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风军 李风军,山东惠民人。滨州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滨州市作家协会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山东省第七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学高级教师。曾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北方文学》《鸭绿江》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在《散文诗》《渤海》《鲁北晚报》《滨州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诗、散文作品近百余章。
中篇小说
炉火纯青(一)
李 风 军
一
孙家集铁匠魁爷的孙子,是桐家堡做豆腐的“豆腐张”的子孙,是当年魁爷通过赵家湾的“菜园子”老木,从“豆腐张”那里借来的种。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秘密。所谓“天下”,就是指处在朵儿河边的孙家集村;所谓“秘密”,就是孙家集了解这一事的人都知而不言。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魁爷也已经七十多岁。老辈人不提起这事,现在的年轻人,不结婚生孩子的都大有人在,谁还会在乎这个?
初秋的一天,村里几个辍学的孩子,在魁爷的铁匠铺里磨好柴刀,约着魁爷的孙子孙陆一起去割猪草。半大不小的孩子最不省心,开始还都高高兴兴的,后来却因点小事叽咯起来,其中一个孩子指着孙陆说:“你还是借来的种呢。你不是‘舞三锤’的种。”孙陆便和小伙伴动手打了起来。
二
孙陆咋是借来的种?
孙陆的爷是魁爷,魁爷的爹是舞爷。
舞爷的爷开过一家铁匠铺。魁爷说舞爷的爷曾经给义和拳铸过神刀;铸造的神刀削铁如泥,锻过的长矛能一连扎死上百敌人而不卷刃生钝;舞爷的爷后来还做过义和拳的部将。魁爷说舞爷的爷铸造神刀的故事的时候非常自豪,仿佛铸造那口神刀的不是舞爷的爷,而是他自己。
魁爷说,锻造这种刀要先将铁块烧成面团一样软;风箱要一鼓劲地拉,铁块要一股劲地翻搅,这叫“炒钢”。炒好的钢团放在砧礅上,要像揉面一样地锻打,这叫“揉钢”。“揉钢”之后的铁板再放入火中,烧烧打打,打打烧烧,反复多次,直到百炼成钢,这叫“定型”。定型成钢之后,钢刀还要继续放入洪炉中去烧。当钢刀烧透,通体闪现出透明的红光时,就迅速地将钢刀从火中抽出,接着舞爷的爷早就口含黄酒,一口喷在钢刀上。霎时,蓝色的火苗腾起,大锤小锤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叮当,沿着钢刃来回地走刮。火苗熄了,还要再喷,直到刀上的火苗最终沿着刀刃燃烧成一条蓝色的火线,这叫“走刃”。走了刃的刀口就可以削铁如泥了。
这还没有完,接下来是“淬火”。把走了刃的钢刀一下浸进冷水里,“哧啦”一声,一股白烟生起,冷水沸腾。这时,要用钢钳提出大刀,拿小铁锤的锤面迅速地磨刮刀面,钢刀变得又硬又韧。然后,再把钢刀慢慢烧热,重新换上冷水,再浸入,再磨刮,反复三五次才可去掉钢刀上的脆劲,钢刀也就不易折了。淬火时,要掌握好钢刀的温度:高不得,高了,钢刀就会走样变形;低了,钢刀的刀口就会变钝。还要选择好淬火用的水质。一般的铁匠不注意这一点,他们大都采用普通的凉水。舞爷的爷要用朵儿河大堤下那口深井里的水。他说那口深水井里的水通着朵儿河的水脉,水是活水,有灵气。打了水来,要先在水里放一把盐。用盐水淬火可以增强钢刀的光泽度。淬过火的钢刀刀口就变得坚韧无比,富有弹性了。
最后的一道工序是“上光”。要把锻制好的钢刀回火,趁钢刀上还保持着相当的高温,迅疾地夹一块猪油皮,贴到钢刀上反复摩擦。钢刀的高温会迅速地使猪油皮渗出的油渗进钢刀里。这样,这把光亮无比的钢刀就永不生锈了。当钢刀最终慢慢冷却下来的时候,舞爷的爷扯一根头发贴近刀刃,吹一口气,头发迎刃而断。
