另一个世界也醒来了,野兔爬出窟穴,揉揉惺忪的眼睛,打着哈欠,喷吐心底积压了一夜的郁闷。默默不语的老牛支棱起耳朵,捕捉远方的声息,随即搭好套绳,急急匆匆,笨重的蹄子叩响土路……

在平原上,谁听不见这黎明之钟?

平原上有多少生命?黍粟稻麦秫豆薯……杨槐榆桑桐椿枣……骡马牛羊狗兔狐……

平原是生命的本土,是母性的。温厚,慈爱,把万物当作儿女倍加呵护;从不拒绝来者,单说植物,什么种子都可在这里扎根、发芽,包括蒺藜、野菰、菟丝、毒菇、毒芹、风茄儿、罂粟……

春风抚摸过平原,夏雨滋润了平原,这时候平原变成一张巨大的温床。泥土松软、潮湿,散发着淡淡的芳香;河流、沟渠密织如网,潺潺流水乳汁一般甘美。谁能经受住这诱惑?于是哪里有土壤,哪里就有生机,就有绿色。常常是一夜之间,漫坡遍野绿透;几天工夫,这绿就层层叠叠搁不下了。没法儿,就争相往长里伸,往高处蹿。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也含着自我超越),新绿艳过老绿,前浪推着后浪(平原上才出现了“疯长 ”一词)。抽叶,抽叶,抽叶;拔节,拔节,拔节,到处响彻着这激昂的旋律。丛丛草绿、簇簇豆绿、束束葱绿、蓬蓬油绿、团团黛绿、片片墨绿……千百种生灵就这样呼啦啦拥挤在一起,呼喊在一起,葳蕤、苍郁在一起。

平原,因庞杂而雄浑。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陶潜老夫子的诗含了几分恬淡、怡然。在插不下足、转不过身、满满当当的平原上走,你却不由得有一种压迫感、震悚感。排排绿潮涌动着压过来,淹没了你。辽阔、深厚,一如无际无涯的海洋,谁也无力与它抗衡。它战胜了一切空寂和冷僻,碱地、盐土、废墟、河川的残骸全被它吞噬。人声如织、街巷纵横的大村小屯,都不过是漂在它上面的小小扁舟,这些扁舟旷古迄今任怎么漂流也没相撞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古人的这句名言在这儿似乎也适用。

越往平原深处,你越骇异:八百里大平原竟是波澜不惊,呈现一派古朴、和谐、安详之美。就连它的声音也那么平和、柔细。谛听平原,叫你不酒而微醉。那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圆的、菱形的叶子们,一样恬静的面容,一样闲适的心情,或轻诵低吟,或切切私语,或者只默默含笑。你看沟边那几棵歪脖、驼背、倾着身子神态各异的柳树,多像劳作间隙借荤腥故事解乏的汉子,它们侃得很开心,侃到精彩处禁不住拍起了巴掌。这边的谷子却都低低地垂着头,羞羞答答,仿佛无意中泄露了内心密秘的村姑。而芝麻们则如同发辫上插着喇叭花的小妞,咿咿呀呀,浑身上下透着稚气,清纯、可爱,这会儿她们刚完成一支童声小合唱,真想快快活活地嬉戏一通,可下一支歌又开始了,谁也不能离开自己的位置……

空中那只盘旋的苍鹰,酷似一位哲人在漫步、沉思……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有谁知道,平原并非一块福地,苦难就像它上面的泥坑、土堆一样多。

平原上的树大多生长在路边、埂堰、河岸、房前屋后、荒园子的乱石堆里(不知是鸟儿把籽儿衔来,还是哪个人随手将核儿一扔)。这些地方大都留不住雨水,也没有人来施肥,环境恶劣(连调皮的孩子高了兴也踹两脚,撸一把),它们并不逃走,默默地在这儿站着。树是平原的高度,它们多高,平原多高。本能和使命促使它们把根扎得更深,这样才能用手抚摸天空。地下却是漆黑一团,盐碱封锁了那里(这块土地盐碱的魔鬼很凶)。它们的梢头枯了,膀子上生了瘤子,在溃烂。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飞来几个携着火团的霹雳;就是一股狂风也能摧折它们,甚至连根拔掉。但这个家族却仍然家丁兴旺。

