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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红霞 范红霞,山东邹平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创作委员会委员,滨州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山东省书画学会会员,滨州市美术家协会花鸟画艺委会委员。出版有散文集《谁是等你的那面墙》,曾在《文艺报》《散文百家》《山东文学》《阳光》等发表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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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百岁的椅子
2017-02-09 00:00:00


1

爷爷去世前,让我把这把椅子带回了我的家。那是爷爷的“传家宝”,他没传给他的儿子们,却传给了我——他这个已出嫁的孙女。

想起这些我就难过,爷爷得的是胃癌,查出时已是晚期。手术后,医生断言爷爷最多还有半年时间。但出乎意料又让我们喜出望外的是,爷爷活了一年半。那一年多,他仍如往常一样说笑,家里人都瞒着他,没人跟爷爷说他的病情。可是有一次我却说漏了嘴,忘记是跟爷爷谈到什么事了,本来都挺开心,无意间看到那把椅子在旁边,我脱口而出“以后这把椅子给我……”话没说完,爷爷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盯住我,脸上迅速漫过一片乌云。我下意识地捂住嘴,慌慌张张躲开爷爷的目光,不敢再说什么,也不敢补充或解释,怕遮遮掩掩反而更让爷爷起疑。都说查出癌症的人警觉,那个瞬间我是真感觉到了。屋子里静得可怕,还是爷爷打破了这凝固了的空气,恢复了之前说笑的样子,继续和我谈论起来。

“以后”,什么以后?爷爷死了以后吗?我怎么能当着爷爷的面说出这样的话!爷爷不糊涂,他肯定也往坏处猜测过自己的病,只是不愿接受那种现实,心存侥幸,希望那不是真的。我竟冒出了这么一句,对爷爷是怎样的伤害呀!

这之后好久,我都在自责,可是爷爷却没有流露过任何介意和怪罪的意思。妞妞刚会走的时候我带她去看爷爷,妞妞喜欢爬这把椅子,半圈的扶手,弯弯的椅背,很稳当。她坐在上面,端端正正的,像个小大人,爷爷看着高兴得张着嘴巴直笑。因心有愧疚,有几次我还悄悄留意,我看到爷爷投向妞妞的仍是满眼的慈爱——那是我的女儿呵——他的重外甥女,那么调皮,能闹腾,吱吱呀呀地绕着椅子爬上爬下,爷爷也没有一丁点儿的不耐烦,还笑着说我小的时候也喜欢爬这把椅子。

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我那句没心没肺的混账话,起了多么坏的作用!或许从那一刻起,爷爷确定无疑地明白了自己得的是绝症,明白了自己的生命已无可挽回地走到了尽头,从那爷爷就再没问过自己得的是啥病。但他的精神却没有垮,他一直很乐观,跟我们又说又笑,现在看,那是他不愿让我们为他忧虑、为他痛苦啊!他一天天地装作轻松,一直装到生命的最后,而在他意识到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又特意让我搬走他的椅子……

2

爷爷年轻时就远离家乡,去了济南。济南虽是省城,但爷爷是在一个酿造厂当工人,干苦力活。刚去的几年干的活都很重——扛麻袋包,每天扛几百个;他那么壮的身体,却累得夜里腿抽筋。但他咬着牙坚持,除了为能吃饱饭,还想多少给家里捎点钱来。熬了好几年终于在那里稳定下来,还有了一个城里户口,工种也轻松了。

奶奶和我们在老家生活,我从小跟奶奶住,爷爷逢年过节才回家。爷爷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虽然爷爷总是笑着,说话或不说话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我却觉得生疏,总远远地躲着他,称他是“济南来的爷爷”,不确信那就是我的亲爷爷。有时候,我也怯怯地跑去喊声“爷爷”,抓一把桌子上的糖就跑。到外面转一圈儿,吃完了糖,在门框上倚一会儿,又鼓起勇气进屋叫“爷爷”。爷爷赶紧从椅子里欠起身子,用手推推桌子上的糖,眉开眼笑地示意我去拿。那是从济南买来的,村里买不到,那么好看的糖纸我见都没见过。我抓了糖跑出去的时候,常听见背后有爷爷哈哈的笑声。

童年的记忆好温馨,那些糖纸被我夹在一本书里,保存了多年。但对爷爷的生疏和叫一声“爷爷”抓糖就跑的细节却是从爷爷口中听来的,我根本不记得了,而爷爷每次说起来都津津有味,像嚼一枚橄榄果。

爷爷退休回家后,我才和他逐渐熟悉起来。

那几年,我们家开始“脱贫”。爸爸找人拉石头,拉砖、沙子,盖起六间砖瓦房,各屋的家具也买了新的,陆陆续续地添置了沙发、床、衣柜,把原来那些八仙桌、椅子都换了。当然这里面也用掉了爷爷的一些积蓄,对家庭建设投资他从来都不吝啬。可我去爷爷屋里玩,却看见那把圈椅还留在客厅,就问爷爷:“这把旧椅子还要吗?”爷爷看着那把椅子,沉了一会儿,说这把椅子是老爷爷小时候的,也可能更早些。他说老爷爷小的时候家里就有,具体什么时候做的连老爷爷也不清楚。我知道老爷爷享年八十四岁,那么这把椅子起码比老爷爷还要“老”,至少百岁了吧?爷爷不说话了,很少见他脸色这么凝重。

