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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登建,山东邹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委员会委员,山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滨州市作协主席,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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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裹住平民的节日
2017-01-22 00:00:00

每年这时节,黄河上乍看还是一片沉寂,细感受却觉出已与深冬的死气沉沉有所不同。滩里滩外,荒漠的麦田隐约透出了绿意,枯草墩里拱出星星点点的亮芽儿,树上干硬的枝条变得柔韧,地底下的虫子们似乎也在翻身、抬头。严寒再无法禁锢辽阔的河面,说不准哪一天,冰层骤然从河心断开,很快满河都是咔咔的坼裂声——黄河开凌了,在挣脱了束缚的洪流的裹挟下,大块的冰凌撞击着、喧哗着,犹如一群群肥壮、雄健、自在畅游的江豚……

春天来了,这块土地复苏了,形形色色的生命醒来了!

醒来的还有人们脉管里沉睡了一个冬天的血液,它们也在涌流,它们也荡起了浪花。

作为生物的人,不管你承认与否,怎么也跳不出大自然的手心。就以农人为例,开了春,他们的生命才具有了意义,憋着浑身的劲儿奔往田野,抡锄杠挥大锨,汗珠子摔八瓣,痛快,过瘾;等到收了庄稼,大雪盖住田野,没了活干,就萎蔫了,慵懒了,差不多像有些动物进入了冬眠。不过,一年的尾也是一年的头,因为冬就孕育着春、连着春,而这就涉及到了二者之间的这个节日。在农人的岁月里,春节是承上启下的,他们要把三百六十天的辛劳和快乐、热汗和苦泪倒在这里,又要在这里大碗喝下壮行酒,重新上路。这一带的习俗,年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到正月十五才算过完,这段日子里你尽可可着性子耍,汉子烂醉如泥,女人在外面“疯”,也没人说啥。往年冬天村村组织戏班子,近些年年初一的大戏都不唱了,于是元宵灯会就成了他们狂欢的最高峰。

正月十四下午两三点钟,人们就从四面八方向这里聚集了(每年灯会都在这里举办)。宽宽窄窄的乡路上,开着农用三轮车的,骑摩托、电动车、自行车的,呼呼啦啦步行的,一辆一辆,一帮一帮。大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小媳妇们不甘示弱,唇上涂了口红;老婆婆率领着一身簇新、前窜后追的孙子孙女,自己也特意挑选艳艳的头巾包上;汉子们虽然不讲究穿戴,心里却同样热乎乎的,像年轻时一样,三五好友相约同来;小伙子则多是与心爱的姑娘牵着手,成双成对地出现。四五点钟,这南北、东西中心街上就汇为两条浩浩荡荡的巨流,南北街北到黄河,南到黛溪湖;东西街没有拦着的,一眼望不到头。人们脸上漾着笑,陶醉地观赏着沿路排开的花灯展车。它们来自县直各部门、各乡镇、大大小小的企业,都尽量结合本行业的特点,但大都离不开老虎的威猛形象(今年是虎年嘛),如卧在鹤伴山山腰的猛虎(鹤伴山风景区制作),守护着景阳冈的虎王(景阳冈酒厂梁邹代理商制作);一部分花灯内容依旧是传说中的人物、故事,像八仙过海、唐僧师徒西天取经等等;另一类展车更舍得花大本钱,在车上搭起戏台子,雇了剧团名角,或咿咿呀呀着古装戏《姊妹易嫁》、《小姑贤》,或昂扬着现代京剧“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十八个人像十八棵青松”;当然也有的展车小打小闹,只一个漂亮少女主持猜灯谜,却也引得观众成团成簇……这时候,夜的帷幕垂下来,上百辆用彩灯支撑、垒筑、装扮的展车一起闪亮,火树琼枝,映照大地;而焰火、礼花又燃爆了,一蓬蓬硕大的光艳花朵在空中怒放,整个天空五彩斑斓。与此同时,人流像猛涨的春潮滚滚涌动,像风中的麦穗、风中的稻谷、风中的青纱帐那样晃荡起来。这一涌,这一晃,你揎我,我搡你,推来拥去,背上冒汗了,全身通泰得很;久积在心的郁闷也释放一空,轻松、快活极了……