草是平原上最自由活泼最顽强坚韧的生命了,“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草又是早春绿色大军的先行者,“二月初惊见草芽”,然而这亮如珠碧如丝的草芽刚露出小脑袋,老谋深算、阴险凶残的霜冻立刻反扑过来。它们大病一场,气息微弱。好不容易恢复了元气,在地面上织出一层薄薄的软软的锦绣,就开始遭受万般的践踏。什么样的蹄、足、甚至爪都是可以任意践踏草、蹂躏草的,这蹄、足、爪们趾高气扬,好像在替天行道,没有谁谴责这类暴行,为草们鸣冤。不仅如此,活在世上,草们还不得不接受种种无礼的鄙视,下流的辱骂,时时胆战心惊地提防着铁铲和锄头……

庄稼们的一生要经过多少磨难?种子下地了,可是天旱,土地干得冒烟,种子就像躺在烧红的鏊子上一样,烫得滚过来滚过去。不少种子就没有熬到出头之日。拱出地面的小苗苗虽然面黄肌瘦,弱不禁风,但毕竟获得了生的机会,不能不说是很幸运。老天好像动了恻隐之心,投下一场雨,这时候就是几个雨点也是恩赐,是救命的甘霖。可是雨下大了,庄稼地里积了水,那水被毒辣辣的太阳晒得如同滚沸的油,可怜它们又得忍受煎熬、折磨。这种折磨在它们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它们根本不当回事儿,只要根泡不烂,它们该怎么活还怎么活。刚闯过这一关,企图扼杀它们、置它们于死地的天敌──害虫,已经挡住它们向前的路。蚜虫、螟虫、甲虫、黏虫、猿叶虫、食心虫……这群乌合之众个个都穷凶极恶,如狼似虎,吃肉,吸血,啃骨,啮咬和吞食它们的主要器官。据说,蝗虫成了灾,遮天蔽日的蝗虫像尖利地呼啸着的轰炸机,三五个时辰就能把百里方圆的庄稼扫荡得片叶不留。庄稼们并没有惧怕,它们知道惧怕也没用,它们在农人的帮助下与害虫展开了殊死搏斗。狂风暴雨夹着冰雹又袭来了。祸不单行几乎是平原上的一条定律。这对它们有时候是灭顶之灾,它们的腰被打断,叶子千疮百孔。但是,它们或者咬紧牙关从泥水里挺起,或者死去活来在折断处再生出新根,反而一场灾难长高一节,一场灾难成熟一分!由于消耗严重,农人提供的肥力不足了,它们有的就利用自己的根制造养分,有的干脆把根露在外面吸收空气以空气作养分。都在悄悄积蓄力量,因为随时都可能碰上麻烦,最起码还有早霜、寒流、雪粒儿等着它们。

这就是平原上芸芸众生的命。这多舛的命在它们来说是与生俱来的,改变不了的,它们太弱小、太卑微了。可它们却不肯认命,要改变这命,它们挣扎,抗争;困惑,无奈;痛苦,忧愁;悲伤,愤怒;失望,希望……有时候你又看到它们好像啥理想、目标都没有,不喊苦,不叫屈,连一句抱怨都没有,它们最大的渴望就是活下去……

多到平原上来,贴一贴它的胸口吧!

不管打春早还是打春晚,不管雨水勤还是雨水稀,也不管闰不闰月,平原上的生命总是随着季节的脚步成长、成熟,这个规律就连无所不能的上苍都无法改变。

五月,芒种到了,“芒种三日见麦场。”蚕熟一时,麦熟一晌,麦子早晨还青杆绿叶,午后就黄了梢。第二天已黄得热烈而凝重。一块麦田如同一块刚出炉的金砖,块块金砖连接起来,把平原铺成了天下最豪华的广场。太阳的金辇叮叮当当从广场上碾过,广场的金光和金辇的光相辉映,天空都被照得明明朗朗,暖暖融融。

什么叫辉煌?也许它还算不上,但这种经过苦难的洗礼、打磨迸射出来的光泽,却晃得人眼疼,让人一瞥就激动不已!

