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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风军 李风军,山东惠民人。滨州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滨州市作家协会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山东省第七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学高级教师。曾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北方文学》《鸭绿江》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在《散文诗》《渤海》《鲁北晚报》《滨州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诗、散文作品近百余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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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炉火纯情(一)
2017-02-12 00:00:00

中篇小说

青(一)

孙家集铁匠魁爷的孙子桐家堡做豆腐的“豆腐张”的子孙,是当年魁爷通过赵家湾的“菜园子”老木,“豆腐张”那里借来的种。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秘密。所谓天下,就是指处在朵儿河边的孙家集;所谓秘密,就是孙家集了解这一事的人都知而不言。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魁爷也已七十多岁老辈人不提起这事,现在的年轻人不结婚生孩子的都大有人在,谁还会在乎这个?

初秋的一天,村里几个辍学的孩子在魁爷的铁匠里磨好刀,约着魁爷的孙子孙陆一起去割猪草。半大不小的孩子最不省心,开始还都高高兴兴的,后来却因点小事叽咯起来,其中一个孩子指着孙陆说:“你还是借来的种呢。你不是‘舞三锤’的种。”孙陆便和小伙伴动手打了起来。

孙陆咋是借来的种?

孙陆的爷是魁爷,魁爷的是舞爷。

舞爷的爷开过一家铁匠铺。魁爷说舞爷的爷曾经给义和拳铸过神刀铸造的神刀削铁如泥锻过的长矛能一连扎死上百敌人而不卷刃生钝舞爷的爷后来还做过义和拳的部将。魁爷说舞爷的爷铸造神刀的故事的时候非常自豪,仿佛铸造那口神刀的不是舞爷的爷,而是他自己

魁爷说,锻造这种刀要先将铁块烧成面团一样软;风箱要一鼓劲地拉,铁块要一股劲地翻搅,这叫“炒钢”炒好的钢团在砧礅上,要像揉面一样地锻打,这叫“揉钢”“揉钢”之后的铁板再放入火中,烧烧打打,打打烧烧,反复多次,直到百炼成钢,这叫“定型”定型成钢之后,钢刀还要继续放入洪炉中去烧当钢刀烧透,通体闪现出透明的红光时,就迅速地将钢刀从火中抽出,接着舞爷的爷早就口含黄酒,一口喷在钢刀上霎时蓝色的火苗腾起,大锤小锤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叮当,沿着钢刃来回地走刮火苗熄了,还要再喷,直到刀上的火苗最终沿着刀刃燃烧成一条蓝色的火线,这叫“走刃”走了刃的刀口就可以削铁如泥了。

这还没完,接下来是“淬火”把走了刃的钢刀一下浸进冷水里,“哧啦”一声,一股白烟生起,冷水沸腾这时要用钢钳提出大刀,拿小铁锤的锤面迅速地磨刮刀面,钢刀变得又硬又韧然后,再把钢刀慢慢烧热,重新换上冷水,再浸入,再磨刮,反复三五次才可去掉钢刀上的脆劲,钢刀也就不易折了。淬火时,要掌握好钢刀的温度高不得,高了,钢刀就会走样变形;低了,钢刀的刀口就会变钝。还要选择好淬火用的水质一般的铁匠不注意这一点,他们大都采用普通的凉水舞爷的爷要用朵儿河大堤下那口深井里的水他说那口深水井里的水通着朵儿河的水脉,水是活水,有灵气打了水来要先在水里放一把盐。用盐水淬火可以增强钢刀的光泽度淬过火的钢刀刀口变得坚韧无比,富有弹性

最后的一道工序是“上光”要把锻制好的钢刀回火,趁钢刀上还保持着相当的高温,迅疾地夹一块猪油皮贴到钢刀上反复摩擦钢刀的高温会迅速地使猪油皮渗出的油渗进钢刀里这样,这把光亮无比的钢刀就永不生锈了。当钢刀最终慢慢冷却下来的时候,舞爷的爷扯一根头发贴近刀刃,吹一口气,头发迎刃而断。

魁爷讲舞爷的爷铸造神刀的时候,他的眼中闪烁着神刀的光芒。舞爷的爷太过遥远现在村里没有人知道义和拳是什么时候的事,也没有人认识义和拳里的哪一部将,更没有人见过那口神刀。但是,孙家集的人知道魁爷,知道魁爷的舞爷。舞爷已经很神话了舞爷的神话在孙家集人的嘴里早已演化成以舞爷为中心人物的“舞三锤”的故事。

