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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霞流彩闪金耀银的日子深葬于河底了。再不见脚步纷杂,不闻车轮隆隆,厚厚的水泥桥面坑坑洼洼,岁月柔韧而尖利的手一层一层地剥蚀着它,如同无数蚂蚁嘶咬一头大象。整齐漂亮的栏杆已破损不堪,这儿断一根,那里缺一段,残存着的桩柱露着钢筋,横倒竖歪,就像摇摇晃晃、抖抖瑟瑟的稻草人。是风雨的冲刷还是由于蒙了太多的浮尘,拱梁的翡翠样的青条石早退色为灰白,花纹漫漶难辨。桥墩周壁风干的苔屑脱落很厉害,酷似那种破旧的平绒布,从石缝里飘出半截宽宽的蛇皮,簌簌地与枯黄的草茎绕在一块。断流期一年比一年长起来,泥沙不动声色地淤积成势,眼下是冬季,干涸平坦的河槽僵直瘦硬,叫人不愿投一瞥。河岸上那座青枝绿叶掩映着的护桥人的小屋何时坍塌的?这里好像遭过暴力的洗劫,废墟呻吟着,半满不浅地填着雪渣的树坑也零乱地扔在那儿,仿佛隐隐作痛的创痕。而四围,苍凉似大漠,无尽的寂寞聚拢如云,正织进头顶低垂的暮色,重重地压在你胸口……
老石桥。
我站在你面前。我从一个与你遥遥相望的城市而来。我固执地撇开热闹的柏油大道,踏着这条废弃的土路走向你。每次见你这样子我心里都说不出是啥滋味。可我还是要来。
我是来凭吊你吗?
叮叮当当的锤声,杭育杭育的号子声,抽去了战天斗地歌词的高亢雄浑的乐曲声混沌成一团儿。那是个火热火热的夏天。全公社的石匠和精选的壮汉汇集到我们村东,建造这座圆拱多洞大桥。花花绿绿的捷报棚搭在高高的土台子当央,顶部飘扬着八九面彩旗,捷报棚北面扎了两排低矮的窝棚,百米方圆的空地和长长的道路上卸满了石料灰料。阳光的红丝吱吱地响着。一些裸着疙疙瘩瘩的酱紫色肌块的石匠,在敲敲打打摆弄石头,乍一瞧,简直不好将他们和石头区分开。运条石的汉子们垫肩磨出了窟窿,脊背上蹿动道道流火,他们懒洋洋地抖开拇指粗的铁链,让它咬住条石两端,肩膀怯怯地挨近木杠,但当他们憋住气,双眦一裂,却突然变成了只只猛虎。数十辆送砂浆的小推车穿梭一般,在泥水里辗出深而乱的辙印,一触那窄窄的跳板,就轻轻地被弹到桥基场地上,立刻激起一片热浪……
哥哥就在这支建桥大军里。不过他与这群人格格不入。头一年回村劳动,就像一匹刚出厩的骏马打着响鼻闯进了辽阔的草原。但是他还没在泥土里滚过,脸还很白,衣着还那么板正,还不习惯说粗话——身上还没有农民味。跟驼背的、锅腰的、粗如墩壮如牛的同伴比,他挺拔的身材也显得单薄而稚嫩。他被分配做会计工作。我到东洼割猪草从施工工地走,看见他坐在捷报棚里打算盘算帐,或者刷标语,或者验收源源而来的运输车辆。你拿眼往人群里一扫,哪个留着黑亮的长发,是他无疑。
我们这帮孩子割猪草前总要在建桥工地玩个够。我尤其爱看那位和石头一样沉默不语的老石匠,钢钎像支蜡笔在石块上画出美丽的花纹、图案;那位斜吊着眼睛的泥匠却能不用尺子就把灰线勾得笔直。他们粗大的手这时候比绣花女的纤指还灵巧,令人眼花缭乱。现在理解了,这正如马克思所说的,劳动本身是美的(但它把劳动者变丑了)。我们还盼着大队长“嘟嘟”地吹一遭休息哨,我们就缠住绰号称“戏匣子”的师傅,听他唱杨子荣郭建光。有时候我们偏要在石头垛上追逐,那石头的一撅一翘也是我们的乐趣。玩着玩着忽然发觉太阳要落山了,才跑到地里胡乱拔几把猪草盖住筐底。