贫瘠、寒素的平原一下子变得富丽华贵,雍容气派了。密密丛丛的麦子每一株都那么茁壮,穗子那么长,芒锃亮,胖娃似的粒儿仿佛急欲从那张开的壳里蹦出来,饱满,光润,焕发着令人羡慕的成熟的神采。铸金镏铜而不轻浮,含珠吐玉而不张狂,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它们不会炫鬻,但它们也满意自己的丰姿。你朝我点点头,我朝你笑一笑,都在从对方身上欣赏自己,都沉浸在这幸福之中。南风在麦田里吹起圈圈涟漪,轻轻晃动着的它们,像就要出嫁的新嫁娘,以无比甜蜜的心情等待着农人的收割。

这是平原上的盛事,到处喜气洋洋,热火朝天。那怪模怪样的、有点儿像非洲大象的联合收割机,笨手笨脚憨里憨气又兴致勃勃,在麦田里来来回回奔忙,成束的麦子用鼻子卷起来,转眼就从嘴里淌出一道金溪流,表演魔术一般。头顶草帽的农人跟在一旁,瞪大好奇的眼睛,要看出其中的奥秘。另一些农人(多半是年老的)却更相信手里的镰刀,刀刃一闪一闪,舞得飞快,不到地头不直直腰,到地头就混在了麦个子堆里。一声接一声脆脆的鞭响传来,载满麦个子的马车、驴车、牛车出了地,你却不见牲口在哪里,只看到一个个高大的麦垛移动,它们在土路上忽而歪向东,忽而歪向西,歪得你心颤,而那坐在垛顶上的人却悠然自得。这溜儿金山凸凸凹凹,蜿蜿蜒蜒,很好看。后面拉着粮袋的拖拉机急得直按喇叭,但你急你的,它们仍然蜗牛一般缓缓爬行,颇有大摇大摆的绅士的风度。这时节同样忙坏了地下的蚯们猬们和天上的鸟儿,蚯们猬们奔走相告,传递着麦子丰收的喜讯;鸟儿们都穿得花花绿绿,戴着漂亮的项链,一帮一帮,或者三五一伙,在田野里不知疲倦地飞着、唱着,有的像海鸥拍打着船舷一样尾随着联合收割机和运输的车队,有一种鸟直到夜间还兴奋地喊:“麦秸垛垛,麦秸垛垛……”

这样热闹的盛事每年平原上只有两次,而且都很短暂,与那漫长的积蓄实在不成比例(上帝,你什么时候公道过?)。当那段叫“金秋”的日子飞逝而过,平原再与“金”字无缘。秋后,凋敝的田野裸露了出来,诗人把泥土还形容为金黄,这溢美之词是诗的语言,实际上它是枯黄,或者土黄。还有比这更平常的颜色吗,很少有人看它一眼。它已被遗忘。一点儿也不鲜艳、一点儿也不明媚的土黄色懒洋洋地摊在那儿,倒使平原看上去就像做完了一年的事情再没有什么心事了似的,轻轻松松,自自在在。好像那失去了的辉煌不是它的,那不是它命里有的;或者那不过是一场梦,烟消云散了。它本来就是这个样子,这才是它的本色。

