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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红霞 范红霞,山东邹平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创作委员会委员,滨州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山东省书画学会会员,滨州市美术家协会花鸟画艺委会委员。出版有散文集《谁是等你的那面墙》,曾在《文艺报》《散文百家》《山东文学》《阳光》等发表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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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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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春天之后,再没有走过这条路。

如今的园中静悄悄的,夕阳下,我来看杏花。也许不该一个人来,可是再不来看看,怕是花期又过了。杏花是春天的第一张笑脸,年年来到这片山坳,却不等待谁,只打个招呼就走;遇上倒春寒,还要冻伤一场。

这里没有喧闹,也没有虫鸣,寂静得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我轻轻迈着步子,向杏花丛中观望,怕万一你在周围打扰到你。自从那个杏花盛开的季节我狠心地转身之后,再也没有遇到你。鬼使神差地,我却又跑到这片杏园来找你,想起并感恩你的种种好,问你是否安然无恙,却没有人给我回答——你怎么可能在这里呢?杏花依旧开,依旧落,自然界的美景总是那么短暂,犹如被呵护的情感常常错失在无意间。

闭上眼睛,我可以感觉到过去的岁月,沿着思念流下来……

那天,我决绝地与你道别,是那样地埋怨你,憎恨你,用最刻薄的语言形容你……你一句也不反驳,不辩解,难道指责我会比别离更痛苦吗?

枝头盛开的,是你的眼睛,拥我于乍暖还寒中。或许我是一片叶,在你的呵护与期待里萌生,带着对花的向往,来这里与你擦肩而过。我看见你眼里闪过一抹欣喜,又在那片花里悄悄地隐去。最真的情感,便是连挽留都不舍得吗?

今年又是杏花开,我的脚步,徘徊在杏园之外……


    (摘自散文集《谁是等你的那面墙《疼痛的碎片》)

2017-03-17 23:45
蛋挞学长和陈安记等2个人觉得很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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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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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他的母亲几天前去世了……

我和他,就像窗台上那盆栀子花,充满让人喜爱的翠绿和洁白,透露着淡雅和清香。

我喜欢栀子花,在集市闲逛时恰好看到一盆,枝叶碧绿,湿润而有光泽,就搬回了家。它已有许多花蕾,我念着花开时的美丽,日子里多了许多盼望。只是外出旅游了几天,没有浇水,再看到时它的上半部已经有些枯萎,浇上水也没再恢复原样。三天后,所有的叶子都慢慢干落了。

也是在这天,我得知他的母亲去世,是听另一个朋友说起的,他们那天去凭吊过。我拿着手机在窗前坐了好久,看着那盆枯萎的栀子花,心里的伤感突然增加了好多倍,我想起外出的那几天,在遥远的外地的列车上看着窗外的田野,心里还悄悄地祝福过他们……我终于没打电话,连条短信也没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我想说的安慰他已收到了……

那年,也是栀子花开,满园全是栀子花和它的香气。他的目光越过风,透过花香,我们穿行在栀子花丛中,说了许多的轻松话,直到微笑溢满了嘴角还说不完。后来,他说了一句某作家的名言:“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明白自己所喜欢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没听出是什么意思,希望他细说一下难道这句话与我有什么关系吗?他犹豫了一会儿没再说,后来我一直也没懂……

那盆栀子枯萎了——在她尚未飘散的清香里,或许有我深深思念的友人的泪痕……


  (摘自散文集《谁是等你的那面墙》,《疼痛的碎片》五十四组短章之一)

2017-02-21 1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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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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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滩里风大,被吹拂的麦苗,旋起一圈圈绿色的涟漪。浇过一遍黄河水,麦杆又往上蹿了一节,滚滚的麦浪此起彼伏。空气一天天湿热了,麦穗秀了出来,颗粒在悄悄地鼓胀。阳光普照,一河滩的金片儿。由绿变黄的麦田增厚了很多,成熟的麦子一根根直立着,扎煞着麦芒朝向天空,碰撞、摩擦的叶和穗发出阵阵“沙沙”声,似是在叫喊,呼唤人们来收割。

亮晃晃的麦田映红了农人的笑脸,人们手握镰刀,喜气洋洋地奔来了——他们怎么能不得意?土地肥沃,水充足,从开春小麦长势一直很喜人,现在金灿灿的麦子就要收进场院、收进粮仓了!

有一个汉子,收了工却蹲在地头上,大口大口吸着旱烟,团团烟雾笼住他蹙起的眉头,他嘴里喃喃自语:“这是第九年了……”

在旧安村的记忆里,每隔十来年,黄河就要发一次大水。每一次发大水都是旧安村的灾难。旧安村坐落在河滩里,距河道不远,最近的那户人家出门五百米就到河边。人和庄稼,都是喝黄河水生长,祖祖辈辈在这里过活,他们的命是黄河给的,黄河水像母亲的乳汁。可是洪水肆虐的时候,房屋、庄稼、树木、花草……一切都无处躲藏。一次一次的浩劫,使人心有余悸,他们在心里一年一年地数着,越数越慌恐,惴惴不安。

这位汉子是村支书。我们这帮沿着黄河来采风的青年作者,第一个要见的人就是他。他此刻是站在旧安村新村村头接受我们的采访。已经是古稀老人的他,身板硬朗,精神很好,背后是一排排整齐的砖瓦房。他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忧虑,但脸上一道道皱纹犹如干涸多日的河底,在烈日下绽开纵横交织的裂痕。那一刻,我们都停止了“叽叽喳喳”,默默地注视着这张沧桑的脸,那深深的纹路里不知有多少痛苦、沉重的故事?

