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绝大多数人的心目中，母爱是无私、高尚的，母亲是美丽、伟大的。可是，在中国现代女作家张爱玲的笔下，母爱却是自私、卑鄙的，母亲则是丑陋、渺小的。为什么会这样呢？笔者认为，这与张爱玲童年不幸的生活和母爱的严重缺失不无关系。

张爱玲的生母黄逸梵——“出走的娜拉”

1915年，19岁的张志沂与同龄的黄逸梵（原名“黄素琼”）结婚，并于1920年9月30日生下一女，这就是后来蜚声上海文坛的张爱玲。裹脚的黄逸梵漂亮而新潮，深受“五四”以来新文化运动的影响，追求个性解放，成为中国第一代“出走的娜拉”。

张志沂（别号“廷重”）的祖辈源自无棣县碣石山镇张家码头村，他的父亲是清末名震朝野的“清流健将”张佩纶、母亲是李鸿章的爱女李经璹（小名“菊耦”），可谓豪门巨族。不过，张志沂却是一个典型的“官二代”、“富二代”，他靠父母的余荫和遗产过着豪华奢侈的生活，无远大志向，并沾染了富贵之家少爷的所有毛病。黄逸梵门庭亦显赫，她是李鸿章的远房外孙女，她祖父黄翼升官至清末长江七省水师提督，加尚书衔，曾任李鸿章副手，她父亲黄宗炎官至广西桂平梧盐法道。可是，黄逸梵因是小妾所生，父母又早逝，她的童年并不幸福。

1924年，黄逸梵因看不惯张志沂吸鸦片、逛妓院等恶习，狠心撇下年仅4岁的女儿张爱玲和3岁的儿子张子静，与小姑子张茂渊远赴英国留学。“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她是个美丽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有机会和她接触，我四岁的时候她就出洋去了，几次回来了又走了。”（张爱玲·《童言无忌》）

1928年，黄逸梵在张志沂的“悔过自新”下第一次回国，一家人在上海得以暂时的团聚。闲暇之余，黄逸梵教张爱玲学画画、弹钢琴、习英文。1930年，在张志沂的反对下，黄逸梵坚持送张爱玲进入了黄氏小学读书。“十岁的时候，为了我母亲主张送我进学校，我父亲一再地大闹着不依，到底我母亲像拐卖人口一般，硬把我送去了。”（张爱玲·《必也正名乎》）因张志沂没遵守承诺，又开始吸鸦片，黄逸梵与张志沂离婚，并于1932年再次出国留学。

1937年夏，张爱玲从圣玛利亚女校毕业。黄逸梵第二次回国，并托人约张志沂就张爱玲出国求学等事宜进行协商。因张志沂避而不见，张爱玲不得已亲自向张志沂提出要到英国留学的请求，结果不但遭到父亲的拒绝，还受到后母孙用蕃的冷嘲热讽，“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张爱玲·《私语》）

1938年年初，张爱玲因与后母水火不容，逃出父亲家，投奔生活拮据的黄逸梵。“中学毕业后跟着母亲过，我母亲提出了很公允的办法，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话，那就不必读书了，用学费来装扮自己，要继续读书，就没有余钱兼顾到衣装上去。”（张爱玲·《流言》）婚姻的磨难与多年的海外漂泊令黄逸梵的心肠冷硬，她给女儿的母爱少得可怜。“在孩子眼里她是遥远而神秘的。有两趟她领我出去，穿过马路的时候，偶尔拉住我的手，便觉得一种生疏的刺激性。”（张爱玲·《童言无忌》）黄逸梵在为张爱玲做出一些牺牲的同时一直“怀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母女之间始终未能建立起女儿渴求的亲情。不过，黄逸梵还是请了一个英国人为张爱玲补习数学。不久，张爱玲考取伦敦大学远东区第一名。因欧战爆发，张爱玲只好于1939年改入香港大学学习。

张爱玲进入港大后，黄逸梵第三次出国，去新加坡做皮货生意。1941年，黄逸梵到香港游玩时，曾于一夜之间在麻将桌上轻松地输掉了张爱玲得到的看得很重的800元港币。1942年年初，新加坡沦陷，黄逸梵男友美国人维葛斯托夫死于炮火，她逃难到印度及马来西亚等地。1948年年初，黄逸梵第三次回国小住。张爱玲将多年积攒的稿费换成二两黄金，准备“送给”母亲作为多年来的“培养费”。黄逸梵泪流：“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儿’嗳！”不久，她再次抛儿弃女，第四次出国，先旅居马来西亚，后定居英国伦敦。至此，她再也没有踏进国门半步。

在张爱玲的心中，母亲曾经是冷漠、自私、变态，甚至恶毒无比的象征。有人说，黄逸梵遗传给张爱玲的只有自私和爱钱。“后来我离开了父亲，跟着母亲住了。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了我的爱。”（张爱玲·《童言无忌》）

1956年8月，36岁的张爱玲与65岁的赖雅在美国结婚，黄逸梵送给赖雅280美元红包。一年后，病重的黄逸梵写信给张爱玲：“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见你一面。”当时，自顾不暇的张爱玲以为母亲没钱花了，便寄给母亲100美元。1957年年末，黄逸梵客死英国，按照赖雅日记记载，张爱玲闻听噩耗，大病一场，两个月后才有勇气整理母亲留给她的一箱子古董。

张爱玲一直认为，母亲是她一生受伤最深、怀恨最久的痛点。在她晚年出版的《对照记》一书中，是大量她未丢弃的母亲的照片和对母亲的字字依恋。在她整个的生命里，终究还是无法消除母亲对她的影响，无法放下她对母亲的爱恨交织。