但是,平原也要衰老、也要死去吗?此刻,暮色笼罩了平原,死气沉沉。

冬对于平原是“最残忍”的季节,其实,那黑手在它到来之前就伸过来了,几乎扼杀了平原上所有的生命,平原上的血腥气和弥漫着的雾霭一样经久不散。那一幕幕惨象还如在眼前:强健而挺拔的玉米、高粱等高杆作物在仆倒时发出了震天动地的訇响,就如刑场上就义的战士一样,极其悲壮。矮小的大豆、绿豆们,临终前没来得及呼喊,也没力气反抗,千千万万生命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纯洁、姣好的棉桃天生爱笑,她笑的权力却被剥夺,嘴巴被强行封住,再不能张开。胆怯的藏在土层下面的花生、白薯也未能幸免于难。“无边落木潇潇下”,支撑着平原的天空、绿手帕将天空擦得瓦蓝瓦蓝的树们,在秋与冬合谋的火灾中壮烈焚化,灵魂飘作一地折断了翅膀的火蝴蝶。春夏之时那“迷人眼”的“乱花”毁灭得更可怜,一只钮扣大的躯壳都没留下。只有河水在缓慢地流,载不动块块铅云;枯草稀稀拉拉地在河岸、沟崖、坟包上战栗着(那还是草吗?它们已经没有了草的气色、气质和品格,徒有其表了)……

平原像惨遭洗劫后的疆场,喘息着。

平原像一位脸颊黑瘦、两鬓苍苍的老者,沉默着。

宁静的平原是可怕的。你漫步在平原腹地,心倒提起来,是恐慌,是担忧?

无边无际的平原只是没有言语,并不哀伤、委靡、麻木、猥琐,空旷和坦荡恰好衬托出了它的博大、浑厚,不论你多么伟岸在这儿都觉得矮、小,不论你多么富有在这儿都自愧空、虚……

蓦地,你看见静静的平原上原来埋伏着百万大军,一个兵团连一个兵团,一个方队挨一个方队。似乎听到了号令,这百万大军冲杀出来,绿头巾、绿衣、绿袍,绿色的旌旗翻卷,长矛密如林丛,威风凛凛,势不可挡。转眼间,平原好像打了个滚儿,它们又掀起欢庆胜利的热浪。舞龙、耍狮、踩高跷、扭秧歌;一根根彩竿立起来了,无数的花束摇啊摇啊,青的、红的橙色的灯笼挂得到处是,长长的绸带、水袖缭乱了天、缭乱了地;与之相伴,天地间最庞大的乐队的演奏高潮叠起,丝弦声,芦笙声,笛声,钢琴、扬琴、琵琶声,“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远处隐隐约约的爆竹声、锣鼓声、歌声、欢笑声也融汇进来,侧耳倾听、细辨,这仙乐其实都是风、雨从树梢、草茎、庄稼叶儿上走过留下的声音……

这并非虚幻。平原的苍茫、荒漠里不正在孕育着这一切(春不也是从冬的母体里分娩出来的吗)?

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这就是平原。

一茬一茬,一代一代,子子孙孙,无穷无尽!

平原永远不会衰老,不会死去,你看地平线上的日头──那匹红鬃烈马,它在飞奔,它从远古奔来,它怎能在此终止?穿过这个暗夜,它又将咴咴长鸣着腾空跃起!

它就是平原的图腾,平原的徽章,平原的旗帜!

2017-01-22 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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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霞流彩闪金耀银的日子深葬于河底了。再不见脚步纷杂,不闻车轮隆隆,厚厚的水泥桥面坑坑洼洼,岁月柔韧而尖利的手一层一层地剥蚀着它,如同无数蚂蚁嘶咬一头大象。整齐漂亮的栏杆已破损不堪,这儿断一根,那里缺一段,残存着的桩柱露着钢筋,横倒竖歪,就像摇摇晃晃、抖抖瑟瑟的稻草人。是风雨的冲刷还是由于蒙了太多的浮尘,拱梁的翡翠样的青条石早退色为灰白,花纹漫漶难辨。桥墩周壁风干的苔屑脱落很厉害,酷似那种破旧的平绒布,从石缝里飘出半截宽宽的蛇皮,簌簌地与枯黄的草茎绕在一块。断流期一年比一年长起来,泥沙不动声色地淤积成势,眼下是冬季,干涸平坦的河槽僵直瘦硬,叫人不愿投一瞥。河岸上那座青枝绿叶掩映着的护桥人的小屋何时坍塌的?这里好像遭过暴力的洗劫,废墟呻吟着,半满不浅地填着雪渣的树坑也零乱地扔在那儿,仿佛隐隐作痛的创痕。而四围,苍凉似大漠,无尽的寂寞聚拢如云,正织进头顶低垂的暮色,重重地压在你胸口……

