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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疲惫地躺下来,劳作后的汉子似的摊平四肢,对着天空敞开宽厚、结实的胸膛。这个季节,那拥挤着、嬉闹着、任性地在这边掀起排排绿浪,从那边凹出条条金谷的庄稼都纷纷撤退,一群群地蹲在村旁场院里;贪恋热闹,日夜在田亩上欢唱着穿梭织网的飞鸟,不知逃向了何方;就连悠来荡去的小驴驹、牛犊子也踪影杳杳了。空旷,沉寂,不痒不痛,无遮无拦,一眼可望穿八百里……
只有树们还站在这儿。
就在我对面的这些树,叫你简直不敢相认,它们变得这么丑陋了,它们脱去了银光闪闪的铠甲,憔悴,枯瘦,黎黑的枝干疙疙瘩瘩,且密布着一道道小口子,如同农人生了冻疮的皴裂的手,僵直地扎煞着,再没有往日那潇洒、优美而夸张的舞姿,漫天鹅毛大雪飘洒时才会替它们包一层絮棉。有一株树许是负载过太多太重的果实,树身前倾,压弯的枝条几乎触到地面,显得矮小,衰老,衣衫褴褛,你不由得好生怜悯,它自己却并不在意,好像正沉浸于一团美梦,肯定又梦见头顶抽出簇簇新芽,新芽上缀满露珠的宝石……
这片林子后面的树则散漫、自由、轻松得多,它们或三五一伙地小憩在地头,或稀稀落落地顺着沟渠遛达成一趟儿,或独个儿在田间伫望、徘徊……很像丹青妙手恣意挥毫遗落的墨痕。远树无枝,远人无目,你看不清它们的模样,谁被雷电霹断、烧焦了半边身子,谁因为根毛吸不足水分早早枯干了须发,谁的膀子上长了一堆圆鼓鼓的毒瘤,你全然不知晓。甚至它们各是啥树种你也说不上来,你喊不出它们的名字,其实对它们来说这不重要,原野上的树有无姓名是无所谓的。再蔓延开去的树就模糊了间距、姿势,仅剩一抹灰了,浅灰,深灰,很长很长犹如峰峦起伏的山脉,绵绵地横亘在天边。
冬天的日头总是躲得那么远,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使劲往霄外挣,有时藏在如铅的云层好几天不露面,宇间混浊晦暗,酷似我读过的俄罗斯油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背景的色调。“平林漠漠烟如织”,浓浓淡淡的雾霭终日在低空缭绕,它的忧郁感染了树们,一株株面色阴冷。空气仿佛凝滞了,即使近前的树也不见树梢晃动。它们就这样默默地呆在那儿。它们没有言语。浑朴的原野睡熟了一般。广阔的原野越发坦荡如砥无际无垠。
我走下河岸,来到林子中,与树们紧挨着站在一块儿,拤拤这棵多粗,比比那棵多高,一寸一寸地抚摸树们苍白失血的肌肤,踮踮脚,钩住根长柯捻一撮硬硬的皮屑。它们冰凉的躯体泛着温热,我能感觉到它们的脉跳、喘息和微颤,能感觉到它们在思虑什么,为了什么愁闷。此时我好像才真真切切地看到它们活得并不轻松,活得如此艰难,它们在把痛苦、忧伤咀嚼千遍后咽进肚里,在悄无声息地承受着命运压给的一切。我的心异常沉重、疼痛,我为它们悲哀:你们怎么就不怨恨、不愤怒、不呼号、不抗挣?!
原野太平静了,平静得令人绝望。
隐隐地,原野深处传来丝丝声音,细听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不,是渐渐清晰,渐渐扩大,像钢铁铮铮的撞击声,像海潮裂岸的轰鸣,像万钧雷霆的震荡,它迅速滚过整个原野,无数头巨兽般疯狂地摇撼着原野,要把原野翻个个儿,一阵剧颠,树冠上方支离破碎的天穹在噼噼啪啪往下掉。虽然我还分辨不出这声音是笑是哭是悲是怒,但我已经被一股无敌的力量、蓬勃的生气所裹挟、所推动,我眼前喧嚣起汹汹涌涌、铺天盖地的绿意,我听见一个崭新的世界正婴儿般呱呱叫着诞生!
我不知道这声音来自树们,还是我的幻觉。
原野的平静也是一种大平静。
等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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