我一直以为有些节日是根植于民间、属于平民的,比如这灯会,比如四月八庙会,比如五月端午赛龙舟……在这里,他们挤在一块儿,是多么难得的享受!他们一年到头为生计所迫,忙忙碌碌,就渴望有一天到这里挤一挤;一挤就好了,日子就又有滋有味了。而那些高贵的、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不会来这里挤的,他们怕挤脏衣服,挤掉鞋子,他们习惯于在红地毯上款步,习惯那种隔得很远伸出两根指头的礼节性的握手。你没看见,观礼台上那溜整齐有序的脑袋,象征性地呆了片刻,一放完烟花,就钻进轿车从“后路”溜走了。

“潮头”过后,人们的注意力转到了路两旁见缝插针的地摊上。卖小虎棒的,卖小花灯的,卖电子吉祥物的,卖牛皮腰带、钥匙环的……卖奶油爆米花的,卖冰糖葫芦的,卖绿鸟鸡柳的,卖臭里香臭豆腐的……“一元钱十枪”快乐射击,有奖套圈,开心球,“打掉拿走”游戏……买、买、买,尝、尝、尝,玩、玩、玩!小子、妞妞头上都戴上了明目灼灼的虎面具;小伙、姑娘手里都甩着流光溢彩的拉拉链;油炸里脊小吃摊围了两三匝人;平时习惯馍馍大饼的胃里馋虫爬出来,非要来一碗牛肉板面;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混在小孩子堆里射标,打颤的手把标都掷偏了……大人孩子无不毫不吝啬地掏出票子,钱就花在这里!到处热腾腾,闹哄哄,有了这小吃、小玩的点缀,灯会才丰富、饱满,才是个完整的灯会。

其实,灯会上最兴奋、忙得最欢的就是这些小摊主们,外人看来他们好像“无缘”享受灯会的美妙,只有他们自己清楚,灯会给他们的快乐最多。他们从年前就在做赶会的筹划,进货备料,心劲儿十足。今天他们又最早来到会场,而且最晚才离开——谁能比他们在灯会上的时间长?!

交通车站牌前烤羊肉串的这一对是兄弟俩,他们是中午饭前就支下烤炉的。他们先戴上维吾尔族人戴的那种绿花瓜皮小帽,将维吾尔文 “正宗新疆羊肉串”招牌竖在烤炉一侧,然后撇着带羊膻味儿的维族口音大声叫卖(其实这都是广告,不少人认识他们,他们是城北马庄人,父亲是一辈子杀猪宰羊的王大狗)。这兄弟俩的烤炉足足有三米长,呈槽状,底下是炭火,上面摆放着很多肉扦儿。弟弟手脚麻利,往铁扦上穿肉片;哥哥拿一把破蒲扇,呼嗒呼嗒地扇炉火,火星乱飞,烟火呛得他直抹烂红的双眼。肉串刚烤了个六七成熟,就被等不迭的顾客抢过去,塞进嘴里大快朵颐。他们的生意很火……

旁边卖菠萝的女子是“单干”,她一个人,身子又那么瘦小,说话嗓音也是细细的,不张不扬,这倒与她的小货摊很协调:她面前仅一篮一盆,篮子里装着七八只大菠萝,盆里半盆盐水,泡着的菠萝已切成块状,黄橙橙的很诱人。交易间隙,她就取出篮里的菠萝,拿着特制的刀子刮表皮的“鱼鳞”,再切好补充进盆里。初春的风还很凉,她的手指冻得红萝卜似的,刀子不听使唤,那“鱼儿”又摇头摆尾活蹦乱跳,难为得她不行。但她并不沮丧,她心里美着哩,因为不断有人买她的菠萝吃,要不是灯会,买卖可不会这么好……