老石桥。

我站在你面前。我从一个与你遥遥相望的城市而来。我固执地撇开热闹的柏油大道,踏着这条废弃的土路走向你。每次见你这样子我心里都说不出是啥滋味。可我还是要来。

我是来凭吊你吗?

  叮叮当当的锤声,杭育杭育的号子声,抽去了战天斗地歌词的高亢雄浑的乐曲声混沌成一团儿。那是个火热火热的夏天。全公社的石匠和精选的壮汉汇集到我们村东,建造这座圆拱多洞大桥。花花绿绿的捷报棚搭在高高的土台子当央,顶部飘扬着八九面彩旗,捷报棚北面扎了两排低矮的窝棚,百米方圆的空地和长长的道路上卸满了石料灰料。阳光的红丝吱吱地响着。一些裸着疙疙瘩瘩的酱紫色肌块的石匠,在敲敲打打摆弄石头,乍一瞧,简直不好将他们和石头区分开。运条石的汉子们垫肩磨出了窟窿,脊背上蹿动道道流火,他们懒洋洋地抖开拇指粗的铁链,让它咬住条石两端,肩膀怯怯地挨近木杠,但当他们憋住气,双眦一裂,却突然变成了只只猛虎。数十辆送砂浆的小推车穿梭一般,在泥水里辗出深而乱的辙印,一触那窄窄的跳板,就轻轻地被弹到桥基场地上,立刻激起一片热浪……

哥哥就在这支建桥大军里。不过他与这群人格格不入。头一年回村劳动,就像一匹刚出厩的骏马打着响鼻闯进了辽阔的草原。但是他还没在泥土里滚过,脸还很白,衣着还那么板正,还不习惯说粗话——身上还没有农民味。跟驼背的、锅腰的、粗如墩壮如牛的同伴比,他挺拔的身材也显得单薄而稚嫩。他被分配做会计工作。我到东洼割猪草从施工工地走,看见他坐在捷报棚里打算盘算帐,或者刷标语,或者验收源源而来的运输车辆。你拿眼往人群里一扫,哪个留着黑亮的长发,是他无疑。

我们这帮孩子割猪草前总要在建桥工地玩个够。我尤其爱看那位和石头一样沉默不语的老石匠,钢钎像支蜡笔在石块上画出美丽的花纹、图案;那位斜吊着眼睛的泥匠却能不用尺子就把灰线勾得笔直。他们粗大的手这时候比绣花女的纤指还灵巧,令人眼花缭乱。现在理解了,这正如马克思所说的,劳动本身是美的(但它把劳动者变丑了)。我们还盼着大队长“嘟嘟”地吹一遭休息哨,我们就缠住绰号称“戏匣子”的师傅,听他唱杨子荣郭建光。有时候我们偏要在石头垛上追逐,那石头的一撅一翘也是我们的乐趣。玩着玩着忽然发觉太阳要落山了,才跑到地里胡乱拔几把猪草盖住筐底。

  我们割猪草回来也正是他们收工的时候,看一个个垂着头,塌着背,像一群负过重载的牲口。他们黑黑地蹲在窝棚前吸烟,有的躺在石板上佯死。伙夫的馒头簸箩、稀粥桶还没放稳,人们呼啦啦抢上前。然后三五个凑一圈儿,大口吞咽,不时因一则荤腥笑话喷出饭粒儿。哥哥是不“入伙”的,他在水管子旁用香皂洗得干干净净,最后一个领着饭,躲到远处去吃。如果光线还行,他会筷子张开了,眼睛却紧紧地盯在一本小说上,他说这样饭菜格外香。