“你们没见过呀,黄河可是一匹难以驯服的野马,发起威来,吓死人!”这张苍老、麻木的脸好像从噩梦里“醒”过来,他对我们讲,就是在那年,在前次发大水后的第十个年头上,黄河水的野性又发作了,是随着一场大雨暴发的,凶猛的洪水咆哮如雷。乡亲们刚收完麦子,那年产量高,收成好,大家正盘算着颗粒归仓可以歇几天了。可是,汛期的洪水大大超出了村民们的预想。大水滔滔,先是灌满河滩,玉米棵子只露出一点梢头;又横冲直撞,闯进院子,进了屋,床腿没在水中,装满粮食的水缸飘了起来,眼看就要被冲到河里了。家家告急,户户惊慌。一家人分好了工,女人和老人、孩子守在家里往高处收拾东西,男人们得不住地出门查看水情,在村干部的组织下去搬石头、扛麻袋包挡水。洪水越来越大,村子里的水与宽宽的河道连成片,成了一片黄色的茫茫的“海”,路早就被淹没,人不敢出门,再出去说不定会被水卷走。每家都有爬上屋顶和大树的人,打探上面救援的消息,等待救援的物资。

“那一回,村子被暴涨的黄河水围了将近二十天。县、镇领导划着船来查看灾情,看望乡亲。”老支书声调颤抖着,接着说:“县长现场布置搬迁工作,要求旧安村迁到堤外,重建新村。可是哪有这么简单,多少年过去,也没有一户人家搬出来。搬迁需要财力物力不说,人们也都舍不得走,一代一代在这里生,在这里死,哪能说离开就离开?还有,老辈里的人都认为,俺旧安人与水有缘,命里抗水,淹不死!”

在旧安,我真真切切地感到,人与黄河是一种特殊关系,他们惧怕黄河,视其为猛兽;他们又是如此地依恋黄河,赖以生存。这种又恨又爱的感情是刻在骨子里的。

大水过后,墙上留下水浸的痕迹,被冲毁的旧房屋剩下一堆残砖断瓦。人们一边重整家园,一边琢磨对策。再盖屋,高筑房基,房屋都“猫”在二三米高的土台子上,门前则修一条长长的斜坡,回家像爬山。站在院子里四下望,好像当年诸葛孔明在城楼上观景。

日子又平静了,黄河恢复了温和的样子,看不见波澜涌滚,只有河面上缓缓流过的黄沙,真就像一位慈祥的母亲。河滩里树绿禾青,鸟语花香,鸡鸣狗叫,羊咩牛哞,满眼祥和兴旺景象。人们忘记了昔日的灾难,曾经冒出过的搬迁的念头又缩了回去,何况盖座房子也不容易。一些上了年纪的村民还到镇上,一再要求留在这片他们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土地上。他们的理由也不无道理:滩内的地是黄河水冲出来的,不用施肥就流油,而堤外是盐碱地,不长庄稼,就算长收成也低,怎么能放弃良田种荒地呢?俗话说“穷堤根,富河沿”,“三年不收获,一收吃三年”,这么好的地到哪儿找去?可是,就在他们完全放松下来的时候,那只猛兽却突然睁开眼睛,一跃而起,怒吼着朝村子扑过来……

人们渐渐明白了:这里,本是黄河的地盘儿啊!

倚水而居,是智慧的选择;离开河滩,难道不是大智大勇?终于,在政府的帮助下,旧安人带着对大自然的敬畏和勇敢面对新生活的信心,挥泪告别黄河,去堤外建村种田。搬迁之前,全村老老少少都好几天吃不下饭,也不想说话,村子里像死了人一样无声无息。有些老头老婆儿天天到黄河边上蹲着,守着那条河,看那从小看着的静静流过的黄河水。每人抓了一把土,包好揣在怀里。搬家这天,几个女人突然控制不住大哭起来,孩子们也跟着哭,撕心裂肺一般,隆隆哭声久久地和着黄河的波涛滚动。

“一晃四十年了,新村建得这么像样了……”老支书好像从长长的记忆隧道里走出来,变得明朗的脸上荡漾着阳光。是的,他身后这个村庄,绿树掩映着红瓦白墙,柏油铺平笔直的街道,家家门前种了花草,墙上绘着山水风景和文化图片,村中间的空场上安装着各式各样的体育器材,老人、孩子们在那里嬉笑着锻炼、玩耍。村前村后,一派安详、和乐的气氛。旧安人的命运攥在了自己的手里,再也不像以往那样,任由黄河摆布。

我们在平坦的街道上漫步的时候,老支书回家取来那抔珍藏多年、念念不忘的黄土,让我们看。打开一层层的布包,现出干爽的浅黄色的沙土,轻轻地抓起,一缕一缕从指缝滑落,他眼睛里又闪烁着盈盈泪光……


(刊发于《文艺报》2017年1月18日)

2017-02-16 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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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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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后,秋天的湿地。

秋雨滤过的天空,透亮而高远。远处,大自然在歌唱,淡淡的悠扬的声音直飞入我心里,又从心里弥漫开来,绕过周边的山、路旁的房舍、清嫩的花草,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悠扬地欢唱。

走进这样的一个秋天,你会想起些什么,岁月幻灯片儿一样在你的脑际回放:孩提时的、长大后的、开心快乐的、遗憾悲伤的……不分层次,展现在眼前的秋幕里。你便不再属于你自己,也不属于某个人、某个家,在这美丽的秋天的湿地里,你悄无声息的,把自己融化。

没有言语,没有掩饰,如山坡上那一片片落下的树叶,变黄,飘落,透着美丽与忧伤。

一步一步,我走进秋天的湿地,树叶从枝头飘到我的肩上——可是给我的陪伴吗?

是秋叶

终会化泥

不为谁飘零

我一遍遍地吟诵着,踩着落叶铺就的荒径,瞬间体会到秋叶的执着。其实,秋叶本是没有忧伤的,她的付出就是拥有,飘落的是生命,也是希望。环顾四周,旋转的、泛黄的、半绿的……一层一层,纷纷扰扰,她用独有的方式在风中舞蹈,以独有的脚步追逐生命的韵律。那是她独有的,用她独有的舞姿舞出美丽的秋之魂!

