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账号?立即注册

已有账号?

刘群 刘群,山东省滨州市博兴县曹王中学语文教师,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热爱文学,喜欢旅行。有文章散见于《作文成功之路》《教师报》《语文教学通讯》《山东教育》《滨州教育》《精萃文苑》《今日博兴》等。

Ta的文章 > 奶奶的心病
奶奶的心病
2017-02-15 00:00:00

    奶奶生前最害怕死——那是一种最无助、最绝望的恐惧,其实她并不是真的害怕生命的结束,而是怕自己死后无葬身之地,成为最可怜的孤魂野鬼。

 因为奶奶的身份很特殊——

                  (一)

18岁时结实能干的奶奶,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和对未来的憧憬,还有她刚直的秉性,像那个年代大部分女子一样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大寨村的“那个男人”—— 自我记事起奶奶就称爸爸的父亲“那个男人”。婚后,奶奶过了五年甜蜜幸福的平静生活,相继有了爸和大姑。

奶奶的能干是出了名的:在家:孝敬公婆,忙活一大家人的饭食,另外捎带浆洗和缝制全家人的衣服,还喂猪喂鸡,灶台,磨台,窗台三台能手;在外:锄地、薅苗、拔草、施肥……几乎无所不做。奶奶干起活来从来不知道稀罕力气,在村里人缘很好,深得公婆喜欢。

    但五年后,一切全变了。

 据说, 在奶奶未出嫁之前,“那个男人”曾和同村的一个女子相好,后来那个女子依父母之命,哭哭啼啼地嫁给了远乡的“娃娃亲”——说是个“病秧子”。“那个男人”这才万般无奈地娶了奶奶。

    那个女人论长相是个漂亮坯子,很得异性的喜欢。可是婚后不到五年的光景丈夫就死了,也未生下一男半女。她的婆婆、公公把儿子的死归罪于她,她背着“克夫”的罪名被撵回了大寨村。

    已没了退路的女人把曾经的“那个男人”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在那个女人一次又一次哭哭啼啼、可怜兮兮中,男人对她的旧情复燃了。刚开始他们还瞒了奶奶偷偷摸摸,后来女人怀了男人的孩子,男人干脆明目张胆地住到她家不回来了。

    这才知道真相的奶奶觉得自己的天塌了!她哭她闹她寻死上吊,去找公婆主持公道、去找那个女人爹娘理论,她求那个女人放过自己的男人,她求“那个男人”为了孩子不要抛弃她……但一切无济于事,那个和自己同床共枕了五年的男人,一下子变成了铁石心肠。

    仅此还不行,“那个男人”还要把那个女人娶回家,一次次逼着奶奶离开这个家。但奶奶怎么能走呢?看看自己苦心经营的家,看看刚四岁的儿子和两岁的女儿,怎么走?再说在那个年代一旦结了婚又被男方“休了”是女人最耻辱的一件事,奶奶坚决不走!

奶奶的公公婆婆是站在奶奶一边的,坚决不让儿子离婚,奶奶的公公指着男人的鼻子吼道:“只要你敢不要她们娘仨,去娶那个“克夫”的小寡妇,我就再也不认你这个儿!”眼瞅着那个女人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没过门就有了孩子”是一件伤风败俗的天大丑事。“那个男人”对奶奶的逼迫越来越急,到了穷凶极恶的地步,对奶奶对孩子拳打脚踢棍棒相加,甚至疯狂地咆哮:“再不走,老子就弄死你!”这时,奶奶的公公婆婆除了恨和骂也无力驾驭他们的儿子了。

    有一次,那个狗急跳墙的男人竟真的在奶奶的粥碗里下了老鼠药,幸亏被奶奶及时发现,才……绝望的奶奶又和男人厮打在一起。面目狰狞的男人挥着拳头吼道:“你如果不赶紧带着孩子滚,老子就先把两个孩子弄死!”“孩子”现在已成为奶奶的唯一,这可是奶奶的两块心头肉呀,看着眼前这个丧心病狂的畜牲,奶奶相信他会说到做到。为了两个孩子,奶奶绝望的下了决心:离婚!

    离了婚带了两个孩子的奶奶该何去何从?回娘家,不是她的性格。这时奶奶的公公——那个早已和儿子断绝关系的老头,愧疚地说:“娃他娘,是我们刘家对不住你呀,从你过门后无论对老对小对内对外你都没得挑,是那个挨千刀的畜生没福呀!你哪儿也甭去,你就还住在咱家,如果日后有合适的人家,你想走我也不拦你,行不?”