舞爷十二岁开始在铁匠铺拉风箱,十五岁操大锤。舞爷十六岁那年,一手拉着风箱,一手舞大锤一锤砸下去,舞爷将舞爷的爷用长柄铁火钳夹住的铁锭砸成了一张纸。舞爷的爷乐开了怀,他说:“舞是块打铁的好料有舞在,孙家集的铁匠铺塌不了棚。

舞爷三十岁那年,山东春天大旱,秋季蝗灾,禾麦无收,饥民遍野。舞爷的爷将最后一口干粮剩给了舞爷舞爷埋葬了自己的爷,一辆小车推起了待产的妻子,搁上了打铁的炉灶家什,下了关东。

舞爷给自己的儿子起了名字叫“魁”。魁,就是斗鬼。敢斗鬼,那是多大的胆子啊有胆子就有力量,有力量就能打铁。“有了魁,孙家集的铁匠铺就塌不了棚。”舞爷说。

1958年10月,全国掀起大炼钢铁的高潮,砸锅炼,孙家集也不例外。孙家集成立了铁业社,竖起了一座座炼钢炉。人们唱着凯歌,你是英雄咱好汉,高炉旁边比比看,你能炼一吨,咱炼一吨半;你坐喷气式,咱能乘火箭;你的箭头戳破天,咱的能绕地球转!”将有用的没用的生锈的不生锈的铁具全都扔进了炼钢炉。

队长揭了地主何振豪家的大铁锅扔进了炼钢炉然后,队长打发地主何振豪去了村西朵儿河的堤上看守大坝。

朵儿河上红旗飘“河水急,河水慢,还得我们说了算,叫水走,水就走,叫水站,水就站,叫它高来不敢低,叫它发电就发电”人们在坝上战天斗地,火热的干劲像朵儿河的洪水一样暴涨。朵儿河水位在那一年高达14米,持续了69天。

地主何振豪守着坝口不敢回家看守自己的门户队长每天替何振豪看守门户。晚上何振豪睡在坝上的牛棚里,和生产队上的白花花母牛过夜;队长则睡在地主何振豪家的床上和何振豪的老婆过夜。队长睡得地主婆子的奶子比坝体上拉土筑堤的那头白花花母牛的奶子还要大。

“简直是扣着两个面做的簸箩。”队长说。

地主的家与舞爷的铁匠铺一墙相隔。墙是泥土和了麦秸垒成的,低矮的墙头上长满了茂盛的麦草。舞爷夜里要看守着炼钢炉,打制防洪大堤上所需要的铁器。深夜三星高照,何振豪老婆的叫声越过了低矮的土墙落在舞爷炼钢打铁的院落里嗲声嗲气的叫声时起时落,得舞爷心烦。舞爷实在受不了了,将旱烟袋插进裤腰里,抡起大锤砸在铁砧上。再后来,地主的老婆不叫了,队长的老婆却开始骂街了。她站在铁业社的门前,骂队长好端端的家伙怎的成了秋后的秫秫秸,倒了头就再也竖立不起来了

舞爷的三锤砸出了“舞三锤”的名气,砸出了孙家集铁匠的威风。舞爷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魁爷,在大炼钢铁的火红时代里,也给孙家的铁匠铺点上了铁种,开出了铁花,结出了果。舞爷给自己的孙子取名就叫炼钢。炼钢把舞爷的铁匠铺搅得红红火火。

在孙家集的铁业社里,舞爷将自己的手艺传给了儿子和几个徒弟。后来,舞爷跟队长说,打铁震断了的胳膊,成了残疾人。舞爷不再打铁,舞爷每天拖着伤痛的胳膊带着炼钢看“炼钢”。

在魁爷的手里,坚硬的铁块经过他敲、拖、点、碰、触等魔法般的手法,变方成圆搓长压扁磨尖上刃……

多少个日子,在孙家集铁业社里,不知道魁爷锻打出多少犁、耙、锄、镐、锨,也不知道有多少镰刀、菜刀、刨刀、剪刀、锅铲老太太束发的簪子,打杏用的小铁板,孩子们玩耍的铁环,一样一样,一件一件。魁爷将打铁的身份铸成了名闻十里八乡的铁匠艺人。