“那些离逝的风,那些沉淀的泪,那些永远的誓言一遍一遍……”

没有风,没有泪,没有誓言,却也是一遍一遍,唱着秋天的歌。我走进这秋天,就像走进一个遥远的传说,一个美丽的童话,猜不出因果,我只看着清晰的叶片在翻转。

岁月,因为经历而有了印象;心情,因为有爱才有了选择。大自然的美来源于景,人生的美取决于人:身边的人、遥远的人、相识的人、陌生的人……一辈子或者一天里都会遇上许多人,真正认识的有几个呢?经过岁月漂洗后,留在记忆里的又有几个?生命存在的日子,匆匆忙忙,连自己都没来得及认识一下,就急切地走过了许多年。如果人生也能标注季节,如果生命也能标出时段,那么,我这一生中,那个美丽的“秋天”会在哪里呢?

2017-02-16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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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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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大门过道里雨淋不着的地方,我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捧起一本书,听着雨声,雨雾弥漫了心间。多少年过去,早就不记得书中的只言片语,可那雨天的情景却记忆犹新。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流,下面摆个水桶,叮咚叮咚,一会儿就满了。家里几个大大小小的脸盆也拿来接水,大珠小珠落玉盘,是谁在弹一首曲子?雨大的时候,索性把那些该刷洗的盆盆罐罐一并“请”出来,老天爷大手一挥,就全给冲洗干净了,这是一支交响乐。

那时候,我十岁左右,村里还没有安装自来水,家家户户都去村东头那口老井挑水,洗刷衣物得到湾里。下一场雨,给人们省下不少力气。哥哥也喜欢和我坐在门口听雨,书像模像样地搁在膝上,却只顾说话。父母也时常凑过去,母亲端着刚煮熟的花生、玉米,清香浸了雨雾,一朵朵水花开在我们快活的脸上。

下雨天真好!母亲不用下地干活,她终于可以坐下来歇歇了。下雨天,没有人叫父亲出去喝酒,他的脾气会特别好,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故事——父亲性子直,喝酒爽快,喝醉了回家又嚷又骂,搞得家里像爆发了战争——家人难得凑在一块儿,摆张小桌,吃着,聊着,开心地笑。下雨天,是我们的节日。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便不去大门口,只坐在厦檐底下听雨。那时我背过的诗词不多,还不能像现在用平平仄仄形容它的韵脚,只觉得那雨是为我一个人下的。可不吗?下雨天我就不用扫院子、刷盆子了,我从内心感谢雨。我傻傻地仰着头,闭上眼睛,听它从天上扯着长长的线,唰唰地往下落,又啪啪地在地上溅成一片片。在这一片声响中,我常常听见父亲讲故事的温和的语气,母亲唱歌谣的婉转的嗓音。慢慢地,我被雨雾层层包围,心滋润润的,像一瓣花儿舒展开——长大之后我总想找些词句描绘这份亲切的感觉,我一直在寻找最美好的词句。

春雨清雅,夏雨滂沱,秋雨朴素,冬雨纯净……

偶尔,母亲会让我帮着干点儿家务活。下雨天有的是时间,没人催,我一边玩水,一边用接来的雨水洗几件小衣服,或者把母亲拆下来洗净的毛线重新缠成圆球。等到雨小一些的时候,到院子里去趟水,浅浅的,没不了脚面,有时不小心滑倒,摔得屁股生疼,我却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也化作一串碰得雨珠哗啦啦响的透明的音符。

喜欢下雨天,它把一切都刷新了。

长大之后,我搬离了小院,仍然习惯在雨天干点家务活,冲刷、清洗家里的物品,把地板擦干净,用久了的沙发坐套、桌布或窗帘也拆装洗换。外面下雨,室内也“下了一场雨”,然后,心里就会“下场雨”,让烦扰随着那些被清除的灰尘一起流走。

不过是一场雨的时间,家便换了一副模样,你也换了一副模样……

2017-02-13 1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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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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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们藏在村头河边的小树林里,藏在河边小树林后面坟地的小树林里,一到夜晚,都裹一身黑衣,蒙住脸,呼啸着冲出来,气势汹汹地扑向村子。撞得门板咣咣响,窗纸撕裂;掀掉房脊上活动了的瓦片,摔在地上发出尖利的碎裂声。院子里的树与它们展开搏杀,像两群暴怒的雄狮滚成一团,吼声如雷。家狗也全力助战,狂吠着,咬破了村庄的夜……

这样的夜晚,大人们都躲在家里,不敢露头。小孩子钻进被窝,哆哆嗦嗦,哭嚎不止,闹腾大半宿,第二天,有的孩子还迷迷糊糊,不吃不喝,像得了什么重病。我们家乡把这叫吓掉了魂儿。

这些掉了魂的孩子,就被家长抱着,来请我大老奶奶给他们叫魂儿。

大老奶奶是远近有名的“神婆”,专门给小孩子“叫魂儿”。她和我的老奶奶是妯娌,是老奶奶的嫂子,我从小就按村里的叫法称她“大老奶奶”。她抱过那个哭闹的孩子,让他躺在床上,用一个小碗,装满小米,端着在孩子身上悬空转上几圈,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又用手拍着床边,反复叫着那个小孩的名,说“回来了……回来了……”叫上几声后,又蹲下身子,用手拍一下地面,再站起来拍拍床边,拉着孩子的手,轻声说:“好了,回来了。”