    就这样,“离婚不离门”的奶奶,带了四岁的爸和两岁的大姑住进了公公给赁的一间小破屋,开始了艰难的生活。

 在那个困难的年月里,有男人的家里还吃了上顿没下顿,更何况一个女人拖了两个孩子?尽管奶奶很能干,但饥肠辘辘的两个孩子还是常常伸着小手跟奶奶要吃的,更重要的是没了爹的孩子,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任由别人欺凌呀。

                (二)

 苦苦熬了两个年头,坚强的奶奶再也撑不下去了,为了孩子,她决定嫁给本村一个“有钱人”——这个男人小名叫“孬”,做点小买卖,手中有点钱,但脾气非常暴躁,发起火来凶得吓人,是出了名的“邪种”。 前面曾有两个女人,都是受不了他的毒打离他而去的。据说其中一个曾经怀了孕,都五六个月了,“孬”发起邪火来一脚踢在了她肚子上,结果孩子没了,女人一气走了。左邻右舍都纷纷劝奶奶千万别嫁给这个“邪种”。对于这些奶奶是了解的,但奶奶一咬牙:为了孩子有口吃的,自己豁出去了!

    就这样奶奶为了孩子,把自己嫁给了这个叫“孬”的男人。

    刚开始,“孬”对这娘仨还不错,但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了,家里一下子添了三张吃饭的嘴,慢慢地他就烦了。

孬的“邪”脾气一上来,他不敢打奶奶(怕再打跑了),而是偷偷欺负两个孩子。因此,这两个孩子看见他就哆嗦。有一次奶奶上坡干活去了,“孬”让从小不爱说话的爸叫他一声“爹”。爸很犟,怎么也不开口,他就恶狠狠地捏着爸的嘴,“你他娘的个白眼狼,吃老子的、穿老子的,连个爹也不叫。快,叫爹!”爸把小脑袋一别,脖子梗着,双眼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就是不吭声。孬一看火了,“啪”一耳光恶狠狠扇在了爸的脸上,“叫爹!”爸脸上就跳起了一个红红的手掌印。爸没哭而是用喷火的目光怒视着他,孬又“啪”一下扇在爸的另一边脸上。就这样,孬一边凶巴巴的怒吼“叫爹——,一边疯狂的扇爸耳光。

 奶奶回来了,爸一下子扑到她怀中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他不是爹,他是坏蛋!”奶奶一听,心都碎了,抱着两个孩子哭成了一团。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但事已至此,奶奶只得忍气吞声的劝爸:“唉,叫你叫,你就叫他个爹,不然咱们娘仨怎么活啊……”

    一年多后,奶奶生下了她和孬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小姑。孬对小姑百依百顺,要什么买什么,但对爸和大姑却越来越凶,整天不是骂就是打。有了自己的亲骨肉,孬的眼里已越来越容不下这两个外姓的孩子了!

 有一次,“孬”出门回来给小姑买了点心,爸和大姑见小姑吃的很香,馋得直咽口水。小姑吃饱了随手把剩下的一小块点心扔到了炕上,大姑过去捡起塞到嘴里,还没来得及嚼,这一幕正被刚走进门的“孬”看见。他疯了似的怒喝道:“这是给你吃的吗?”冲着大姑的头就是一巴掌。大姑哭了,刚塞进嘴的饼干碎屑洒了一地。“孬”见了更来火了,揪住大姑的小辫儿就拽了个趔趄“你这个败家货,我买了点心是让你这么糟蹋吗?”爸一看急忙跑过去挡在妹妹跟前冲着孬说:“你打我吧,妹妹不懂事儿!”气急败坏的孬一脚把爸踢开,怒吼:“我今天非好好收拾收拾你们这两个白眼狼!”

 在坡里拾柴火的奶奶听见孩子没人声儿地哭,疯了似地奔回家抓起烧火棍就跑进了屋。隐忍了许久的火山爆发了,她像一只发了疯的母豹:“别打我的孩子,你这畜牲!”奶奶举起烧火棍冲着孬的背就是一下子。这下,孬彻底疯了!“好呀,臭娘们儿,我好吃好喝养着你们,没想到养了一窝狼……”转过身,一把拽过烧火棍火没头没脸的冲着她们娘仨抡去,边打边恶狠狠地说:“你们都给老子滚,老子还就是不养了!这后爹我早就不想当了……”

 奶奶抱起大姑、拉起爸说:“走,咱们走,就是饿死也不和这个畜牲过了!”

正是寒冬,奶奶带着两个孩子在漆黑的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寒风吹在脸上像千万刀片在割!奶奶的心在滴血:天地这么大,竟没有一处能容下她们娘仨……

路过一个麦场,两个又冷又饿的孩子再也走不动了。于是,奶奶在麦囊垛上扒了个洞,又抱了一捆棒子秸挡在洞口。两个孩子蜷在她怀里睡着了,但奶奶整整一夜未合眼,有一种深深的绝望抓住了她:这短短的二十几年,她已尝尽了人世间的羞辱、孤苦,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趁早死了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再也不会受苦了……但她再看看怀中两个睡得正香的孩子,自己死了,两个孩子怎么办?……

她终于拿定了主意:为了两个孩子,自己不仅不能死,而且还要好好的活。以后再不嫁人、再不依靠男人了,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把孩子培养成人,让那些伤害自己的臭男人看看!