魁爷讲舞爷的爷铸造神刀的时候,他的眼中闪烁着神刀的光芒。舞爷的爷太过遥远。现在村里没有人知道义和拳是什么时候的事,也没有人认识义和拳里的哪一位部将,更没有人见过那口神刀。但是,孙家集的人知道魁爷,知道魁爷的爹舞爷。舞爷已经很神话了,舞爷的神话在孙家集人的嘴里,早已演化成以舞爷为中心人物的“舞三锤”的故事。
舞爷十二岁就开始在铁匠铺里拉风箱,十五岁操大锤。舞爷十六岁那年,一手拉着风箱,一手舞大锤。一锤砸下去,舞爷将舞爷的爷用长柄铁火钳夹住的铁锭,砸成了一张薄纸。舞爷的爷乐开了怀,他说:“舞是块打铁的好料。有舞在,孙家集的铁匠铺塌不了棚。”
舞爷三十岁那年,山东春天大旱,秋季蝗灾,禾麦无收,饥民遍野。舞爷的爷将最后一口干粮剩给了舞爷。舞爷埋葬了自己的爷,一辆小车推起了待产的妻子,搁上了打铁的炉灶家什,下了关东。
舞爷给自己的儿子起了名字叫“魁”。魁,就是斗鬼。敢斗鬼,那是多大的胆子啊。有胆子就有力量,有力量就能打铁。“有了魁,孙家集的铁匠铺就塌不了棚。”舞爷说。
1958年10月,全国掀起大炼钢铁的高潮,砸锅炼钢,孙家集也不例外。孙家集成立了铁业社,竖起了一座座炼钢炉。人们唱着凯歌,“你是英雄咱好汉,高炉旁边比比看,你能炼一吨,咱炼一吨半;你坐喷气式,咱能乘火箭;你的箭头戳破天,咱的能绕地球转!”将有用的没用的生锈的不生锈的铁具全都扔进了炼钢炉。
队长揭了地主何振豪家的大铁锅扔进了炼钢炉,然后,队长打发地主何振豪去了村西朵儿河的堤岸上看守大坝。
朵儿河上红旗飘。“河水急,河水慢,还得我们说了算,叫水走,水就走,叫水站,水就站,叫它高来不敢低,叫它发电就发电。”人们在坝上战天斗地,火热的干劲像朵儿河的洪水一样暴涨。朵儿河水位在那一年高达14米,持续了69天。
地主何振豪守着坝口不敢回家看守自己的门户,队长每天替何振豪看守门户。晚上,何振豪睡在坝上的牛棚里,和生产队上的白花花母牛过夜;队长则睡在地主何振豪家的床上,和何振豪的老婆过夜。队长睡得地主婆子的奶子,比坝体上拉土筑堤的那头白花花母牛的奶子还要大。
“简直是扣着两个面做的簸箩。”队长说。
地主的家与舞爷的铁匠铺一墙相隔。墙是泥土和了麦秸垒成的,低矮的墙头上长满了茂盛的麦草。舞爷夜里要看守着炼钢炉,打制防洪大堤上所需要的铁器。深夜三星高照,何振豪老婆的叫声,越过了低矮的土墙落在舞爷炼钢打铁的院落里。嗲声嗲气的叫声时起时落,扰得舞爷心烦。舞爷实在受不了了,将旱烟袋插进裤腰里,抡起大锤砸在铁砧上。再后来,地主的老婆不叫了,队长的老婆却开始骂街了。她站在铁业社的门前,骂队长好端端的家伙怎的成了秋后的秫秫秸,倒了头就再也竖立不起来了。
舞爷的三锤砸出了“舞三锤”的名气,砸出了孙家集铁匠铺的威风。舞爷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魁爷,在大炼钢铁的火红时代里,也给孙家的铁匠铺点上了铁种,开出了铁花,结出了铁果。舞爷给自己的孙子取名就叫炼钢。炼钢把舞爷的铁匠铺搅得红红火火。
在孙家集的铁业社里,舞爷将自己的手艺传给了儿子和几个徒弟。后来,舞爷跟队长说,打铁震断了他的胳膊,他成了残疾人。舞爷不再打铁了,舞爷每天拖着伤痛的胳膊带着炼钢看“炼钢”。
在魁爷的手里,坚硬的铁块经过他敲、拖、点、碰、触等魔法般的手法,变方,成圆,搓长,压扁,磨尖,上刃……
多少个日子,在孙家集铁业社里,不知道魁爷锻打出了多少犁、耙、锄、镐、锨,也不知道有多少镰刀、菜刀、刨刀、剪刀、锅铲。老太太束发的簪子,打杏用的小铁板,孩子们玩耍的铁环,一样是一样,一件是一件。魁爷将打铁的身份铸成了名闻十里八乡的铁匠艺人。
春天来了,一切都是赶春的样子。柳树开过的黄花,变成了白色的云絮,浮在空中,悬在眼前,让你看看春天在哪里。一层桃花浮在朵儿河的水面上,随着河水急湍湍地向下游流流而去。就连慢腾腾的枣花也沉不住气了,在枝柯间探出了绿色的嫩芽,像姑娘鲜润的舌尖,延伸着春天的气息,张扬个性。