大老奶奶在做这些动作时,完全沉浸在里面,好像是在替神说话,慈善的面容有点像后来我在寺庙里见到的菩萨塑像。

说来也怪,叫了魂的孩子回家睡一觉,第二天就会好转。

还有些大人也来找大老奶奶叫魂儿,这多是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她们满面愁容地走进大老奶奶的门,跟她诉苦,说头疼、难受,有的前言不搭后语,说话颠三倒四。大老奶奶从不打断来人说话,由着她们说,也不多问,若有所思地坐一会儿,点上一炷香(共三支),在堂屋正中八仙桌上的香炉前拜一拜,再恭敬地插在香炉里。她又坐在炕沿上,左右手各拿起一根筷子,平放着,稍粗的那端朝向中间,顶在一起。只见她闭上眼睛,说着“咒语”,那些话没人能听懂。两只手里的筷子不停地轻轻晃动,这时候,来人就自觉地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大老奶奶和她手中的筷子,极想从中看出些什么(却终究没看出什么)。几分钟后,大老奶奶睁开眼,走上前看看香燃成的样子,郑重地坐回炕沿,说:“你这种样子不是三两天了,至少也有几个月了……”来人一见大老奶奶开口说话,先是一楞,继而说:“是啊!是啊!可得月数了,愁煞我了。” ……

没有人知道大老奶奶搞的那些“花样”是啥意思,而她每次都煞有介事地做着每一道程序,无比神圣似的,难道她真的能通神?人们似乎也不太在意这些,只是见她和善,又不借此收取财物,就都愿意相信她。又知道她特别喜欢孩子,路上遇见熟人家的孩子她都要接过来抱一抱,稀罕地逗一会儿。把孩子交给这样的人,放心。

听大老奶奶说,给人“叫魂”的本事是出嫁前她的母亲传给她的。她有一个姐姐,母亲本想把这门“技能”传给大女儿,可是大女儿不感兴趣,没学会,小女儿在一旁听着看着倒学会了,而且颇为灵验。出嫁后,她把这“手艺”带到了我们村。

大老奶奶的门前从来没有断过人,可她一生又非常清苦。大老爷爷命浅,早早去世了,留下大老奶奶一个人守寡多年。她给乡邻们的孩子叫了无数次的“魂”,自己却没有生育子女。后来,我的老奶奶生了两儿两女,就把她的小儿子(我的二爷爷)过继给了大老奶奶,给她养老送终。

记忆中,大老奶奶缠着小脚,她经常把我抱在怀里,带我到门口的大树下乘凉。她也给我叫过魂。那是我五岁那年夏天,天像被谁捅破了似的,天天漏水,村头湾里的水都平了。我们几个小伙伴又怕那水湾,又被它吸引,天天在那儿玩耍。我正拿一根树枝子撩水,一个愣小子突然从后面推了我一把,差点把我推下水,我吓得哇哇大叫,魂飞魄散,之后昏睡不醒。母亲手足无措,可大老奶奶不慌不忙地说“莫怕,莫怕。”天近黄昏的时候,她把门打开,拿着我的衣服,还拿着一把铲子,一边用铲子敲打门,一边反复地叫我的小名:“霞子,回来吧!霞子,回来吧……”娘在里屋配合着应答:“回来了,已经回来了!”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后一身轻松,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们家的人并不迷信,对“叫魂”之类的事不是太当真,不完全信这种事,却也没有谁去阻拦大老奶奶,因为她心底好,脾气又好,有耐心。大老奶奶给别人“叫魂”帮人解除了忧苦,也给我们家带来了好人缘。周围村子里,许多人都知道大老奶奶的名字。不了解的以为她神神秘秘,其实她日常的生活与常人并无不同,只是言语比一般人更温和些。我们家的人也觉得:如果“叫魂”真的管用,就算是行善积德帮助乡邻了;如果不管用,人家都抱着孩子找上门来了,说些宽慰的话,哪怕掺了点儿“迷信”色彩,也是好意的。

村里有个老私塾先生,有些学问,一次说起大老奶奶,他评论说:只有心底善良的人才能给人叫魂,“头上三尺有神灵”,那是神选中了她,她对神敬畏,对人无私。这位老先生让我刮目相看。也有人带着同情,说大老奶奶一辈子没儿没女,丈夫又早早地没了,一个人孤苦伶仃,她给小孩子叫叫魂也是给自己安慰呀……这话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

村子南侧是一条河,河上那座桥是入村必经之地,桥东侧不远处那片坟地,就是我们家的祖坟,那里长眠着我们家逝去的亲人们——大老奶奶也在那里。

有一年,娘找人给我算命,那人问过我的出生日期、时辰,就在纸上写写划划,然后说我命挺好,这辈子有福气,是我家祖坟上埋的一位行善积德的女长辈给我带来了好命。

娘想了想,说是大老奶奶。

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相信这位算命先生的话,也不清楚我的“命”究竟好在哪里,或许是有哪些“好命”在前面等着我还没来到吧?我对此不置可否,却模糊地相信大老奶奶会给我带来好命,也勾起了对大老奶奶的思念。

晚上,我常在阁楼画画。我给那间画室起了个名叫“倚梅阁”,装修虽简单,但宽敞明亮,满屋墨香,整整一面墙上贴着梅花。每当妞妞在楼下学习时,我就上去画画。禅音中,铺开宣纸,研好笔墨,几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我喜欢白描的荷花,静心时,想到的是荷的样子:叶边、叶脉、花梗、花瓣……心里就很美妙。夜深了,我还在画,万赖俱寂,听着外面的雨声,听见雨点细密地落在窗玻璃上,也落在我的心上,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画画心静是关键,否则同样的内容、时间、辛苦或快乐,感受却是不同的,画出的线条质量也不一样。我明白这些,可是我的心却常常被搅乱:明天该去交水电费了,别再忘;太阳能今年春天又得维修,每年冬天来临前都把水放掉,却还是冻坏;马桶堵一天了,看来这次必须找人来疏通了;顶楼窗台边的墙缝漏雨,去年做了防水怎么不管用呢?这个月的花费怎么又超额呢……心一被琐务占据,哪里还有诗情画意?一个女人独自承担一个家,生活是多么艰难,太累太累,有时我真觉得扛不住了。我痛苦,屈辱,孤独,绝望,我不知道这无人陪伴的暗夜会多么漫长,我不知到底该朝哪个方向奔突?我眼前一片漆黑,恍恍惚惚,晕头转向……

忽然,我看见大老奶奶眼里含着慈爱,微笑着向我走来。她高高的个儿,步子很大,还有点急促。她要来给我叫魂,要用她神通广大的法术安抚我这颗疼痛的心灵。

大老奶奶,真的是你吗?你真的能把我丢掉的魂叫回来吗?我这颗疼痛的心灵能在你手上得到安宁吗?