我们割猪草回来也正是他们收工的时候,看一个个垂着头,塌着背,像一群负过重载的牲口。他们黑黑地蹲在窝棚前吸烟,有的躺在石板上佯死。伙夫的馒头簸箩、稀粥桶还没放稳,人们呼啦啦抢上前。然后三五个凑一圈儿,大口吞咽,不时因一则荤腥笑话喷出饭粒儿。哥哥是不“入伙”的,他在水管子旁用香皂洗得干干净净,最后一个领着饭,躲到远处去吃。如果光线还行,他会筷子张开了,眼睛却紧紧地盯在一本小说上,他说这样饭菜格外香。
我常常在小朋友面前炫耀哥哥,可是这天我却看到有人大声和哥哥吵架,起因是那人躲在窝棚里喝水,磨时间,哥哥喊他快回去干活,那人哼一句:“小白脸,你也有资格管老子!”我记得哥哥羞辱得满脸通红,他迅急奔往工地,夺了一辆小推车凶狠地冲过去……
我越来越耽于回忆了。这不仅仅是写作的职业的缘故。我感觉有只无形的大手把我推进一条湍急的河流,拽着我逆流而上。这条大河宽阔而绵长,我一路大睁着眼睛寻觅,但你只能回到先前呆过的地方,当初浮在水面的美丽的花瓣、金黄的落叶却早漂走了。叹息塞满了喉管。我们那噼噼叭叭燃烧的青春呢?我们那无忧无虑的童年呢?这急流奔腾向前昼夜不舍,人在它面前多么无助无奈!回忆使人忧伤。这是一枚甜涩参半的果子。
在弹尽粮绝人疲马乏的时候,大桥在一片鞭炮声中落成了。这一下使流干了汗水萎蔫了的躯体又充了气一样蹦起来。空空的料场涨潮似的荡漾着欢乐。祝捷晚宴上大家都敞开怀喝,阔着嗓门唱,疯疯狂狂闹了大半宿。哥哥也喝了不少酒,他被锻打成了一条硬汉子,身上蜕了一层皮,肩头结了紫痂,阴雨天犍牛似的小伙子们浑身发痒比试力气,他能心不颤腿不软地把两个碌碡夹在腋下。是为大桥,还是为他自己?他喝得十分酣畅,大杯大杯往口里倒,他醉了,这是他头一回喝醉。
好多人跑很远的路来观赏这座大桥。佩戴团徽的中学生站在桥头喊不迭地“啊”咏叹调,小脚老太太让孙女用单车驮着来了,拍着花环环环相扣的栏杆啧啧地咂嘴。这是远近几十里内最大的一座桥,高高隆起的桥梁像一弯壮丽的彩虹。绚烂的阳光洒下来,闪亮的水泥桥面,光洁的栏杆,以及桥底碧碧的流水里都跳跃着耀眼的光斑。桥宽数丈,可以并行三辆胶轮大车,车把式的缨花长鞭一声脆过一声,枣红杏黄紫黑的良驹骏马飞驰而过。有大船从桥下通行了,烟囱里突突地吐着黑烟,船头几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人忙着拾掇什么,土著们好奇地打量着怪模怪样的“天外来客”,撇着腔儿跟他们搭话,很好玩。
桥头两岸的树林成了鸟儿和农人共同的巢,在附近干活的农人歇息时喜欢到这儿。绿荫如盖,鸟啼滴露,清风徐徐吹来,护桥老汉的水缸里备下了甘甜的凉水(那可是个一天到晚眯着眼笑的好老头儿)。但更诱人的还是那一河清澈透明的波涛。小伙子们“嗖嗖”地纵身跳进去,白条似的自由自在地在深水里游弋。大胆的姑娘会趁其不注意将他们的衣服拿走,隐蔽在树丛后等着看一出好戏。
我们这帮调皮蛋则在水浅处“呀呀”着打水仗,到桥洞里捉迷藏,抓“特务”……
天天几乎同一时间,一辆草绿色拖拉机在桥头停住,年轻的驾驶员身轻如燕,下车提水饮他口渴的“铁牛”。他一边浸湿白毛巾擦他黑亮的头发,一边瞅大桥,像艺术家欣赏自己的一件杰作。这驾驶员就是我的哥哥——建桥大军解散后,他被派到公社拖拉机站学习,未出月就开着这辆模样有点像小吉普的机车驶过了大桥……
