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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的时间
2017-01-22 00:00:00

走在平原上,我的眼睛固执地寻找劳作的农人。他们散在田间,庄稼棵儿还没不了他们的身子。他们是在玉米地里拔草,还是给棉花打杈、抹芽、捉虫子?你看不清他们在干什么,只看到他们躬着脊背,脸朝下,趴在地上。过半天站起来伸伸腰肢,然后蹲下又半天不见挪动。近处,一个人在河岸旁的旮旯里刨地,他蹬了三蹬,把锨板蹬进土里,往手心吐口唾沫,以一根腿作支点撬起锨板,一大块泥土“扑棱”翻了过来,闪着幽光。很快他额上冒出汗,他抹一把,正好代替唾沫打油。他不慌不忙,一下一下。他就一直保持着这种节奏。一头老牛拉着木耧从地南头向地北头去,扶耧的是个壮汉,赶牛的是他的女人或者才十几岁的孩子。这是个古老的组合,每个动作彼此都配合得十分默契。但老牛的蹄子陷得过深,壮汉的脚避不过这深坑,脚印和牛蹄印叠在一起。这使他腿脚有点笨重,而两臂还得不停地摇晃,以便种子均匀地流入耧犁划开的沟里。地垅很长,中间穿过一片稀稀落落的坟头(坟头矮小,已无阴森之气),耩一遭费好大工夫。他的步子渐渐粘住了似的,老牛呼哧呼哧地粗喘,喝牛的嗓子也开始冒烟。但渴盼种子的田畦向天际铺展,这架从秦汉走来、扶手朽烂的木耧仍慢慢走着,慢得叫你隔得稍远些就看不出他们还在走……

太阳无声无息偏向西边,农人们还“定”在各自的位置上,田野的秩序丝毫没有改变。只有刚下学回来、还没跟庄稼棵儿混熟的楞头青们的心乱了格局。 他们不时抬头瞅日头,恨不能有支响箭把它射落。可谁给日头打上了铆钉,贴在天壁不再下滑。满地疯长的草缠住他们的神经梢儿,虫子在他们的骨头缝隙钻。老农人当然不会这般狼狈,慢如蜗牛的时间对他们来说,实在是算不了啥。他们不是对时间麻木了,是他们根本就忘记了时间。他们的心思全在手里的活计上。他们不管是间苗、翻秧,也不管是施肥、浇水,都仔仔细细,从从容容,有条不紊。他们默默地劳作,甚至很少分心说句话儿。农人少言寡语,木讷,愚钝,恐怕根源在这里。像一阵风吹起他们的衣角,一朵云彩遮住头顶又移开之类情况,他们一概不知道,他们被一点点风化成泥土也浑然不觉。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才恍然地说:哦,黑天了?天真短啊,还有这么多活没做……少年是不愿听这话的,他们早跑到通往村庄的大道上去了。但用不了几个年头,他们娶妻生子,真正成了一块田地的主人,这话又会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他们一代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应该认识这些农人,他们应该是我的父辈,我的兄弟姐妹。我能说出一串他们的名字:根子、柱子、梁子、土墩、石娃、谷子、南瓜、枣花、丰收、财旺、三喜、大牛、牤子……那圪蹴在田埂上、犹如一座黑塔的是老闷大叔吧?大人们说他从小就墩墩实实,肌肉硬得像铁疙瘩,饭量特大,一顿饭吃半箅子窝头,自然有力气,可以一个胳肢窝夹一个碌碡;他运肥、拉庄稼都是自己驾车,顶一匹骡子。可这两年听说他老咋呼腿疼腰疼膀子疼,“老了,不中用了”,其实他也不过五十刚出头。那个背着一捆草上堤堰的好像是五哥,他才真显老态了,不到四十岁的人背就驼得不像样了,两腮塌进去;大他七八岁的哥在城里蹲办公室,回来过春节,年初一兄弟俩串门拜年,就有后生把他当成了哥,把他哥当成了弟,闹出笑话。土坡上一群绵羊在吃草,我立刻想起了赵富贵,眼前出现一个干瘦的“小老头”,他抱着根荆条鞭,夹着胸,缩着肩,好像永远站不直。他是我儿时的同学,因为家里穷,小学没念完就到生产队当了羊倌,和羊儿为伴,很少到人堆里去。二三十年了他日子也没过好,没混出个人样,还是天天赶着一群羊出村、回村;谁也注意不到他,好像他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一员,而是一只羊,看来他这辈子离不开羊群了……