(刊发于《青岛文学》2017第1期)

2017-02-13 1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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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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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爷爷去世前,让我把这把椅子带回了我的家。那是爷爷的“传家宝”,他没传给他的儿子们,却传给了我——他这个已出嫁的孙女。

想起这些我就难过,爷爷得的是胃癌,查出时已是晚期。手术后,医生断言爷爷最多还有半年时间。但出乎意料又让我们喜出望外的是,爷爷活了一年半。那一年多,他仍如往常一样说笑,家里人都瞒着他,没人跟爷爷说他的病情。可是有一次我却说漏了嘴,忘记是跟爷爷谈到什么事了,本来都挺开心,无意间看到那把椅子在旁边,我脱口而出“以后这把椅子给我……”话没说完,爷爷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盯住我,脸上迅速漫过一片乌云。我下意识地捂住嘴,慌慌张张躲开爷爷的目光,不敢再说什么,也不敢补充或解释,怕遮遮掩掩反而更让爷爷起疑。都说查出癌症的人警觉,那个瞬间我是真感觉到了。屋子里静得可怕,还是爷爷打破了这凝固了的空气,恢复了之前说笑的样子,继续和我谈论起来。

“以后”,什么以后?爷爷死了以后吗?我怎么能当着爷爷的面说出这样的话!爷爷不糊涂,他肯定也往坏处猜测过自己的病,只是不愿接受那种现实,心存侥幸,希望那不是真的。我竟冒出了这么一句,对爷爷是怎样的伤害呀!

这之后好久,我都在自责,可是爷爷却没有流露过任何介意和怪罪的意思。妞妞刚会走的时候我带她去看爷爷,妞妞喜欢爬这把椅子,半圈的扶手,弯弯的椅背,很稳当。她坐在上面,端端正正的,像个小大人,爷爷看着高兴得张着嘴巴直笑。因心有愧疚,有几次我还悄悄留意,我看到爷爷投向妞妞的仍是满眼的慈爱——那是我的女儿呵——他的重外甥女,那么调皮,能闹腾,吱吱呀呀地绕着椅子爬上爬下,爷爷也没有一丁点儿的不耐烦,还笑着说我小的时候也喜欢爬这把椅子。

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我那句没心没肺的混账话,起了多么坏的作用!或许从那一刻起,爷爷确定无疑地明白了自己得的是绝症,明白了自己的生命已无可挽回地走到了尽头,从那爷爷就再没问过自己得的是啥病。但他的精神却没有垮,他一直很乐观,跟我们又说又笑,现在看,那是他不愿让我们为他忧虑、为他痛苦啊!他一天天地装作轻松,一直装到生命的最后,而在他意识到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又特意让我搬走他的椅子……

2

爷爷年轻时就远离家乡,去了济南。济南虽是省城,但爷爷是在一个酿造厂当工人,干苦力活。刚去的几年干的活都很重——扛麻袋包,每天扛几百个;他那么壮的身体,却累得夜里腿抽筋。但他咬着牙坚持,除了为能吃饱饭,还想多少给家里捎点钱来。熬了好几年终于在那里稳定下来,还有了一个城里户口,工种也轻松了。

奶奶和我们在老家生活,我从小跟奶奶住,爷爷逢年过节才回家。爷爷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虽然爷爷总是笑着,说话或不说话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我却觉得生疏,总远远地躲着他,称他是“济南来的爷爷”,不确信那就是我的亲爷爷。有时候,我也怯怯地跑去喊声“爷爷”,抓一把桌子上的糖就跑。到外面转一圈儿,吃完了糖,在门框上倚一会儿,又鼓起勇气进屋叫“爷爷”。爷爷赶紧从椅子里欠起身子,用手推推桌子上的糖,眉开眼笑地示意我去拿。那是从济南买来的,村里买不到,那么好看的糖纸我见都没见过。我抓了糖跑出去的时候,常听见背后有爷爷哈哈的笑声。

童年的记忆好温馨,那些糖纸被我夹在一本书里,保存了多年。但对爷爷的生疏和叫一声“爷爷”抓糖就跑的细节却是从爷爷口中听来的,我根本不记得了,而爷爷每次说起来都津津有味,像嚼一枚橄榄果。

爷爷退休回家后,我才和他逐渐熟悉起来。

那几年,我们家开始“脱贫”。爸爸找人拉石头,拉砖、沙子,盖起六间砖瓦房,各屋的家具也买了新的,陆陆续续地添置了沙发、床、衣柜,把原来那些八仙桌、椅子都换了。当然这里面也用掉了爷爷的一些积蓄,对家庭建设投资他从来都不吝啬。可我去爷爷屋里玩,却看见那把圈椅还留在客厅,就问爷爷:“这把旧椅子还要吗?”爷爷看着那把椅子,沉了一会儿,说这把椅子是老爷爷小时候的,也可能更早些。他说老爷爷小的时候家里就有,具体什么时候做的连老爷爷也不清楚。我知道老爷爷享年八十四岁,那么这把椅子起码比老爷爷还要“老”,至少百岁了吧?爷爷不说话了,很少见他脸色这么凝重。

过了一会儿,爷爷又说,老爷爷那一辈兄弟两人,很穷,家徒四壁,几乎没有什么家什,就只有这一把椅子,全家人视若珍宝,家里有重要事情的时候家长才舍得搬出来坐坐。那时候老爷爷正当年,虎背熊腰,浑身是力气。又很勤劳,地里的活路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家里也拾掇得有头有绪。他最“宏伟”的愿望是,种好庄稼,有了钱置点家具,让这个家像个样。但在泥土里滚了一辈子,腰弯肩塌了,他的这个梦也没做成,全家还是只有这把椅子。老爷爷心有不甘地“走”了,把这把椅子和他改变家境的心愿留给了爷爷。

老爷爷的哥哥娶的是邻村一位能说会道的女人,她好像懂一些一般人不懂的事情:谁家的孩子“吓着”了,都找她去给“叫魂”。我们家没有人太当真,并不完全信这种事,却也没有谁阻拦她,因为大老奶奶人好,给别人“叫魂”不收粮也不收钱,给我们家带来了好人缘。有时候来“叫魂”的人直接到我们家,就让孩子坐在这把椅子上。也怪,常常,孩子坐上这把圈椅,还没等“叫魂”,那病就好了一半。我们家在村子里口碑特别好,是不是有这把椅子的一份功劳?