我常常在小朋友面前炫耀哥哥,可是这天我却看到有人大声和哥哥吵架,起因是那人躲在窝棚里喝水,磨时间,哥哥喊他快回去干活,那人哼一句:“小白脸,你也有资格管老子!”我记得哥哥羞辱得满脸通红,他迅急奔往工地,夺了一辆小推车凶狠地冲过去……

我越来越耽于回忆了。这不仅仅是写作的职业的缘故。我感觉有只无形的大手把我推进一条湍急的河流,拽着我逆流而上。这条大河宽阔而绵长,我一路大睁着眼睛寻觅,但你只能回到先前呆过的地方,当初浮在水面的美丽的花瓣、金黄的落叶却早漂走了。叹息塞满了喉管。我们那噼噼叭叭燃烧的青春呢?我们那无忧无虑的童年呢?这急流奔腾向前昼夜不舍,人在它面前多么无助无奈!回忆使人忧伤。这是一枚甜涩参半的果子。

在弹尽粮绝人疲马乏的时候,大桥在一片鞭炮声中落成了。这一下使流干了汗水萎蔫了的躯体又充了气一样蹦起来。空空的料场涨潮似的荡漾着欢乐。祝捷晚宴上大家都敞开怀喝,阔着嗓门唱,疯疯狂狂闹了大半宿。哥哥也喝了不少酒,他被锻打成了一条硬汉子,身上蜕了一层皮,肩头结了紫痂,阴雨天犍牛似的小伙子们浑身发痒比试力气,他能心不颤腿不软地把两个碌碡夹在腋下。是为大桥,还是为他自己?他喝得十分酣畅,大杯大杯往口里倒,他醉了,这是他头一回喝醉。

好多人跑很远的路来观赏这座大桥。佩戴团徽的中学生站在桥头喊不迭地“啊”咏叹调,小脚老太太让孙女用单车驮着来了,拍着花环环环相扣的栏杆啧啧地咂嘴。这是远近几十里内最大的一座桥,高高隆起的桥梁像一弯壮丽的彩虹。绚烂的阳光洒下来,闪亮的水泥桥面,光洁的栏杆,以及桥底碧碧的流水里都跳跃着耀眼的光斑。桥宽数丈,可以并行三辆胶轮大车,车把式的缨花长鞭一声脆过一声,枣红杏黄紫黑的良驹骏马飞驰而过。有大船从桥下通行了,烟囱里突突地吐着黑烟,船头几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人忙着拾掇什么,土著们好奇地打量着怪模怪样的“天外来客”,撇着腔儿跟他们搭话,很好玩。

桥头两岸的树林成了鸟儿和农人共同的巢,在附近干活的农人歇息时喜欢到这儿。绿荫如盖,鸟啼滴露,清风徐徐吹来,护桥老汉的水缸里备下了甘甜的凉水(那可是个一天到晚眯着眼笑的好老头儿)。但更诱人的还是那一河清澈透明的波涛。小伙子们“嗖嗖”地纵身跳进去,白条似的自由自在地在深水里游弋。大胆的姑娘会趁其不注意将他们的衣服拿走,隐蔽在树丛后等着看一出好戏。

我们这帮调皮蛋则在水浅处“呀呀”着打水仗,到桥洞里捉迷藏,抓“特务”……

天天几乎同一时间,一辆草绿色拖拉机在桥头停住,年轻的驾驶员身轻如燕,下车提水饮他口渴的“铁牛”。他一边浸湿白毛巾擦他黑亮的头发,一边瞅大桥,像艺术家欣赏自己的一件杰作。这驾驶员就是我的哥哥——建桥大军解散后,他被派到公社拖拉机站学习,未出月就开着这辆模样有点像小吉普的机车驶过了大桥……