这个铁板鱿鱼小吃摊在十字路口东南角上,摊位很大,后面还有一张张小矮桌和横七竖八的小马扎,可供顾客坐下来慢慢吃,歇歇脚。这里可谓黄金地段,这个位置可得来不易,从初八九他们就暗中占下了,一家人轮流“值班”,总有两只脚插在这里,终于保住了它。所以今天全家都上阵,女人站在炉前操作,儿子、女儿供料,男人在“后方”,擦桌子,开啤酒瓶,照应顾客,老公公专管收钱。且看炉前的女人,身板粗而壮,或者说肥胖异常。可能常年与油打交道,毛孔吸进去的油已达饱和状态,又原路往外淌,发面白馍似的脸上满是油汗。她顾不上擦一把,眼睛只盯着烧热的铁板,手不住地持铁铲轧摊在上面的鱿鱼,每一用力,铲下就发出动听的哧啦声。鱿鱼半熟时铲起翻个个儿,再轧,一晚上她就在那里重复这个动作。中间女儿替她一小会儿,她一瘸一拐、拖着腿挪到一边,咕咚咕咚喝下一杯水,再咕咚咕咚喝一杯,就又挪过来,她嫌女儿煎得慢……

有人欢喜有人恼。卖西安风味肉夹馍的夫妻,就因为没占到好位置,没卖出多少馍,汉子一晚上没好气,不答理老婆,怨她磨蹭,出门前还要照照镜子,结果来晚一步……

观灯的人来一拨,走一拨。早走的,拐往小城城区的,转眼被高楼挡住看不见了,而弯弯曲曲乡路上那一串串流动的“萤火”,却闪闪烁烁、飘飘悠悠,火龙一般盘绕在原野上。那是无数只花灯啊,但这里的灯却并未发现减少。

大约十点半,灯会场地上渐渐冷清下来,除了一些年轻恋人转来转去,不肯离去,观众所剩无几。小地摊们忙了一晚上,也该回家休息了,然而不,他们还没有收摊的迹象,有一个顾客他们就不收摊,你不收,我也不收,摽着干。买卖大的干脆在路边水泥方砖上扎起棚子,准备就在这里过夜。

出租车欢畅如一头头小驴驹子,载着客,“得得”地送往十多里、甚至几十里以外的村子。“驴”不停蹄,轮不停转,返回,上人,又一阵风旋走。

一杆路灯下聚了很多人,乱哄哄的像在打仗,走近看,原来她们是居委会组织的车辆管理员,多为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和大多数小摊户一样,几年前她们也是农民,县里建开发区,占了她们的地,让她们“上升”为城镇居民,代价是交出祖辈传下来的饭碗,从那就只能靠这类差事挣点钱维持生计。她们从下午两点就出勤,分组分段,责任到人,不能出丝毫差错。现在大车小车都归了主人,完事了,由组长分发劳务费,一人分到了二十五元。揣了钱,搓搓冻麻木的脸,才想起自己那温暖的家,麻雀似的飞散了。

蹲在对面路牙子上、叼着烟卷、羡慕地盯着这边看的是一帮环卫工。他们正等着小摊们全部撤离后清扫场地。地面上的甘蔗渣、桔子皮、烟盒壳、废纸铺了厚厚的一层,明天早晨晨曦洒下来时这里又一尘不染整洁如初。无人知晓环卫工们付出的辛劳,当然他们也劳有所得,三十多名环卫工花一个小时清扫完这两条街道,每份工钱是二十元……

一个节日养活了多少人?