爷爷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闪着不易察觉的泪花。我轻轻地走到圈椅边,心里也涌动一种别样的情感,对这把椅子刮目相看了,没想到它还有这么多的内涵、这么多的故事……

3

爸爸和大爷是爷爷的骄傲。爸爸和大爷在我们村都称得上是有出息的人。大爷读书多,当了乡长,我经常看见他每天骑着自行车去邻乡的那个乡政府上班。爸爸当兵回来,在一个乡镇企业当厂长。爷爷默默地支持着他的两个儿子,让他们各自做好自己的事业。

来找爸爸和大爷办事的人很多,而且多是些有头有脸的人,这样,家里的陈设就得上点档次,家具不断更新。新家具让满屋生辉,谁还稀罕这把破旧的圈椅?叫人不解的是,爷爷也赞叹新家具漂亮,但却依然对这把旧椅子爱惜如昨。父亲曾动过把圈椅扔掉的念头,一向慈善的爷爷发了脾气:“你连我一块赶出去好了!”父亲是个孝子,没办法,他只好由着爷爷。

我参加工作后,周末尽量挤出时间回来看望爷爷,这是爷爷最高兴、话最多的时候,他总是说我小时候如何如何。爷爷说,我小时候最愿意去照相,照相时却又不笑一笑,只是睁大眼睛看着那个蒙着黑布的“大机器”,大人怎么逗也不奏效,可只要一倚在奶奶的腿边、坐在那把圈椅上就行了。还说有一天村里来了个照相的,这可是稀罕事,奶奶抱着我就去。我刚会走路,个头够不着照相机的镜头,奶奶又不敢松开手让我站到板凳上,就回家去搬圈椅——奶奶有气管炎,一走路就喘,可为了照相的那几秒钟,为了让我站得稳当些,她气喘吁吁地绕过几条胡同——我踩着那把椅子,怀里抱着爷爷买的小布熊,拍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

奶奶先于爷爷去世了,虽然大爷、父亲并不反对爷爷续弦,爷爷却没再找个老伴儿。他与村里的人一块儿去赶集,或去河边、地头转转,和那些老头儿下下棋,喝喝茶,看上去挺快活,但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还是看出他其实很孤独。特别是农忙时节,没有人陪他玩,他就只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他翻几页闲书,停下,用手轻轻地拍椅子扶手,像拍婴儿的小脑袋瓜儿一样含着柔情。有一次我看见他在墙根儿下坐了半下午,天近黄昏了还缩在圈椅里,暮色一点一点地把他包围,一层一层地把他脸上的忧伤涂厚……

一个人在外生活了多年,爷爷在衣食住行方面打理得都很好。他会包水饺、馄饨,做手擀面,还会织毛衣。我织毛衣就是爷爷教的,又教我织围巾,两根针一行一行地来回织,然后教我几种图案和花样。我常常在爷爷身边学着织,在那把圈椅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织了拆,拆了织,反正也没人围我织的围巾,只是一种消遣,我喜欢那种氛围。到了该吃饭的时候,爷爷已经炒好菜、做好饭。我就陪着爷爷喝点啤酒,院子里有个石桌,我坐那把圈椅,爷爷坐另一把椅子,我们在那棵槐树下一人拿一个易拉罐,一边喝,一边说话,或者不说话,都惬意得很。我和爷爷之间有一种默契,而那些温暖的画面里,似乎都有圈椅在场。

病魔凶残地撕咬着爷爷的生命,这年深冬,爷爷躺在床上连坐都坐不起来了,可最后几天他还侧过头让爸爸帮他刷牙。他干净了一辈子,他还要干净地活下去,他还没活够。他临终的两周前,我回去看他,他叫我贴近他,他攥住我的手,有气无力地说:“你喜欢这把圈椅,你把它带走吧,我早就想给你了……”见我擦眼泪,爷爷却笑笑,安慰我:“孙女不哭,不哭……”说他以前织的那件毛衣袖子坏了,让我给他拆了重新织一下袖子,说明年的春天他还要穿。可是,爷爷,我还没来得及织呢,明年春天还没到呢,您……怎就舍得离我们而去……

现在,这把椅子就摆在我卧室的阳台上。十多年来,我搬过几次家,家具换了又换,留下来的屈指可数,可这把椅子却一直跟着我。它的质料并不是如今很时兴、备受人们青睐的黄花梨,而是最最普通的柳木,但在我心目中,它却珍贵无比。我常常坐坐它,摸摸它,那种亲切的感觉无法形容。简洁,古朴,原木色的表皮泛着手摸出的光亮,我常常凝视着它,陷入无边的怀想……

(刊发于《散文百家》2016年第10期,被收入《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6》)

2017-02-09 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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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红霞

转载:

    父母的客厅沙发后面墙壁上,原本挂着一幅“惠风和畅”的书法作品,体为行楷,笔力苍劲,挺大气的,但后来闻有“背字”之说,便移到餐厅。如此以来,客厅墙面空了,父亲就从附近的广告设计公司喷绘了一张巨幅碧荷图准备挂上。

