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声骤然大喊起来，声音短促、激越而略显暴躁。如同一个调皮的小家伙在身边扔了一个爆仗，唬了我很是一跳。

脑袋有胀木的感觉，是一段枯朽的榆木。

外出学习了多日，课堂便都拥挤在了这些时日里，像是穿堂端碗的服务员，不停地穿梭于教室办公室间隙。为了省课题结题工作，又需备办一些资料，还需不时到得文印室，自然是席不暇暖。又间青海的同仁来参观学习，自然时不时尚需做些接待的事情。委实招架不了时，就想着如孙猴子般幻化个三头六臂出来。

亦或是太过于忙碌了，猛然的响动，觉得尖锐、纷扰，呜呜泱泱的小虫般耳朵里钻，心房里钻，把血液往心室里压。

和现实的急促电子钟比起来。我更喜欢起漫长悠扬的生产队的钟声。当——，当——，当——，一声就是楔进地里的一声，沉稳稳的，像是历经世事的长者对你的开导。心跟着释然，通畅，如清洌池水底部的鹅卵石，得了宽慰般的沉静，无私无欲。那日子也就过得如这钟声一般缓慢。假期闲余，我们跟着这钟声给生产队里打来芦草，然后看着牛儿慢慢地把草吞进去，再然后看着牛儿不停地努着嘴巴把唾液一并咀嚼进去，把口水嚼成白沫，鼻孔翕张喷出享受后的热流。

日子却再也慢不下来了。连孩子们也是这样。这般蹄不落地儿的架势。

刚上初一的侄女本来乖巧如她的属相——一头没有犄角的白羊。几月来，竟有几次蹙了眉，“一天来吃饭、上学、做作业、睡觉，还好干啥？”

我到得某所名校参观。课堂上观瞻了他们学生的活跃动态。于其几堂展示课上，孩子们大多争抢答题，向上的氛围如同到了一个辩论会的现场，似火如荼。或上黑板板书，或同伴交流，或跳上讲坛斗胆自己的看法。各样的形式一应俱全，杂七杂八的观点此起彼伏，时时擦触出精彩的火花。孩子们争抢向同学们讲解，向同学们发问,伴着恰当的急于表达的手势，伴着“嘿哈”用也不尽的激情。这课堂果真是孩子们的舞台！

更兼大课间，我站在四楼凭栏观其劲爆的课间节律操，更是澎湃了心潮。见他们如浪于室内涌出，伴着超动感的旋律，舞出了青春的激情。他们大幅度地振臂踢腿，扭腰提臀，像是烈焰般地扭曲烧灼。

一天下来，一切倏忽归于平静。才感到这一天体味的管弦繁奏般的激情还是劳顿了身心。

曾几何时，连雨点的滴答都成了急促的？

就是连等个信息都怕没有了耐心呢。拿着手机不停地把玩，或是无聊地刷屏，把焦灼尽显脸面。现在想来，在乏阙快捷通讯方式的日子里，漫长的等待就是一份美丽的守候呢。用心将书信折叠成长方、三角或是帆船、飞机等的外形（不同的外形代表了不同的关系，不同的心境），装进信封，投进邮箱。于是就多了一份长久的半是焦虑半是喜悦的期盼。远些的书信往往要几日甚至一周的时间才能来到，当有人朝你大声喊着“某某某，你的书信时”，你便多了一份喜色见于脸上，接过回信到得僻静处享受来自异地的关切。

故而，我更喜欢朋友的生活。

她是在快节奏时代里慢生活的人。

朋友年长一些，临五十知天命的年岁。

前几日周末问她家里落座聊聊，她却已然坐在滨州通往北京的普快客车上了。

滨州火车站簇新建成，我按耐不住兴致也驱车前往过。日头还早，晨光熹微，将新载种的树木拢在怀里轻抚。剪枝的树木也把枝桠拢聚起来，颤颤地捧出阳光，像五十六岁的“巫女”杨丽萍用颤颤指尖舞出的“莲花心”。也有几个如我般举了手机不停咔嚓的主儿，满怀着滨州人的可傲起来的资本。站前商业广场还未曾招商开业，人流尚稀落一些；站前公园里还鲜见人影，比起其他熙攘的车站，这里更让人喜欢驻足。

“滨州是最宜居的城市”无怪乎，朋友经常说。

“开起车来你几乎可以撒欢。”朋友如是说过，索性便在“绿都”买了新房搬将过来。“喜欢这方的人闲行的状态，哪像广东！”她强调。年轻些她在广东呆过，想是疾驶的往来车辆眩晕了目，匆行的步履搅了心性。她会抱了书刊到公园里啃，像嗜书考学的中学生。“到了这般年纪，你还……？”我常掩口葫芦笑她。

我隔了闭合了的电动伸缩门翘首探望过去，K1786次列车节节车箱体如匹匹驯服的带了驼铃的骆驼，正待你背起行囊。

不过——让我乘坐六七小时的普客到皇城，我尚还犹豫。

我的朋友自然断不会犹豫的。

我能想象得到，她必然买了卧铺票，撑了胳臂，临了窗，枕侧或许会有随身携取的一两本书刊，一路慢赏窗外的风景：或是绿意的山野，或是汪蓝的河川，或是土色的荒芜……

游览一番，她会拍得如许照片回来。且主体突出，背景别致。像对器材和数字敏感的男士。

她却能烹调一流的餐饭。

我们吵闹着尝吃过她的饭菜,连色泽都是极好的。

粗细食粮、荤素菜肴、咸粥甜羹，样样拿得放下。

她会到菜市场慢慢寻摸，连地瓜都是外形兼内质皆能入眼的，切开来要没有丝状的脉络。她做的拔丝地瓜，切块均匀，色泽鲜亮金黄，拉出的丝线也黄灿灿耀目。至于山药糯米百合粥，单是奶白的色泽就已然让人垂涎了。

除了读书、游览、做饭，她仿佛不谙世事。

孩子们和她谈起影视明星，歌坛偶像，她一概无知无晓。哪怕是自己的单位在几路上，她都不曾晓得。老公嫌她的手机过时，给她买来大屏的智能，她依然只是会接打电话而已，连信息都不曾发得几个。别人戏称她是天外“仙女”，她笑称怕也是“老仙女”了。

清代张潮写《幽梦影》载有几言“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山，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莫大于是。”今赏其言，益发觉得如此。

这般逸致闲情，非常人能够超越。如朋友之慢下来，或许始能如张爱玲般谛听得落花有声。

滨州不久也会上动车的，追速的时代自然是许多人的期盼。我却似乎不太急切地盼望着了。朋友也不亟盼吧？朋友如此或许是性格使然，而我抑或是年岁逐添作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