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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美文推荐(十四)|八月之夜——兼致诗人寒烟 2018-09-13 15:52:23

八月之夜

——兼致诗人寒烟

米兰

八月七日,立秋。

深夜是一个人最清醒的时刻。她坐在书桌前思索,或者,她在等待什么。纸上一片空白,她没有把握写下那个字。那个字太甜腻。她的笔从来就是灼痛的、沉重的,她不会随随便便写下什么。她绝不满足于轻薄、优雅的清词丽句。她说,我的年龄已不允许我“炮制”文字,那是一种令人心痛的对生命的浪费和不尊重;她说,我这一生中,对某些神秘元素的渴求、眷恋远远超过了活在世上所能享受到的幸福和美好。

如是,她选择了苦,不需要一滴水稀释的苦。

当此时刻,立秋节气又一次不期而至。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节气三候在她身上有了更切实的体验,依时令生息不知不觉契合了她写下的每一行诗句。

在我走向你的某个夜晚

我炭火般纷落的生命

使我感到我在大地上已过完一生

事实上,她不能确定,她似乎还在期待什么。坐在电脑前,大脑很空。她记得年轻时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刻,那是一种直觉。直觉告诉她,她爱了,她爱着。

仿佛古老的寓言,他终于来了:带着卡内蒂的秘密心脏,外貌俨若卡夫卡之甲虫。他在网络那头闪烁。他说,我想见你,我要见你,我一定要见你……她的生命即刻发生了化学反应,非得靠一种强制性手段屏蔽他不可了。

她关掉电脑,走向凉台。这就是她所期待的吗?不,她什么也不需要,她早就嫁了,她与诗歌秘密成婚。早在情窦初开之时,她就把一个人的影子驱赶到单行道上,她跟在后面走啊走啊,头上落满霜雪,胸怀溃烂伤口,义无反顾走到了今天。

如果我有一个伤口

那肯定是世界从我这儿拿走了什么

那又怎样?她不在乎。那一年穷秋时节,她的单行道终于延伸到入海口处,她绝望地看着那个影子变成一坨盐巴,装进了别人的口袋。冷冽的一马平川的入海口,疼痛与大雁齐飞,心境共败絮一色。真想钻进芦苇荡大哭一场啊,单向的迷恋,不至穷途不撒手;剖开一颗心,不鲜血淋漓不痛快。最终,她将摧毁一切的力量积聚于一本俄罗斯诗集,挺立在茨维塔耶娃的纸页上:“我们从一座坟走向另一座坟,弯着腰,怀着感情,用心猜测着,但它们几乎同样低矮、缄默,而且没有姓名。”那个影子死了,她不得不开口承认,她其实知道——她一直知道,那个影子不是她的,始终不是。

爱,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从此,她变得坚强,也变得虚弱。

唯意志主义创始人叔本华说,要么庸俗,要么孤独。她选择了后者。孤独才是真正的自由。她自由了。

她自由地忧伤,她让忧伤长盛不衰;她不怨怒,即便家园北望,山河破碎,德操与秩序满目疮痍,她所能做的,依旧是踽踽独行,独善其身。让高尚的更加高尚吧,让卑鄙的继续卑鄙。

你整夜在星群间踱步

在那儿抽烟,咳嗽

难道你的痛苦还没有完成

还在转动那只非人的磨盘

茨维塔耶娃测量过的深度,她也在测量;茨维塔耶娃某个词汇的暗示,让一场火灾在她头顶蔓延、灼烧、绽裂,一撮头发烧成灰,又一撮头发烧成灰,狼奔豸突,横无际涯。看,头上这霜雪,这就是黑夜的灯和旗帜!她举着它穿行于缪斯之林,餐风宿露,日夜兼程,从未停歇。

只有更大的伤口才能把我安慰

只有这儿才有为伤口保鲜的盐

……

凉台上的夜安静而美丽。她漠然看着又一个伤口,任凭它反复发炎,折磨得人心力交瘁。这就是她的基因吧,这就是宿命。同是生之欢娱与悲怆,同是激情与情欲的震颤,塞纳河畔的杜拉斯敢于在欲望和破碎中描述爱、欲和死,让文字同时透射着厚颜无耻与纯洁无暇的光辉,那样残忍而不自知。可她,不是杜拉斯,哪怕她与杜拉斯一样,血液里藏着酒精和火焰,爱,正愈演愈烈越烧越旺。除了神秘,什么能安慰这秋天的悲苦?就要按捺不住了,她将说出那个秘密。