春天里,生产队里的活计赶得紧。耕地耘田,除草下种,一件件农活像年节里盘舞在空中的长龙,一节连着一节,哪节也脱不开魁爷的手。紧忙的时候,队长来到铁业社。队长手里拿着半截钟槌。队长说,挂在村南场院里那棵老榆树下上的铁钟,不知道让谁破坏了,钟槌断了。钟是村里人出工休息开会活动的号角。一个村子哪天也离不开钟。更重要的是,钟是权利的象征。当当当当的钟声就是队长的声音。队长是孙家集村民的脊梁骨,听不见当当当当的钟声,孙家集村民就失去了脊梁骨。
队长说:“先造钟槌。”队长的话斩钉截铁。
队长拿出了他自己设计好的图纸,图纸上的钟槌一端细一端粗,粗的一端张着一个小口口,像鲶鱼的嘴,嘴里含着一根细线线。钟槌的长短粗细,队长都标注了尺码。魁爷打铁没有图纸,犁耙锄镐的影子早都印在了魁爷的心里。队长的话魁爷不能不听。队长当着魁爷的面,也叫魁爷,可是魁爷知道,在队长心里魁爷不是爷。在魁爷的心里,队长才是爷。魁爷接过队长递过来的图纸,看了一眼,扔进了洪炉。
魁爷说:“画在心里了。”
一个下午,魁爷就将钟槌打好了。傍晚的时候,魁爷将钟槌交给了队长。队长把钟槌攥在手里,直说“好”。好钟还要重棰敲。队长拿着这个钟槌走了。晚饭后,村南老榆树下又响起了当当当当的钟声。钟声听起来雄浑而辽远,极具穿透力。它像一根纤细的丝绳,拴上了人们的手脚,响一声就拉你一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就把你拽到了老榆树下。队长牵着那根绳,绳的一端系住魁爷新打造的钟槌,钟槌张着小口一声声地呼唤着:“快来呀,开会啦,来晚了要扣工分啦。”
队长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利,以“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的不同节奏形式敲了好几袋烟的工夫。
队长说:“钟声就是号角。一切行动听钟声,就是一切行动听党的话,也就是听毛主席的话。”
队长还说:“现在,有的人,土地、牲畜、农具归了集体,但是,思想没有归集体,身子坐在社会主义大车上,脑子里还是‘我’当家。今天的钟声就是给脑子里还有‘我’当家的人敲敲警钟。”
队长又说:“听听,这就是魁爷给我们新打的钟,是神钟!”队长爬上了老榆树,解下了那柄钟槌,在社员们面前展示,直到把男人们看得惭愧地低了头,女人们羞得红了靥。
队长最后说:“钟声就是命令,散会!”
队长没有把钟槌挂上去,而是别在了腰里。队长将党的舌头带回了家。从此,谁敢反对队长,队长就将他带到老榆树下,当当当当地让他听钟声,直到他在这钟声中听出了权利,听出了激情,听得他服服帖帖,唯钟是听。队长腰里插上了钟槌,队长的老婆才不再围着铁业社骂街了。队长喜欢过的女人,个个也是美滋滋的,每天听一听队长敲出的钟声,心满意足的样子。
春天来了,春天很快就过去了。社会主义的新社员们高喊着“1958年吃饭不要钱,放开肚皮吃饱饭,共产主义在眼前”的口号没有走进“一天能吃五顿饭”的共产主义,而是走进了想都想不到的大饥荒中。舞爷又将最后的一把秫秫米留给了炼钢,以同样的形式寻找自己的爷去了。
现实和历史是这样惊人的相似。舞爷走的时候,没有说话,魁爷也没有哭,他们早已经饿得说不出话,哭不出泪了。魁爷没有哭,炼钢更没有哭,舞爷走的时候,炼钢正趴在他娘的身上,像一头饥饿的乳猪一样拱着他娘那早已干瘪的乳房,而他娘的身体其实早已经变得冰凉了。闻名乡里的铁匠神人“舞三锤”走了,和他一同上路的还有他的儿媳。
孙家集几世几代的铁匠铺真的塌了棚。深夜,魁爷守在铁匠炉前,伸长了脖颈,张开干裂的嘴唇,向着深无洞底的夜空发出了一声饿狼般地干吼。
夜空没有回声。饥饿的空气已经将能吃的东西都吃了。
三
魁爷的铁匠铺早已收炉熄火。他正坐在屋里吸着长长的旱烟袋,每吸一口,烟袋锅就随之闪出一缕青光,青光一亮,走进门来的孙陆“咣啷”一声撞在了水桶上。魁爷看到了孙陆脸上紫青的伤痕。他拿出了自制的跌打损伤的膏药,给孙陆贴上。魁爷没有问孙陆脸上的伤怎么来的,因为魁爷在给孙陆贴膏药的时候,从孙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哀伤。
终于,孙陆说话了。孙陆说:“爷爷,刘栓柱骂我是您借来的种,说我不是‘舞三锤’的子孙。”
魁爷说:“那是胡扯!你娘是三妮,你生在孙家的铁匠铺里,你不是孙家的子孙你是谁家的子孙?”