“挂这个多没品位,还不如我画一张。”此话,我说在半年前。
 近年,我开始喜欢国画,业余时间几乎全用在笔墨纸砚上。画画颇能引起我的兴致,充实着我的生活,画技也有所见长,画一幅挂在家里的花鸟画已非难事。可是,转眼间半年过去了,父母客厅里的那面墙依然空着,我不知道自己整天都干了些什么,每次去看到那面墙,才想起还没画。甩下的大话在那儿晾着,心里难免歉疚,闪烁其词地说最近比较忙。父母却不催促我,还总是帮着我说话:“不急,不急,你得上班,还得照顾孩子,慢慢学慢慢画,别熬夜,又不是等着挂……”

他们的安慰比我准备好的借口还要多。
父母就这样无条件、无期限、无怨言地等着我。其实我知道,母亲不是邋遢度日的人,她爱置办布艺饰品和小摆设,把家装饰得琳琅满目,坚持每天除尘,直到角角落落都透出温馨才肯坐下歇一会儿。然而如今,她却如此有耐心多日来与一墙空白为伴。父亲也是有些讲究的,他很要好,特别注重家里的“精神文明建设”,尤其是显眼的地方,悬挂、摆放艺术品都要经父亲准许。家里还有其他的名人字画,哪一幅裱好挂上都长面子,但父亲却甘心让这面墙一直空着。况且原先挂框的印痕还在,白墙上留下的两个钉子孔特别刺眼。每当家里来客人,或有邻居来串门问起,父亲便说“准备挂咱闺女画的,正画着呢。”好像这丝毫不影响美观,那言语中还透着一些自豪。

我“突然”学会了画画,是那么让父母惊喜;又听我说要给家里客厅画一幅,他们更是十二分的欣慰。为了我那句随口说出的话,他们蓄起了满心的期待,期待一幅画技并不高的作品,一等就是半年多,尚不知还要等多久。除了父母,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够给予如此这般的等待。而且,他们还不忘替我解释着未画的理由:忙、工作干得好、又爱学习,这么忙还要给我们画幅大画……

在父母的眼里,女儿没有任何缺点,你所有的不足都被他们的爱遮掩了……

小时候,经常听村里的小伙伴说起挨父母的打或训斥,那都是调皮捣蛋惹的祸。在贫瘠而焦虑的年代,家长们又都为生计发愁。可母亲告诉我,我从小没挨过打,哪怕是父亲最愁闷、焦躁的时候都没有冲我和哥哥发过火,尤其是对我,更是连句重话都不说。母亲还说,她被我气得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吓唬过我一次:一把抓住那个不听话、哭个不停的我,抱在腿上,抬起右手,比划着说“再哭就拿针给你缝住嘴”;我吓得赶紧两只手捂住嘴,使劲喊“不哭了不哭了……”母亲的手松下来,我又把哭声续上了,得哭完那一段才过瘾。

我那么清晰地记得,家里刚盖起一排新房子的时候,因为年龄小,有好几年我都与父母住在最大的那间屋里。左边是一张大床,右边是我的小床,中间隔着一套桌椅。我小时候胃不太好,吃过凉的或韭菜类的东西就难受,经常会在夜里疼醒。醒来后的夜特别漫长,困得迷糊,又疼得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盼天亮,天亮了才能去村卫生室拿点药吃,助消化。但有几次疼得厉害,父亲就半夜里背着我去。漆黑的夜,坑坑洼洼的路,长长的胡同走不到头。我无力地俯在父亲的背上,难受得不说话,一张嘴有丝丝凉气吸入肚子里,就更疼。那时候没有电话,到了卫生室的大门口得使劲给他们敲门,若还听不见,就去他们睡觉的屋外用脚踹墙,直到把人叫起来。村庄静得像一块铁,敲门声引起一阵阵狗吠,此起彼伏,我从没觉得害怕,因为有父亲在身边。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脸上长了一个红点,在左眼的下方一厘米处。不疼不痒,碰到却会出血,出血也没有感觉,洗脸得很小心。白天不是问题,晚上睡觉却不知不觉被被子蹭破。有几次早晨醒来脸上都是血,一道一道的,沾到被子、枕头上,用手摸一下脸,手上也是。看到自己满手满脸的血,我吓哭了,那时候电视里演《血疑》,对生命的恐惧和着电视剧情纷纷填充我的想像。父母带我去了镇上的医院,大夫说得动手术,用冰冻。父母还没来得及详细问一下如何用冰冻做手术,这个大夫又神神秘秘地说没有冰冻了,建议我们去大医院。父母慌了,赶紧带我去济南。那是省城,我已记不清那家大医院的名字,只记得排队、挂号,等了大半天,好不容易轮到我就诊,我紧跟在父母身后走进去,胆战心惊地等待着某种“手术”。可是那位戴着黑边眼镜的老专家看了看,说遇见过这种情况,是皮肤表面的出血点,很简单,挤去就行。他边说边拿过一个镊子和另一个棒状的东西,夹着消毒棉球在我眼下的红点位置挤了几下,两三分钟的时间,就告诉我们“好了,走吧。”

“这样就行了?不用住院?回去需要吃药吗?”父亲问了又问,他的心还提着。

“吃点消炎药也行,不吃也可以,没问题,放心。”医生轻描淡写地说。

父亲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母亲脸上荡漾着阳光。父母心里的石头落地了,高高兴兴带我在济南住了几天,逛了好多地方,还专门去一家照像馆照了一张我们三个人的合影。从济南回来后,平常不信什么的母亲,又带着香钱、纸钱找村里的一位老奶奶给烧了一炷香。