春天来了,一切都是赶春的样子。柳树开过的黄花,变成了白色的云絮,浮在空中,悬在眼前,让你看看春天在哪里一层桃花浮在朵儿河的水面上,随着河水急湍湍地向下游流流而去就连慢腾腾的枣花也沉不住气了,在枝柯间探出了绿色的嫩芽,像姑娘鲜润的舌尖,延伸着春天的气息张扬个性。

春天里,生产队里的活计赶得紧耕地耘,除草下种,一件件农活像年节里盘舞在空中的长龙,一节连着一节,哪节也脱不开魁爷的手。紧忙的时候,队长来到铁社。队长手里拿着半截钟槌。队长说,挂在村南场院里那棵老榆树下不知道让谁破坏了,钟槌断了。钟是村里人出工休息开会活动的号角一个村子哪天也离不开钟。更重要的是,钟是权利的象征当当当当的钟声就是队长的声音队长是孙家集村民的脊梁骨,听不见当当当当的钟声,孙家集村民就失去了脊梁骨。

队长说先造钟槌”队长的话斩钉截铁。

队长拿出了他自己设计好的图纸,图纸上的钟槌一端细一端粗粗的一端张着个小口,像鲶鱼的嘴,嘴里含着一根线线钟槌的长短粗细,队长都标注了码。魁爷打铁没有图纸,犁耙锄镐的影子早都印在了魁爷的心里。队长的话魁爷不能不听队长当着魁爷的面,也叫魁爷,可是魁爷知道,在队长心里魁爷不是爷。在魁爷的心里,队长才是爷。魁爷接过队长递过来的图纸,看了一眼,扔进了洪炉

魁爷说:“画在心里了。”

一个下午,魁爷就将钟槌打好了。傍晚的时候,魁爷将钟槌交给了队长。队长把钟槌攥在手里,直说。好钟还要棰敲。队长拿着这个钟槌走了。晚饭后,村南老榆树下又响起了当当当当的钟声。钟声听起来雄浑而辽远,极具穿透力它像一根纤细的丝绳,拴上了人们的手脚,响一声就拉你一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就把你拽到了老榆树下。队长牵着那根绳,绳的一端系住魁爷新打造的钟槌钟槌张着小口一声声地呼唤着:“快来呀,开会啦,来晚了要扣工分啦。”

队长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利,以“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的不同节奏形式敲了好几袋烟的工夫。

队长说:“钟声就是号角一切行动听钟声,就是一切行动听党的话,也就是听毛主席的话。

队长还说:“现在,有的人,土地、牲畜、农具归了集体,但是,思想没有归集体,身子坐在社会主义大车上,脑子里还是‘我’当家。今天的钟声就是给脑子里还有当家的人敲敲警钟。

队长又说:“听听,这就是魁爷给我们新打的钟,是神钟!”队长爬上了老榆树,解下了那柄钟槌,在社员们面前展示,直到把男人们看得惭愧地低了头,女人们羞得红了靥。

队长最后钟声就是命令,散会

队长没有把钟槌挂上去,而是别在了腰里。队长将党的舌头带回了家。从此,谁敢反对队长,队长就将他带到老榆树下,当当当当地让他听钟声,直到他在这钟声中听出了权利,听出了激情,听得他服服帖帖,唯钟是听。队长腰里插上了钟槌,队长的老婆才不再围着铁业社骂街了。队长喜欢过的女人,个个也是美滋滋的,每天听一听队长敲出的钟声,心满意足的样子。

春天来了,春天很快就过去了。社会主义的新社员们高喊着“1958年吃饭不要钱,放开肚皮吃饱饭,共产主义在眼前”的口号没有走进“一天能吃五顿饭”的共产主义,而是走进了想都想不到的大饥荒中。舞爷又将最后的一把秫秫米留给了炼钢,以同样的形式寻找自己的爷去了。

现实和历史是这样惊人的相似。舞爷走的时候,没有说话,魁爷也没有哭,他们早已经饿得说不出话,哭不出泪了。魁爷没有哭,炼钢更没有哭,舞爷走的时候,炼钢正趴在他娘的身上,像一头饥饿的乳猪一样拱着他娘那早已干瘪的乳房,而他娘的身体其实早已经变得冰凉了。闻名乡里的铁匠神人“舞三锤”走了,和他一同上路的还有他的儿媳。