黑夜降临到平原上,浓重的夜色覆盖了田畴、树丛,村庄是化不开的墨团。村里人大多习惯早睡,像搬一块沉重的石头,把自己疲乏的身子搬到土炕上,小心地摊平,凸胀的肌块卸下来,脚趾的每个关节都松了螺丝,鼾声就隆隆响起。在平原上累得头一着枕头就呼呼大睡的人是有福的,可怜巴巴的是那些夜里睡不着觉的人。他们多是一家之主,要为老少的吃穿算计。今年缺雨水,细弱的秧苗干黄干黄,秋后能打几口袋粮食?村东的地边儿得赶紧种上一溜南瓜;兴许是大年夜少给神灵供了炷香,老伴去城里买布,路上出了车祸(娘的,让那车主给逃了),拿不出钱人家不叫住院,可粮价上不去,干一年是白忙活,除了买化肥农药,剩下的还不够交税的,兜里哪有闲票子;抽水机用了八九年了,嘭嘭两声就憋死,老误事,换新的吧,仨搭档都不吭声,悔不该当初合伙置一台机器,怪谁?只能怪自个儿置不起;大儿子明年娶媳妇,女方说不盖五间大厦檐房不过门,入冬就找他大舅二舅来帮着垫场子,到窑厂借两万块砖,说啥也不能再拖了;村长他娘七十大寿,送不送礼?不送,菜园明年怕包不到手;下午孩子又哭闹着要学费,二百五!……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平原上夜夜有不眠人。平原上的夜是长着牙齿的,咬得他们在炕上翻来覆去折腾。躺不住就摸索着起身,点燃叶子烟,大口大口地“吞”,嘴唇生疼、发麻。但微红的烟头被厚厚的夜幕裹死了,他们在往夜的深处沉。然而相传那年王长乐的老婆患了绝症,他跑遍村子凑不齐做手术的钱,愁了一宿,白发一下子就穿透黑夜,爬满了头……

这就是那个我唤作故乡的村庄吗?不是。是。模模糊糊地我辨出了它的模样:那坍圮在暗夜一角的寺庙(还剩一堆断垣残壁),那明灭着星光的古井,枯枝扯了晓雾和炊烟的百岁老槐,狭窄、弯曲的胡同一头黯淡,一头已大亮,土黄的阳光抹在了脱了皮的泥坯墙上。木板门吱呀呀打开了,几位老人差不多同时在门口露出脑袋瓜儿。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蹭到那面墙根儿下,打过招呼,坐在木撑子上闭上了眼睛。他们在泥土里滚了一辈子,滚不动了,最后来到这里,好像这儿是他们的归宿。古老的村庄作背景,老人们近乎一组泥塑。满脸的皱纹纵横交错,手背、脚脖子上的老筋很粗;腰弯到极限,有着与身后低矮草房一样的轮廓;只是神情无望、阴沉到木然,女娲得吹口气,才能使其复活。这是谁的杰作?没有人说上来。已经成为塑像的他们也都缄口不语。他们就这样呆在这儿,默默地捱剩下的时光。而凝固了的时光是这么难捱。忽然,有一位老人咂巴了两下嘴,到了喉头的话却又咽了回去——肯定是又忆起一次在田野劳作的经历,可已说过多少回,早嚼得没丁点儿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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