  老石桥,你还记得我吗?我就是那个光着屁股,爬到岸上抹一身泥巴,转眼又钻入水底的“小泥鳅”,那个矮小的,老也撑不起哥哥肥大的旧衣服的“小不点”呀!你认不出我了。粗硬的胡茬覆盖了我大半个面庞,腹部凸起个大包,我一步一探地去抚摸砌在桥墩里的那块块熟识的石头,你似在怜我的拙笨和艰难。是的,我不再年少、年轻,血管里喧啸的狂澜渐渐退去,四肢像抽掉筋骨似的慵懒无力了。此刻我怕看你墩损栏断的形容,就这样衰萎下去?我们都经不住一场雨,一场霜?老石桥,我们谁也别笑谁。

  我曾经心高气盛、风流倜傥的哥哥也变成另一个人了。那次回故乡路过明家集,忽听他喊我,循着亲切的声音,我在几乎千人一面的庄稼汉堆里,费了好大劲才弄准一张陌生的面孔。他的头发灰白、稀疏,一把干草似的,脖子往前伸着,衣服皱皱巴巴,沾着泥巴的大脚趿拉着一双破拖鞋,一走吱咯一鸣。这哪是我的哥哥,我印象中哥哥是那种特别讲究仪表,或者说爱美的人呀!没问两句话儿,哥哥就转身去买藕瓜和韭苔(这对庄稼人就是很少享用的好菜),拎着我儿子的手去吃米粉和绿豆丸子。我看见他不厌其烦地跟小摊贩讨价、争吵,占了丁点便宜,便像捡了大元宝似的得意。

小院的井然有序显示着主人的勤快。哥在家里是一刻也闲不住的。扫院子,垫猪圈,把柴草一根根码在墙角,拨拉着粮食往外挑虫子。他的手脚已看出迟缓。我听说他辞去了村委主任的衔儿,以为他力不从心了,“干哪做甚?不划算。”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现在他最上心的只有那两头牛,端着草筛子去牛棚,拌好草,给老牛挠一会儿痒,再跟小牛犊子亲昵地说一会儿话。好歹我注意到,自打没了心事,他脸上那重重的阴郁里露出了亮色——哥哥的人生是很不如意的,这个中学时代全校有名的才子,因为父亲为生计所迫压了他的入学通知书,一辈子没走出脚下这块黄土地。当时他参加升学考试后到外地一家油棉厂做临时工,扛棉包,一月挣四十元钱的工资。那年月,我们这个贫苦的家庭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钱,收到汇款单,父亲的手在抖,夜里辗转反侧,咋掂量都觉得它比儿子的录取通知书那张薄薄的纸份量重,最后咬着牙下了狠心。待哥哥做完临时工知道了原委,痛不欲生,但已不能挽回了。这使他后来发誓拼死也要把自己的孩子供出去,如今三个孩子都完成学业吃上了“皇粮”,可这也把他撂倒了。我与他合计,出资帮他做点生意,好还完那一腚饥荒。倒卖棉花,做家具,贩菜,生豆芽……他一项一项地数说,一支一支地抽烟,叹口气:“这些我都干不来,我还是干点力气活吧。”

今年春天,哥哥好不容易从十里路以外杏花河拐弯处的青阳镇铁厂找了份活干,来去都打这座承受着苦难和辛酸的桥上经过(我想象不出这对老友见了面如何寒暄),天不亮就出门,风雨无阻。活很重,累得他晚上回来吃不下饭,全家都劝他别要钱不要命,但他非要干到年底拿一份囫囵工钱。一天他女儿有事到铁厂去找他,看到他们几个人在卸煤,都蓬头垢面,汗湿衣衫,谁也不敢住住手,动作稍慢,坐在树荫下喝茶的个体厂主就骂猪狗一般骂他们。原来这家厂主有一绝招:谁受不了他的骂,中途不干了,工钱就被扣下了。女儿忍不住哭出声……

聚在一起,我和哥哥之间的话题自然而然地就转到老石桥上。那段岁月是我们兄弟俩唯一共同拥有的快乐。哥哥兴头儿特高,他拿出一瓶一沾唇就能呛倒你的缸头原曲,立刻满屋里酒香缭绕。嫂子把小铁炉捅得呼呼地冒火苗,一霎工夫四个菜上了桌。哥哥抿一口酒,并不下咽,而是让它在嘴里打转儿。酒在他那里似乎格外的美。