冥冥中一定有谁在保佑!那一炷香,在向上天传递了父母祈福的同时,也向我传递了父母的爱。我满满地收着,从童年到永远。

那一个冬天,因了我人生的不测与变故,父亲的头发全白了,像一层厚厚的霜。不习惯住楼房的父母从村里搬到了县城,与我居住的小区只隔着两个路口,他们希望我和孩子搬去同住,我也觉得人多了或许热闹一点儿。父亲说:“在这里吃住方便,能节省生活费,还有冬天的取暖费。”父亲大半辈子讲排场,现在竟然考虑节俭了。今天看,他那完全是替我着想。然而,只住了两周,我们又搬回来了。虽然日常的联系从不曾中断过,却也是十多年没有与父母住在一个家里了,再聚在一起饮食起居我已不习惯、不自在。父母极不情愿,但却没有阻拦我们。

一年年变老的父母,慈爱在增加,威严在减少,跟我说话时我甚至能听出他们声音里的小心翼翼。这些年,多是我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父母时常怕我工作累,怕我压力大,怕我有难处一个人承担,怕我心情不好,却又不敢直言,怕触动我的酸楚又爱莫能助。亲情就这样微妙地牵动丝丝缕缕的时光。母亲打电话来的时候,经常没什么话说,只问吃饭了吗、孩子上学了吗、有需要她拆洗的被子吗,我不理解,我正忙着做饭或画画,心想这些琐事还需要问吗,只会打断我的思路,我说不了两句就不耐烦地说“没事就挂了吧”,以至于母亲再打电话来的时候先说明“我没事,只是问问……”

神圣的母爱变得卑微了。我的母亲,跟她的女儿说话,有了顾虑,有了担忧,还有一点儿怯。我不喜欢这样的懦弱,可我迟迟感觉不到这些正是因为我。在年少不懂事的年纪,我几乎从没想过要感谢父母的爱,认为那是他们天经地义应该付出的。现在生气的时候,我冲母亲发过牢骚,大声地顶撞她,甚至当面摔过东西。而她却没有怪罪我,没有记恨我,甚至忍着不让泪水滴下来,怕被我看到。母亲不是能说会道的人,她细心地体察我的烦恼,却无语劝我,只是默默地陪我由烦闷到开心,她才能够安心。

我想到这些年的自己,跟父母说话越来越少,常常是“报喜不报忧”,有时候连“喜”也忘记报。我不愿让他们挂心,遇事总是自己扛着,偶有棘手的事情宁肯求助朋友,也不向父母诉说,工作中的寻常事更是很少提。我没想过,这样反而使父母更挂心了,只要是有我的消息他们就倍加关注。有一次,母亲兴奋地打来电话非要叫我去吃饭,席间她说:“得庆贺庆贺!听莹莹(我表姐的女儿)说在山庄看到你演讲了,得了第一名,有录像吗?”母亲的欣喜溢于言表,而这对于多次参加演讲比赛的我来说并不认为有什么可庆贺的,不过是完成一项工作罢了。在母亲一再催促下,我借来了那场演讲比赛的录像,可扔下的话却有点冷冷的:“真不明白这种‘虚张声势’满是‘上纲上线’的台上演讲有什么好看的!”母亲装作没听见,立刻让父亲打开录像机,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季节轮回,秋去冬来,呼啸的北风撕碎了路旁树上的枯叶,我上班经过的马路因为行人稀少而愈加空荡、寒冷,骑着自行车走一趟,脸会被吹麻木,手僵得拿不住东西。父母劝我赶快买辆车,并要为我出钱,我说买车的钱我已准备好,不用他们操心。可他们不知怎么还是从我一位闺蜜那里打听到我借钱的事,就着急起来:“你缺钱就说,家里有,别自己借”。我跟母亲解释,那天闺蜜跟我一起去选车,我看中了一款更好的,带的钱不足,就用了闺蜜的一万元钱。我反复说“关系挺好的朋友,是人家愿意借给我用,我过俩月就还给她。”母亲还是不放心,坚持要我把钱还上。我敷衍着,可是傍晚下班回来,母亲却带着钱在我家等候多时了。我住在六楼,没有电梯,一百多个台阶,母亲是怎么爬上来的?她有腰疾,平时不是万不得已不爬高层楼啊!我收下了母亲的钱,却生硬地埋怨她“多管闲事”,也没给她个笑脸看。母亲不多坐,她还要赶回去给父亲做饭。我送母亲下楼,望着她那渐渐变小的身影,我的鼻子才一酸。

“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得罪,那便是母亲。”我呆立着,不知道这是曾在哪本书里看到过的句子,还是我内心深处发出的疼痛的喟叹。

这天,我坐在桌前突然很想哭,具体原因已经不记得了,似乎又是世态冷暖与复杂的触痛。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家,想父母那个简单、温暖的家,想他们的养育之恩,我突然想到欠父母的那幅画。其实我也并非忙得不可开交,我常常大块大块地虚掷时光,我热衷于参加一些表面热闹实际意义不大的艺术活动,和文友画友们在酒桌上漫无边际地空谈。我也曾郑重其事地画过一些应酬画,而且画这些画我极少拖延承诺的日期,恐怕人家说我不诚信。为什么我这么在乎朋友,对父母却是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为什么对同事我都是谦恭有礼,而对生我养我的父母却这样任性、蛮横?泪水在我的脸上涌流……

父母的爱大海一样广阔,女儿的感情就那么吝啬?父母如此宽容关怀,女儿难道就漠然置之?父母可以无期限地等待,女儿就可以永远地忽略那面墙吗?我不能再迟疑,我铺开纸,拿起笔,俯在画案上。我的眼里含着泪,泪里含着父母的影子。我用泪水调颜料,一遍遍地渲染底色,把我的感恩、愧疚都染进去。我屏息凝神,精描细勾每一片叶子、每一瓣花;留出一条条水线,以使叶脉显得清晰、灵动。泪眼迷漓中,一颗女儿心在慢慢变得透明、明亮。

我给父母画了一幅六尺的工笔牡丹。牡丹是富贵之花,我知道已经步入晚年的父母过去没有富贵过,今后也不可能富贵起来,我平常也不看重什么富贵,但我却一定要给他们这幅牡丹图,挂上等我的那面墙…… 


(刊发于《山东文学》2017年第1期)

2017-02-09 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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