孙家集几世几代的铁匠铺真的塌了棚。深夜,魁爷守在铁匠炉前,伸长了脖颈,张开干裂的嘴唇,向着深无洞底的夜空发出了一声饿狼般地干吼。

夜空没有回声饥饿的空气已经将能吃的东西都吃了。

魁爷的铁匠铺早已收炉熄火。他正坐在屋里吸着长长的旱烟袋,每吸一口,烟袋锅就随之闪出一缕青光,青光一亮,走进门来的孙陆“咣啷”一声撞在了水桶上。魁爷看到了孙陆脸上紫青的伤拿出了自制的跌打损伤的膏药,给孙陆贴上。魁爷没有问孙陆脸上的伤怎么来的,因为魁爷在给孙陆贴膏药的时候,从孙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哀伤。

终于,孙陆说话了。孙陆说“爷爷,刘栓柱骂我是您借来的种,说我不是舞三锤的子孙。

魁爷说:那是胡扯!你娘是三妮,你生在孙家的铁匠铺,你是孙家的子孙你是谁家的子孙?

魁爷像缝纽扣一样将孙陆缝在了自己的身边。他要把孙陆留在他的铁匠铺里,把孙家几世几代的铁手艺传给自己精心培育的孙子。

说起来不应该,现在谁家的孩子还学打铁呢?打铁是个力气活不说,单凭这日复一日举锤落锤落锤举锤叮叮当当重复动作,就耐不住现在年轻人的性子。现如今,谁家的男孩子不是奶水里出奶水里长,个个都养得粉粉嫩嫩的,承担着家族中传宗接代的重任。生头胎是男孩的是这样,偷偷摸摸,拼了家业受罚款超生的更是这样。让孩子学打铁,那不是拿着铁锹当锅使——穷了吗?

其实,魁爷不穷炼钢每月都给他花销钱,即使这个月没有汇来,下个月汇来的时候也一定是多一些的。魁爷更不傻,魁爷的铁匠手艺不逊于舞爷当年队长能够将那口钟敲成清脆悦耳的八音盒,不是队长钟敲得好,而是人家魁爷的钟槌铸得好孙家集的人谁不知道呢?那年月,七里八乡的过路人谁没有听到孙家集的钟声?大家都知道,孙家集有一口神钟是舞爷的儿子魁爷打造的。

怪只怪那个不争气的炼钢。炼钢生在大炼钢铁的时代,却不是炼钢打铁的料。俗话说:“打铁先要自身硬。”炼钢却从小体质就弱,站在那儿至多就是一块刚出炉的软铁,面团一样没有脊梁,不像魁爷那样肩头胸脯都扣着一碗一碗的疙瘩肉,摸上去就像从身子里长出来的铁馒头。

炼钢更没有当年舞爷的威风。舞爷那是啥样子的威风呀,“舞三锤”的名号当年都取代了孙家集的村名了。离村十里,你说是孙家集的,你要口水喝,人家可能待搭不理的,可你要说是舞三锤”那村的,谁家不端给你一碗水喝,兴许还要问你饿不饿呢。炼钢呢?炼钢就不行了。魁爷从不担心炼钢打铁的时候会砸断锤把,倒担心大锤落下时会震断他那细弱的胳膊。

魁爷心疼儿子,觉得儿子从小没有娘,没吃到多少奶水,应当的是身子弱。炼钢18岁才开始操锤,打不了几下就气喘吁吁。魁爷至今都觉得对不起儿子,不该让儿子打铁。魁爷清楚地记得孙家的铁匠铺传到他这里应该是第代了孙家的铁匠手艺已经在舞爷那里达到了顶峰舞爷打了一辈子铁,也打磨了一辈子自己他临走给自己打出了“舞三锤”的名号——那些年里,这个名号已经不只是属于舞爷,而是属于所有孙家集的人

炼钢呢?炼钢走了,炼钢走了十年了。炼钢从没有种上孙陆就卷起铺盖去了南方的一个城市打工了。炼钢走后,再也没有回来过。魁爷早已经跟自己说过多次了,他和自己锤打出的叮叮当当的锤声说话。在打铁的匠人眼里,硬梆梆的铁锤是活的,他们是能够跟铁锤头说话的,是能够听得懂锤语的。铁匠的心就是一块跳动的活的砧铁,日子长了,击打在砧铁上的每一声叮当也就成了散落在铁匠心中的话语。

舞爷和炼钢的娘饿死的时候,魁爷很长时间没有打铁——那时早已经折腾得没有铁可打了,人也饿得没有力气打铁但是,魁爷却经常摆弄着响锤轻轻地击打那块传了几代的砧礅。当,当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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