小侄在县城工作,正好星期天回家休息。我让他坐下:“你也该学着喝酒了。”可这孩子只顾满酒倒茶,却不端杯。他已经出挑得和当年的哥哥一样挺拔英俊,举止文雅,明澈的目光透着聪慧和执着,但面庞还未脱尽稚气,看样子个头还能再蹿一节。我知道他毕业之后又在自学深造,他赶上了好时候,他将由着天性自由健康地伸枝展叶,而不会重复哥哥的命运,被扭曲成一株弯弯勾勾的病树了。对我和哥哥的交谈侄子很生疏,他一直屏息静听,好像在翻一册带传奇色彩的小书。

这时,哥哥从墙上摘下相框,粗笨的手一下一下拭净上面的蒙尘,一张二寸黑白照赫然闪亮了:他倚着桥栏,背心上印着“突击队”三个字,半边脸膛上留着一大片强烈的阳光,更显得意气风发。可惜照片的白边有点发黄,他打开相框取出照片,蘸着水试图把它擦白,但没有办到。

是酒烧红了哥哥的双颊吗?他又一遍很动感情地讲起当建桥战役进行到白热化阶段,指挥部连续召开了两个动员大会,哥哥连写两份申请书被吸收加入了突击队。突击员们在毛主席像前宣誓后,嗷嗷叫着扑向六盏汽灯照得明晃晃的工地,与石头、泥灰展开短兵相接的肉搏。村头打谷场上正在上演电影《英雄儿女》,两边的厮杀声在空中碰撞、交织、膨胀、回旋。第二天有人就发现哥哥很像英雄王成,这发现随即带着称赞在工地上不胫而走。哥哥下意识地把攥起的拳头擂在桌子上:“嘿!那时候……”接下来哥哥的话少了,我知道,他沉浸在那借以滋养精神的记忆深处了。

我却在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往深处陷。我觉得我开始恐惧、逃避回忆。我似乎已从那幻象里醒来。不可过多地迷恋这儿,它会把你变蒙昧。染了霜花的双鬓能返青?能再舞着那只道具似的荆条草筐,不慌不忙地踢石子;泡在河里打起水仗忘掉一切?就在前两年我还以为时间多得用不完,我坐在红亮的写字台前,为个人的烦恼忧愁拖出一行行毫无价值的文字;为换取蝇头名利大把大把地掷抛着韶华……不知道它是花掉了无法收回的金币;不知道它的面孔是硬的,冷的,它是要惩罚愚蠢的人的!

“石桥也老了……”哥哥自言自语。他脸色黯淡了,恢复了平素孤独、惆怅的样子。猛地,他又举起一杯酒,一仰脖吞进去,却从眼里涌了出来……

我不能安慰他……

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于哀悼自己的青春、童年了……

  周遭沉闷、冷清得叫人快要支撑不住。冬日的田野收割了日夜歌唱的庄稼,漂走了小帆船似的瓜棚,可怕的空旷。在河岸那边架电线的几个人也回了青龙山脚下他们的工房,连一点声息都没有了。田埂像老人的筋脉一样凸突着,肿胀着,灌渠上两棵落光叶子的杨树木然呆立。越走越窄的土路尽头仍然令人失望地不见一个蠕动的人影,甚至一条狗。我仰起头,我不忍看夕阳里老石桥望穿的红红的眼睛。

当空悬着一个渐浓的暮色溶不尽的墨点,那是一只黑色鸟。黑色鸟一忽儿缓缓滑翔,巨大的翅膀像两片刀刃;一忽儿浮在空气上一动不动,一幅贴在天壁的剪纸似的。它是那么安闲悠然,那么若无其事,但它的铁钩长喙却瞄准了大地上的一草一木,它巨翅的阴影在急速地蔓延……

一股风吹过来,掀起我的衣角。

走,咱们离开这儿,老石桥!

2017-01-22 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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