魁爷像缝纽扣一样将孙陆缝在了自己的身边。他要把孙陆留在他的铁匠铺里,把孙家几世几代的铁匠手艺传给自己精心培育的孙子。
说起来不应该,现在谁家的孩子还学打铁呢?打铁是个力气活不说,单凭这日复一日举锤落锤落锤举锤叮叮当当的重复动作,就耐不住现在年轻人的性子。现如今,谁家的男孩子不是奶水里出奶水里长,个个都养得粉粉嫩嫩的,承担着家族中传宗接代的重任。生头胎是男孩的是这样,偷偷摸摸,拼了家业受罚款超生的更是这样。让孩子学打铁,那不是拿着铁锹当锅使——穷急了吗?
其实,魁爷并不穷。炼钢每月都给他花销钱,即使这个月没有汇来,下个月汇来的时候也一定是多一些的。魁爷更不傻,魁爷的铁匠手艺不逊于舞爷。当年,队长能够将那口钟敲成清脆悦耳的八音盒,不是队长钟敲得好,而是人家魁爷的钟槌铸得好。孙家集的人谁不知道呢?那年月,七里八乡的过路人谁没有听到过孙家集的钟声?大家都知道,孙家集有一口神钟,是舞爷的儿子魁爷打造的。
怪只怪那个不争气的炼钢。炼钢生在大炼钢铁的时代,却不是炼钢打铁的料。俗话说:“打铁先要自身硬。”炼钢却从小体质就弱,站在那儿至多就是一块刚出炉的软铁,面团一样没有脊梁,不像魁爷那样肩头胸脯都扣着一碗一碗的疙瘩肉,摸上去就像从身子里长出来的铁馒头。
炼钢更没有当年舞爷的威风。舞爷那是啥样子的威风呀,“舞三锤”的名号当年都取代了孙家集的村名了。离村十八里,你说是孙家集的,你要口水喝,人家可能待搭不理的,可你要说是“舞三锤”那村的,谁家不端给你一碗水喝,兴许还要问你饿不饿呢。炼钢呢?炼钢就不行了。魁爷从不担心炼钢打铁的时候会砸断锤把,倒担心大锤落下时会震断他那细弱的胳膊。
魁爷心疼儿子,觉得儿子从小没有娘,没吃到多少奶水,应当的是身子弱。炼钢18岁才开始操锤,打不了几下就气喘吁吁。魁爷至今都觉得对不起儿子,不该让儿子打铁。魁爷清楚地记得孙家的铁匠铺传到他这里应该是第七代了。孙家的铁匠手艺已经在舞爷那里达到了顶峰。舞爷打了一辈子铁,也打磨了一辈子自己。他临走给自己打出了“舞三锤”的名号——那些年里,这个名号已经不只是属于舞爷,而是属于所有孙家集的人了。
炼钢呢?炼钢走了,炼钢走了十来年了。炼钢从没有种上孙陆就卷起铺盖去了南方的一个城市打工去了。炼钢走后,再也没有回来过。魁爷早已经跟自己说过多次了,他和自己锤打出的叮叮当当的锤声说话。在打铁的匠人眼里,硬梆梆的铁锤是活的,他们是能够跟铁锤头说话的,是能够听得懂锤语的。铁匠的心就是一块跳动的活的砧铁,日子长了,击打在砧铁上的每一声叮当也就成了散落在铁匠心中的话语。
舞爷和炼钢的娘饿死的时候,魁爷很长时间没有打铁——那时早已经折腾得没有铁器可打了,人也饿得没有力气打铁。但是,魁爷却经常摆弄着响锤,轻轻地击打那块传了几代的砧礅。当,当当,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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