第二天,奶奶带着爸、大姑又回到了她原公公给赁的那栋破屋。

不几天,追悔莫及的孬带着嗷嗷待哺的小姑来求奶奶回去。小姑也是奶奶的心头肉,可是已经无法撼动她再不回去的决心了。“孬”带着小姑离开,奶奶呆呆地望着小姑哭闹着离去的背影,一直到再也望不到了,她猝然摔倒在地,久久不能爬起,嘴里念叨着小姑的名字说:“妮,娘对不住你!”那天奶奶没吃饭,夜里没睡觉,第二天眼睛红得吓人。

                    (三)

后来,成立了人民公社,奶奶像牛马一样干活挣工分儿,和大姑没日没夜的织布卖钱供爸读书。爸终于上了中专,毕业后有了工作,又成了家,有了我们。再后来,奶奶和我们一起跟着父亲“农转非”搬到了县城里。

村里的人们又开始眼热奶奶,说“天不欺人,好人自有好报。”奶奶望着争气的儿子、闺女和孙子、孙女,觉得对得起天对得起地了,常乐呵呵地自语:“知足了,知足了。”

可是,随着奶奶年纪越来越大,她的心病也越来越重了!就像一块巨石常常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唠叨得越来越勤,奶奶的心病也成了我父母的心病:娘的后事到底该怎么办呢?

有一年,老家来人说起“那个男人”死了。先是得了脑血栓瘫在了床上,后来又得了糖尿病,两个儿子嫌他早年的名声不好,都躲得远远的,唯一的闺女也很少上门。只有那个女人拖了病歪歪的身子照顾他,最后,“那个男人”硬是烂死在床上了……得知这一消息的那几天,奶奶出出进进脸上荡着春风,偷偷跟我说:“老天有眼哪,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人在做,天在看……”

又有一年,小姑来了,对着奶奶哭了个稀里哗啦,很快又气鼓鼓地走了。后来才知道:孬死了——烧死的!好像是夜里不小心袄袖子耷拉在了炉子上引着了火(这也是村邻猜测的,至于真相已无从知晓。因为自从小姑嫁到外村后,孬就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袄袖子引燃了大袄引燃了被褥引燃了房子,不知烧了多久,等邻居们看见火光赶来救火时,“孬”早烧成了焦炭。据说,一直做点小买卖的孬应该攒了不少钱,可随着这场大火,一切早化为乌有了。

 小姑这次来,是来探问奶奶将来老了能不能和他爹合葬。奶奶一听就恼了:“活着还过不成,死了还能好?不行!”妈也好言相劝:“娘,你不一直担心自己的身后事吗?和他合葬也是个办法……”奶奶坚决地说:“活着就没指望男人,死了更不想指望,不合!”

  什么认祖归宗呀、夫妻团圆呀这些完美的故事结局只会出现在电影、电视剧里面,没有出现在奶奶的现实中。那两个男人伤奶奶太深——已深及骨髓和灵魂,是一辈子不能触及的伤口。是呀 ,“活着就没指望男人”,又何谈死后的原谅?

 过了一年又一年,奶奶年龄越来越大了,在静寂的深夜,我常被她重重的叹息惊醒:“到底该怎么办?我到底怎么办……”

  我清楚,奶奶担心自己百年之后的归宿。“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不能葬在娘家坟地里;她已经和“那个男人”离婚,当然不可能进他的祖坟;她也坚决不同意和“孬”合葬。

 那年86岁的奶奶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反复叨念:“死了(liǎo)死了,死了就了(liǎo)了”、“人死如灯灭,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她觉得大限已近,临终前紧紧拉着爸的手嘱咐:“我就要到天堂了(奶奶是基督徒),臭皮囊已无所谓了,把我的骨灰撒到大海里吧……”

话是这么说,但话里话外,仍掩饰不住她的恐慌,孤独了大半辈子的奶奶其实是多么害怕死后继续孤独呀!

深知奶奶心病的爸抚摸着奶奶的白发柔声说:“娘,你就放心吧,我早想好了,不会把你的骨灰撒了,也不会把你一个人埋到老家,咱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这几年先把你的骨灰存放在殡仪馆,等我和孩他娘没了,让孩子们把咱们一起埋到老坟地里,行吗?”

奶奶听了这话,长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挂着满足的笑,走了。

奶奶的骨灰盒在殡仪馆已存放了八年,每年清明节、农历十月初一我们一家人都去祭奠。如今,孤苦一生的奶奶终于不再孤独,她住的房子很大很大,她的邻居很多很多。

 今天又是清明,抚着奶奶的遗像,又想起奶奶一生的坎坷,我泪雨滂沱,悄悄告诉奶奶:无论将来你身在何处,你那自立自强为孩子牺牲一切的精神已像一盏明灯永远亮在了我们家人心里……

点赞  1 收藏  0 转发  
网友评论  文明上网理性发言,请遵守新闻评论服务协议
  • 全部评论
    暂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