元宵灯会真正是老百姓不能没有的节日了,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年年都搞,每年都是连搞三晚上,从正月十四到十六。今年正月十五深夜,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悄然而至,次日一睁眼,世界换了全新的面目——银装素裹,红日娇艳,万物静默,唯有黄河像条亮带子舒卷着飘向天际。俗话说开春的雪狗都撵不上(言其化得快),但这却是一场狗能撵上的雪,因为它太大了,太笨重了,阳光一时也撼不动它。上午房前房后、院里院外的雪还铲除不完,没有人到灯会场地去扫。那南北、东西长街都实在无法和路边的壕沟区分开,展车们的底部被大雪掩埋,昨夜摊主搭在人行道水泥方砖上的帐篷,让雪团给压趴了,偶尔经过的车辆,奋力挣扎,碾出深深的辙印——谁还会对晚上的灯会抱有希望?何况已经搞过两晚,高潮已过。但你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晚,经过雪擦的彩灯格外迷人,仿佛天上的星星一样璀璨无比——天还没黑灯会上又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了,而且比前两晚人多,场面壮阔。有前两晚没来、怕错过了的,更多的还是一晚不落的“灯会迷”。人们手里舞着彩球、小花灯——那是火把吗?踏着硬硬的雪渣,脚下发出隆隆响声。好像正是这雪才激发起人们高昂的情绪,正是这雪使灯会生趣盎然。附近两个村子还弄来了八面威风锣鼓,各精选十几个铁塔似的小伙子,倒班抡圆了膀子擂鼓。一在南一在北,遥遥呼应,沉雷般的鼓乐滚动在灯会上空。而那相邻展车上的吕剧、京剧、山东梆子、快板、评书演出也唱成了对台戏,你盖过我,我压倒你,一浪高过一浪。我完全被动地夹在汹涌的人流里,心潮澎湃。但我也暗暗琢磨这汹涌人流的源头到底在哪儿,是我们狂欢的机会太少?是生存的艰辛压力太大?是需求快乐乃人之天性?也许是农人们过了正月十五就得下地劳作了,不少人还可能要离开故土、远行千里外出打工,这类人恰好与那些摆小摊的相反,他们来这里是精神受益,是寻求心灵的慰藉和滋养。无所不能的灯会啊!可有一点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本来喜庆的节日,此时竟涂上了淡淡的悲壮色彩?!

这样持续到夜间十点多,灯会才宣告谢幕。而像水落石出,小卖、小吃摊们又凸显出来了,他们还正在兴头上,不知道他们还要坚持到什么时候。

洪水般的观众的退去,空廓的场地顷刻变为一只青面獠牙的巨兽(正是一只猛虎),大口吞噬着残留的温热,更有刀尖似的西北风左冲右扑,他们都本能地缩起了身子。一个卖邢家锅子饼的汉子却洋洋得意地迎着风把小吃车移到了十字路口中央,这里虽然风大,但被吃客选中的几率也大——也不怕穿梭般的出租车蹭着腿。机灵、精明的卖八宝黏糕的女子前后瞅瞅,紧随其后。她的斗子车上还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男孩咧着嘴哭着要回家,母亲好像没听见,一对恋人臂挽着臂远远地走来,她立刻笑着迎上前,与小伙子打招呼:“姑娘好俊哟,还不快送块八宝黏糕给人家……”

十一点一刻,逛完灯会就猫在开着暖风的轿车里的我再坐不住,想去劝他们别这样傻等了,刚下车,一股冷风顶疼胸口,我赶忙裹紧大衣。看着即将“砸”在手里的货物,在摊子前来来回回兜圈子的卖郑州黑芝麻大馅汤圆的老汉听了我的话,不以为然地说:“天还早啊!”卖烤地瓜的女人正在冰渣儿上跺脚取暖,她停下“踢踏舞”,不好意思地笑笑:“快卖完了,快卖完了。”

撤离的展车从这里路过,人们呼啦围上去,恨不得拉住人家的手:饿吗?受大累了,吃点夜宵吧!

我的车停在百米以外,是辆空车。他们却不住地朝那里张望,指指点点:车里的人咋就不下来买东西吃呢?

昏黄的路灯恹恹睡眼,长街沉入了梦乡。四面黑暗无边,无声无息。连一个行人都没有了,卖甘蔗的汉子却仍站在街心大声吆喝:“又脆又甜的闽南甘蔗,来一根哩!”一声接一声,响亮地划过寞寞的夜空,和着不远处黄河浪涛低沉的歌吟。

清扫垃圾的环卫工以横扫千军如卷席之势自那边向这儿步步逼近,小摊主们再守不住“阵地”,不得不走了。他们着手收拾东西,分类装余料,擦净刀具,把炉灶、煤气罐放进车厢,倒掉泔水。从那慢吞吞的动作和再一声不吭、沉默无语上,看出他们是多么不情愿这样离去,他们是多么留恋这个地方!

  我用相机记录下了这个场景和几张怅然若失的脸,此刻翻看着照片,我特别留意拍摄时间为2010年3月1日0点58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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