老石桥,你还记得我吗?我就是那个光着屁股,爬到岸上抹一身泥巴,转眼又钻入水底的“小泥鳅”,那个矮小的,老也撑不起哥哥肥大的旧衣服的“小不点”呀!你认不出我了。粗硬的胡茬覆盖了我大半个面庞,腹部凸起个大包,我一步一探地去抚摸砌在桥墩里的那块块熟识的石头,你似在怜我的拙笨和艰难。是的,我不再年少、年轻,血管里喧啸的狂澜渐渐退去,四肢像抽掉筋骨似的慵懒无力了。此刻我怕看你墩损栏断的形容,就这样衰萎下去?我们都经不住一场雨,一场霜?老石桥,我们谁也别笑谁。
我曾经心高气盛、风流倜傥的哥哥也变成另一个人了。那次回故乡路过明家集,忽听他喊我,循着亲切的声音,我在几乎千人一面的庄稼汉堆里,费了好大劲才弄准一张陌生的面孔。他的头发灰白、稀疏,一把干草似的,脖子往前伸着,衣服皱皱巴巴,沾着泥巴的大脚趿拉着一双破拖鞋,一走吱咯一鸣。这哪是我的哥哥,我印象中哥哥是那种特别讲究仪表,或者说爱美的人呀!没问两句话儿,哥哥就转身去买藕瓜和韭苔(这对庄稼人就是很少享用的好菜),拎着我儿子的手去吃米粉和绿豆丸子。我看见他不厌其烦地跟小摊贩讨价、争吵,占了丁点便宜,便像捡了大元宝似的得意。
小院的井然有序显示着主人的勤快。哥在家里是一刻也闲不住的。扫院子,垫猪圈,把柴草一根根码在墙角,拨拉着粮食往外挑虫子。他的手脚已看出迟缓。我听说他辞去了村委主任的衔儿,以为他力不从心了,“干哪做甚?不划算。”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现在他最上心的只有那两头牛,端着草筛子去牛棚,拌好草,给老牛挠一会儿痒,再跟小牛犊子亲昵地说一会儿话。好歹我注意到,自打没了心事,他脸上那重重的阴郁里露出了亮色——哥哥的人生是很不如意的,这个中学时代全校有名的才子,因为父亲为生计所迫压了他的入学通知书,一辈子没走出脚下这块黄土地。当时他参加升学考试后到外地一家油棉厂做临时工,扛棉包,一月挣四十元钱的工资。那年月,我们这个贫苦的家庭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钱,收到汇款单,父亲的手在抖,夜里辗转反侧,咋掂量都觉得它比儿子的录取通知书那张薄薄的纸份量重,最后咬着牙下了狠心。待哥哥做完临时工知道了原委,痛不欲生,但已不能挽回了。这使他后来发誓拼死也要把自己的孩子供出去,如今三个孩子都完成学业吃上了“皇粮”,可这也把他撂倒了。我与他合计,出资帮他做点生意,好还完那一腚饥荒。倒卖棉花,做家具,贩菜,生豆芽……他一项一项地数说,一支一支地抽烟,叹口气:“这些我都干不来,我还是干点力气活吧。”
今年春天,哥哥好不容易从十里路以外杏花河拐弯处的青阳镇铁厂找了份活干,来去都打这座承受着苦难和辛酸的桥上经过(我想象不出这对老友见了面如何寒暄),天不亮就出门,风雨无阻。活很重,累得他晚上回来吃不下饭,全家都劝他别要钱不要命,但他非要干到年底拿一份囫囵工钱。一天他女儿有事到铁厂去找他,看到他们几个人在卸煤,都蓬头垢面,汗湿衣衫,谁也不敢住住手,动作稍慢,坐在树荫下喝茶的个体厂主就骂猪狗一般骂他们。原来这家厂主有一绝招:谁受不了他的骂,中途不干了,工钱就被扣下了。女儿忍不住哭出声……
聚在一起,我和哥哥之间的话题自然而然地就转到老石桥上。那段岁月是我们兄弟俩唯一共同拥有的快乐。哥哥兴头儿特高,他拿出一瓶一沾唇就能呛倒你的缸头原曲,立刻满屋里酒香缭绕。嫂子把小铁炉捅得呼呼地冒火苗,一霎工夫四个菜上了桌。哥哥抿一口酒,并不下咽,而是让它在嘴里打转儿。酒在他那里似乎格外的美。