过了一会儿,爷爷又说,老爷爷那一辈兄弟两人,很穷,家徒四壁,几乎没有什么家什,就只有这一把椅子,全家人视若珍宝,家里有重要事情的时候家长才舍得搬出来坐坐。那时候老爷爷正当年,虎背熊腰,浑身是力气。又很勤劳,地里的活路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家里也拾掇得有头有绪。他最“宏伟”的愿望是,种好庄稼,有了钱置点家具,让这个家像个样。但在泥土里滚了一辈子,腰弯肩塌了,他的这个梦也没做成,全家还是只有这把椅子。老爷爷心有不甘地“走”了,把这把椅子和他改变家境的心愿留给了爷爷。

老爷爷的哥哥娶的是邻村一位能说会道的女人,她好像懂一些一般人不懂的事情:谁家的孩子“吓着”了,都找她去给“叫魂”。我们家没有人太当真,并不完全信这种事,却也没有谁阻拦她,因为大老奶奶人好,给别人“叫魂”不收粮也不收钱,给我们家带来了好人缘。有时候来“叫魂”的人直接到我们家,就让孩子坐在这把椅子上。也怪,常常,孩子坐上这把圈椅,还没等“叫魂”,那病就好了一半。我们家在村子里口碑特别好,是不是有这把椅子的一份功劳?

爷爷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闪着不易察觉的泪花。我轻轻地走到圈椅边,心里也涌动一种别样的情感,对这把椅子刮目相看了,没想到它还有这么多的内涵、这么多的故事……

3

爸爸和大爷是爷爷的骄傲。爸爸和大爷在我们村都称得上是有出息的人。大爷读书多,当了乡长,我经常看见他每天骑着自行车去邻乡的那个乡政府上班。爸爸当兵回来,在一个乡镇企业当厂长。爷爷默默地支持着他的两个儿子,让他们各自做好自己的事业。

来找爸爸和大爷办事的人很多,而且多是些有头有脸的人,这样,家里的陈设就得上点档次,家具不断更新。新家具让满屋生辉,谁还稀罕这把破旧的圈椅?叫人不解的是,爷爷也赞叹新家具漂亮,但却依然对这把旧椅子爱惜如昨。父亲曾动过把圈椅扔掉的念头,一向慈善的爷爷发了脾气:“你连我一块赶出去好了!”父亲是个孝子,没办法,他只好由着爷爷。

我参加工作后,周末尽量挤出时间回来看望爷爷,这是爷爷最高兴、话最多的时候,他总是说我小时候如何如何。爷爷说,我小时候最愿意去照相,照相时却又不笑一笑,只是睁大眼睛看着那个蒙着黑布的“大机器”,大人怎么逗也不奏效,可只要一倚在奶奶的腿边、坐在那把圈椅上就行了。还说有一天村里来了个照相的,这可是稀罕事,奶奶抱着我就去。我刚会走路,个头够不着照相机的镜头,奶奶又不敢松开手让我站到板凳上,就回家去搬圈椅——奶奶有气管炎,一走路就喘,可为了照相的那几秒钟,为了让我站得稳当些,她气喘吁吁地绕过几条胡同——我踩着那把椅子,怀里抱着爷爷买的小布熊,拍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

奶奶先于爷爷去世了,虽然大爷、父亲并不反对爷爷续弦,爷爷却没再找个老伴儿。他与村里的人一块儿去赶集,或去河边、地头转转,和那些老头儿下下棋,喝喝茶,看上去挺快活,但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还是看出他其实很孤独。特别是农忙时节,没有人陪他玩,他就只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他翻几页闲书,停下,用手轻轻地拍椅子扶手,像拍婴儿的小脑袋瓜儿一样含着柔情。有一次我看见他在墙根儿下坐了半下午,天近黄昏了还缩在圈椅里,暮色一点一点地把他包围,一层一层地把他脸上的忧伤涂厚……

一个人在外生活了多年,爷爷在衣食住行方面打理得都很好。他会包水饺、馄饨,做手擀面,还会织毛衣。我织毛衣就是爷爷教的,又教我织围巾,两根针一行一行地来回织,然后教我几种图案和花样。我常常在爷爷身边学着织,在那把圈椅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织了拆,拆了织,反正也没人围我织的围巾,只是一种消遣,我喜欢那种氛围。到了该吃饭的时候,爷爷已经炒好菜、做好饭。我就陪着爷爷喝点啤酒,院子里有个石桌,我坐那把圈椅,爷爷坐另一把椅子,我们在那棵槐树下一人拿一个易拉罐,一边喝,一边说话,或者不说话,都惬意得很。我和爷爷之间有一种默契,而那些温暖的画面里,似乎都有圈椅在场。

病魔凶残地撕咬着爷爷的生命,这年深冬,爷爷躺在床上连坐都坐不起来了,可最后几天他还侧过头让爸爸帮他刷牙。他干净了一辈子,他还要干净地活下去,他还没活够。他临终的两周前,我回去看他,他叫我贴近他,他攥住我的手,有气无力地说:“你喜欢这把圈椅,你把它带走吧,我早就想给你了……”见我擦眼泪,爷爷却笑笑,安慰我:“孙女不哭,不哭……”说他以前织的那件毛衣袖子坏了,让我给他拆了重新织一下袖子,说明年的春天他还要穿。可是,爷爷,我还没来得及织呢,明年春天还没到呢,您……怎就舍得离我们而去……

现在,这把椅子就摆在我卧室的阳台上。十多年来,我搬过几次家,家具换了又换,留下来的屈指可数,可这把椅子却一直跟着我。它的质料并不是如今很时兴、备受人们青睐的黄花梨,而是最最普通的柳木,但在我心目中,它却珍贵无比。我常常坐坐它,摸摸它,那种亲切的感觉无法形容。简洁,古朴,原木色的表皮泛着手摸出的光亮,我常常凝视着它,陷入无边的怀想……

(刊发于《散文百家》2016年第10期,被收入《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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