张爱玲的后母孙用蕃——“芙蓉仙子”

1934年，38岁张志沂与36岁的孙用蕃在上海华安大楼举行婚礼。俗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像张志沂一样，孙用蕃也爱抽鸦片。据说，她年轻时因为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受到打击，而遁入烟门。“我的继母是陆小曼的好友，两人都是吞云吐雾的芙蓉仙子。”（张爱玲·《对照记》）

孙用蕃也是名门闺秀，她的祖父是清光绪皇帝的老师孙诒经、父亲是曾两度出任北洋军阀时期的国务总理孙宝琦。孙宝琦一生一妻四妾，8子16女，孙用蕃排在第七。孙宝琦治国治家均清廉严正，子女个个品行端庄，使得京城内的豪门大户争相与孙家攀亲，竟有“孙家的女儿大家抢”之说。

张志沂的再婚，让张爱玲多了一个后妈。在张爱玲看来，孙用蕃不过是一个过季总理的女儿，一个守旧、世俗、堕落，外貌与内在都无法与母亲比拟的女人。“我父亲要结婚了，姑姑初次告诉我这消息，是在夏夜的小阳台上。我哭了，因为看过太多的关于后母的小说，万万没想到会应在我身上。我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栏杆上，我必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张爱玲·《私语》）

有一年暑假，张爱玲在父亲的书房里写作文，作文的题目是《后母的心》，文中将一个后母的处境和心情刻划得十分深刻、细腻，很感动人。孙用蕃无意中看到这篇作文，很是感动，她认为这篇作文简直就是量体裁衣为她而写的。于是，她见人即夸张爱玲文笔好。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后来撰文说：“其实我姊姊完全为了习作，锻炼自己的写作技巧，并没有讨好孙用蕃的用意。我父亲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但为了使后母高兴，也就随声附和，未加点破。”

嫁入张府的孙用蕃对张爱玲说不上刻薄，更无恶毒之说。她出嫁前，听说已经14岁的张爱玲个头和身段与她相仿，便带了两箱自己的衣服送给张爱玲穿。可是，张爱玲却认为这是施舍，是侮辱，她曾在《对照记》里说：“有一个时期在继母统治下生活着，拣她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都像浑身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地憎恶与羞耻。”张爱玲成名后，自称“恋衣狂”。漫画家文亭在其所绘的“上海女作家三画像”中，给苏青和潘柳黛的定义分别是“辑务繁忙的苏青”和“弄蛇者潘柳黛”，而张爱玲的特征则为“奇装炫人”。张爱玲解释说：“都是因为后母赠衣造成一种特殊的心理，以至于后来一度衣服狂。”

孙用蕃是在张家没落时嫁给张志沂的，并与张志沂相濡以沫，白头到老。张爱玲的表婶盛佩玉曾探望过孙用蕃：“孙用蕃一直照料着张爱玲的父亲，替他送终，这已经足够。”但是，从记事起就得不到母爱的张爱玲与后母孙用蕃的关系却极为紧张。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回国暂住上海的黄逸梵托人将正在准备中学毕业考试的张爱玲接到她的住处小住了两个星期。张爱玲走的时候虽和父亲打了招呼，却没跟后母说一声。等到张爱玲回到父亲家时，孙用蕃就“忍无可忍”地开骂，并狠狠地打了她一个大嘴巴。张爱玲本能地拿手去挡，孙用蕃却恶人先告状，对张志沂说张爱玲要打她。张志沂不问青红皂白，发疯似的毒打张爱玲：“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并将张爱玲关在房间里长达半年之久。在此期间，张爱玲身患严重痢疾却无人问津，在仆人何干的苦苦哀求下，张志沂才背着孙用蕃偷偷地给张爱玲打了几针抗生素。不然的话，张爱玲早就命丧黄泉了。“考完回去，我继母借口外宿没先问过她，调唆我父亲打了一顿禁闭起来。”（张爱玲·《对照记》）

1938年春节前夕，张爱玲趁家里两个警卫换班的空当，逃出了家门。至此，黄鹤一去不复返。“自由”的张爱玲写了一篇英文稿件，被刊发在美国人办的《大美晚报》（Evening Post）上，文中详细地描述了她被虐和脱逃的经过。1944年4月，张爱玲与几个女作家聚会时曾提到这件事：“第一次的作品是一篇散文，是自己的一点惊险的经验实录，登在一九三八年的英文《大美晚报》上。”1944年，张爱玲在《天地》月刊第十期发表的《私语》亦将这段经历以及因果，又说了一遍。在张爱玲去世后出版的带有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小团圆》里，翠华（暗指孙用蕃）跟盛九莉（暗指张爱玲）父亲乃德（暗指张志沂）结婚的时候，三十六岁，做一儿一女的后娘。但不到三年的工夫，女儿逃出家门，投靠经济窘迫的母亲蕊秋（暗指黄逸梵），从此两家不相往来……如此看来，孙用蕃的一记耳光对张爱玲来说，至死都不能释怀。在张爱玲很多的文学作品里，后母都是“疯狂”和“变态”的代名词。　　

1986年，孙用蕃病逝上海。在美国的张爱玲听到这个消息后，脸上没有任何悲哀的表现，反而有了种痛快的感觉。十年后的1995年9月8日，张爱玲香消玉损于美国洛杉矶。7天后，她方被人发现僵躺在其寓所卧室的地板上，身上仅仅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

——无棣电视台  张海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