小侄在县城工作,正好星期天回家休息。我让他坐下:“你也该学着喝酒了。”可这孩子只顾满酒倒茶,却不端杯。他已经出挑得和当年的哥哥一样挺拔英俊,举止文雅,明澈的目光透着聪慧和执着,但面庞还未脱尽稚气,看样子个头还能再蹿一节。我知道他毕业之后又在自学深造,他赶上了好时候,他将由着天性自由健康地伸枝展叶,而不会重复哥哥的命运,被扭曲成一株弯弯勾勾的病树了。对我和哥哥的交谈侄子很生疏,他一直屏息静听,好像在翻一册带传奇色彩的小书。
这时,哥哥从墙上摘下相框,粗笨的手一下一下拭净上面的蒙尘,一张二寸黑白照赫然闪亮了:他倚着桥栏,背心上印着“突击队”三个字,半边脸膛上留着一大片强烈的阳光,更显得意气风发。可惜照片的白边有点发黄,他打开相框取出照片,蘸着水试图把它擦白,但没有办到。
是酒烧红了哥哥的双颊吗?他又一遍很动感情地讲起当建桥战役进行到白热化阶段,指挥部连续召开了两个动员大会,哥哥连写两份申请书被吸收加入了突击队。突击员们在毛主席像前宣誓后,嗷嗷叫着扑向六盏汽灯照得明晃晃的工地,与石头、泥灰展开短兵相接的肉搏。村头打谷场上正在上演电影《英雄儿女》,两边的厮杀声在空中碰撞、交织、膨胀、回旋。第二天有人就发现哥哥很像英雄王成,这发现随即带着称赞在工地上不胫而走。哥哥下意识地把攥起的拳头擂在桌子上:“嘿!那时候……”接下来哥哥的话少了,我知道,他沉浸在那借以滋养精神的记忆深处了。
我却在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往深处陷。我觉得我开始恐惧、逃避回忆。我似乎已从那幻象里醒来。不可过多地迷恋这儿,它会把你变蒙昧。染了霜花的双鬓能返青?能再舞着那只道具似的荆条草筐,不慌不忙地踢石子;泡在河里打起水仗忘掉一切?就在前两年我还以为时间多得用不完,我坐在红亮的写字台前,为个人的烦恼忧愁拖出一行行毫无价值的文字;为换取蝇头名利大把大把地掷抛着韶华……不知道它是花掉了无法收回的金币;不知道它的面孔是硬的,冷的,它是要惩罚愚蠢的人的!
“石桥也老了……”哥哥自言自语。他脸色黯淡了,恢复了平素孤独、惆怅的样子。猛地,他又举起一杯酒,一仰脖吞进去,却从眼里涌了出来……
我不能安慰他……
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于哀悼自己的青春、童年了……
周遭沉闷、冷清得叫人快要支撑不住。冬日的田野收割了日夜歌唱的庄稼,漂走了小帆船似的瓜棚,可怕的空旷。在河岸那边架电线的几个人也回了青龙山脚下他们的工房,连一点声息都没有了。田埂像老人的筋脉一样凸突着,肿胀着,灌渠上两棵落光叶子的杨树木然呆立。越走越窄的土路尽头仍然令人失望地不见一个蠕动的人影,甚至一条狗。我仰起头,我不忍看夕阳里老石桥望穿的红红的眼睛。
当空悬着一个渐浓的暮色溶不尽的墨点,那是一只黑色鸟。黑色鸟一忽儿缓缓滑翔,巨大的翅膀像两片刀刃;一忽儿浮在空气上一动不动,一幅贴在天壁的剪纸似的。它是那么安闲悠然,那么若无其事,但它的铁钩长喙却瞄准了大地上的一草一木,它巨翅的阴影在急速地蔓延……
一股风吹过来,掀起我的衣角。
走,咱们离开这儿,老石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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