我们已近得无法再近

两颗心几乎要透过薄薄的肉身

相互搂抱在一起

还有什么能够阻挡?望着夜空,她心障重重,在漫无尽头的破除与遥望中精疲力竭。

一纸纸身不由己的契约

一副副无力撕碎的纸镣铐

撕不碎的,暂且挣脱吧。

七夕之夜。东南西北二十八星宿映照人间大地。通往山里的林荫道枝叶婆娑,迷离灯影里闪过的自行车带着出逃的意味。她以诗人敏锐的感受力,氤氲在这个寓意美好而又残忍的节日气氛里。两瓶啤酒,几碟小菜,一弯新月,多么好的庸常人生,看这繁华人间!当微风拂过,玉米田那边传来孕育的奇异香味。这时节玉米蓬勃旺盛,这种雌雄同体的农作物,传粉、受精、结果,自体完成。空气中纷纷扬扬的情欲撩拨得人心醉。她以单株作物的姿态享受这夜色。她知道他更关心生存其间的现实秩序,她则趋向于自身角色的清算和弃绝。那在她身上形成苦难特质的力量,她必须保留。“你决绝得仍然不够;你遭受的苦难远远配不上灵魂的高贵!”她常常听到这声音,这是来自北方的茨维塔耶娃的声音,她把它扔得如此之远,从上一个世纪扔到这一个世纪,扔到肤色不同的另一位诗人心湖深处,层层波浪致使后者终生都在奋力泅渡,并力图带动整个大陆板块向那儿漂移。可是,那儿是哪儿?促使她向那儿泅渡的最大理由是什么?还没想明白,她就遇见了他。她曾暗自欣喜或可从他那儿找到答案,找到那股由生命进入生命的力量。可她不能确定。

生命中遇到的难题一个接着一个。

那些深夜,她清醒地睡着。她看见她岁月的蛋糕上插满了蜡烛,摇曳在她面前的,是怕来不及的焦灼。“是的是的,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她柔情满怀,身体变得不真实。一夜又一夜,她在为身上起伏的、滚烫的恶而哭泣。这无人可与之言说的爱恋,演变成一种折磨。爱,多么难以保鲜的物质,哪怕海水中满是用来保鲜的盐。她知道每一条小径都秘密地通向大海,可在这满是魑魅魍魉的旱绂勒系下,她的新鲜血液已所剩无几。他说,在上帝面前,人们甚至无法隐瞒思想和欲望,你的灵魂在高处,何必惧怕;你一个人就是一个丰富的世界,没有了你,世界很苍白……还有一步之遥,她就融化了。

那个夜晚我们相互跪立着哭泣

为生命中一位永不开口说话的神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她未能免俗。她醉醺醺骑着自行车回家,把自己扔到床上,等待午夜降临。她依稀仿佛看到他就在身边,与她喁喁私语、深情对望。他需要那种在他之后能够继续他的痛苦的人不是吗,卡内蒂《钟的秘密心脏》中的疑问依旧高悬,而卡夫卡的甲虫,此刻就在她趾缝间攀爬。她周身颤栗、渴慕,真是天大的羞耻啊。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精神撕裂,一片片飞向虚无。先于找到活下去的力量之前,她失去了自身原有的力量。皆因她说过一句“每个人身体里都住着另一个人”,他便快速进入她身体,久不止息的吗?灵魂之约与肉体之欢——她的午夜功课于是一堂接着一堂。狂热的爱完全缘于它自身的美吗?那么激情和香艳就是美的花朵。那么这长长拖拽于后的感伤与失落又是什么?她在自身的欲望战争中战战兢兢寝食难安。“爱情不能持久”,她曾以此自我安慰;爱的分子很快就会散失殆尽,何况他急于赶路,他要逃脱当下意识形态下的“工具”命运,他要赶赴那个真理现场,争当一名烈士。她继续安慰自己。事实上,她从不愿对这肮脏世界保持长久的沉默,她一直在以单薄之躯为世界承担重量,她与他的目标是一致的。

你省下的粮食还在发酵

这是我必须喝下的酒

你省下的灯油还在叹息

这是我必须熬过的夜

那么,他的赤膊上前阵又有什么不可以。她才不责怪,不怨艾。她只是仍未找到那股神秘力量,她只是又一次听到了破碎的声音。刚刚愈合的伤口再次被撕开,鲜血淋漓。

她很平静。仿佛经历了漫漫长途,她坐在八月之夜,检视灵魂背负的巨大行囊。行囊里装了什么?外在的忧伤与痛苦、毁灭与绝望,当然不能遮蔽内在的快乐与甜蜜,甚至幸福,甚至重生。

八月之后是九月。她将带着苦难和爱再次上路,以沉默咀嚼沉默,以风雨解密沧桑,继续追寻那股值得人为之活下去的力量,步履不停。

(注:文中引用诗句均来自寒烟诗集《月亮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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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1楼 2018-09-13 20:51

棒极了!米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