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业的心愿

王子营

酆业送外孙女韩轩去幼儿园，刚把孩子送进去，孩子奶奶打来电话说孩子爷爷想孙女了，中午让她小姑来接。酆业忙答应着，他知道，孩子姥爷刚得了偏瘫，住了一个多月的院，才好些了，两个人架着能挪步了，一家人就很高兴，为了防止孩子吵闹，妨碍他静养，就一时没让孩子过去。昨儿，他还去看过亲家，应该说他和亲家还算投脾气，能说上话儿。人家对他也很客气，从没小看他这个小城市来得小职员，要知道，男亲家可是部队离休得大干部，离了休，家里还有三名部队人员照顾着，他去亲家得通报，得在门口等着，不是说随便能进去的，虽说当着勤务人员的面，亲家强调了很多次，他来不用通报，可每次来都得等着，部队的人说这是制度，希望他理解。他当然理解，上了大半辈子班，他把制度看得很重，违反了制度，那是要受处分的，去亲家拜访，每次去等的时候虽说有些尴尬，但也挑不出人家不是来。他来给闺女接送孩子就是因为亲家得了偏瘫，顾不上孩子了，闺女才把他叫来帮忙。闺女让来，不愿意来也得来，老伴去世六年多了，一个人在家也很孤单的，像闺女说的，这也正是个机会，女婿也说不出啥来。

平日里，一家人把外孙女当宝贝似的捧着，哪里有他看护的份，借这个因由，闺女理直气壮的叫了他来。想老伴刚去世时，闺女是有意接他去待些日子的，就因为不方便，一直开不了口，好几年里也没去成，都是闺女趁年节回来看望他，住两天再匆匆回去。毕竟，她的家、她的事业都在北京，已经不属于这儿的人了。闺女嫁进了这样的高干人家，应该说是攀高枝了，尽管闺女很优秀，博士研究生，大学的老师，可出生的家庭一般呀，和亲家相比，那就是小老百姓嫁进了高官家，自然而然的，就觉得比人家矮三分。当初这桩婚姻，他和老伴还是有些犹豫的，怕闺女进了门受委屈。因为初次见这个女婿，对他的印象并不好，尽管在他们面前表现得毕恭毕敬，可说话做事，骨子里都带着一股傲劲儿，他觉得闺女驾驭不了他，像这样的高干子弟，哪里有按部就班的做事儿的。因此，就有些担心，可闺女愿意，他们也不好说啥，结婚后，女婿还算老实、正派，没有那些浪荡事儿和花边新闻，以后和亲家接触了才知道，亲家的家法很严，犯了错真要罚的，几个孩子从小都很怕他，不敢做出格的事儿。这使他们很庆幸，就是对他们有些冷漠。只要对闺女好就行了，对他们好不好的没啥关系，挑剔的老伴都这样说。老伴临走时一再叮嘱他，少去闺女家，免得给闺女添乱，人家那么大官家能容咱闺女，不欺负她、小看她就是对咱最大的尊重，看闺女幸福，咱心里也舒坦，你要是闷了就多出去走走。他是满口答应着，自从老伴去世后，他还是第一次来，来了一个多月了，恰巧这个月小保姆因偷东西被辞掉了，一时也没再找保姆，他就担起了保姆的活儿，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还捎带着接送外孙女。

这些活儿对他来说并不难，以前在家就干这些，就像老伴说得他浑身没一点好，就干家务这点好，要不还真没个恋头。是呀，要说自己有多大本事吗，还真没有，每天朝九晚五的上下班，一个月就那些工资，熬到退休也没混上个一官半职，老伴说得，天生是个家庭妇男的料，幸亏闺女不随你。是的，闺女性格不随他，随老伴，聪慧、善谈，会来事，争强好胜，从上小说一年级就这样，就是个出类拔萃的苗子，真不像自己，天生个闷葫芦。对闺女这一点，她是感到很自豪的。因此，从小就有些溺爱她，不像她妈处处压制她，生了气还打她。还真就怪了，她妈压制她，她还越对她妈好，时时讨好她，向着她，偶尔吵个架还帮着她妈说话，瞪着大眼斥责自己，他说闺女是个白眼狼，闺女总是笑笑，还开玩笑说强者就得尊重，弱者吗怎样都行，不斥责你斥责谁！啥对错的，斥责你我妈就很快消气，这个家就很快安静下来，你就忍着吧，谁让你倒了眼说这么个争强好胜、不吃一点言语的媳妇儿，也连累我受气。闺女虽说是玩笑话，还真就这么个事儿，那就忍着吧，忍了大半辈子，家里倒算安静，就是给闺女养成个不好的习惯，一点也不尊重他，有时还像她妈一样骂他、甚至还动手，就当着她妈的面，这死老婆子不但不说女儿，还斥责他的不是。唉，他那点犟脾气被娘俩压制没了……

酆业接完电话，也不打算去菜市场买菜了，这段时间，他总觉得胸闷，左胸口还一阵阵的针扎似的疼，左膀子又不舒服了，酸楚难受，拖个地都伸不直胳膊，去小区的医务室看了几次，吃了好些药也不管事儿，本想和闺女说声，无奈她太忙了，天天早出晚归的，女婿也是，很多天都不见个面儿，再加上亲家出了这事，他也不想添乱儿。现在正是个机会，中午没回来吃的，也不用做饭了。他返回家里拿了些钱，钱当然是他自己带来的，这些日子里，吃啥的都是花得他的钱，闺女和女婿对钱没概念，从没问过他有没有钱。临出门时，他很想给闺女打个电话，又怕她正在上课影响她，犹豫了一下就没打，锁了门打个出租就去了医院。

医院里人很多，等排上号已经快十一点了，又这检查那检查的，一直忙到下午了四点多，累得他不轻，检查的结果，医生并没有告诉他，而是要他住院再观察，他怎能住院呢，家里人还都不知道呢，他和医生说着，真要住院也得过两天，家里脱不开身呢。人家医生一再警告他，别小觑了自己的病，给你家人打电话来医院吧，医生得对你负责。他好说歹说，人家医生才同意先给他滴几磅水，为啥滴水他没问就同意了，他的心思，反正晚上闺女女婿回来的晚，等会儿看看滴水的情况，要是晚了给亲家打个电话，让他们去接孩子。打定了主意，他就跟随着护士去滴水了。

也许，忙活了大半天累了，滴着水睡着了，猛地睁开眼看，硕大的输液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走廊里也静悄悄的，望向窗外，外面已经黑了，忙拿起手机看，摁了几下黑屏，哦，记起来了，手机快没电了，忙得一直没来得及充电，都关机了。他打个激灵，立刻想到了闺女，不知该多着急呢，又想到了外甥女，也不知他们去接没接，他赶紧喊人，想借人家的手机打个电话，小护士拿出手机，他却想不起号码，亲家的、闺女的、女婿的，谁的电话也想不起，大脑里一片空白，真是老了，不记事了，他爬起来就想走，护士一把摁住他，说快滴完了，再晚也不差这一会儿，又叮嘱他明天再来，医生说病不轻呢。他也顾不上自己的病重不重了，还是外孙女要紧，看着还有大半瓶子水，等护士刚出门，他一下子拔了针，带上自己的东西就走，也不管手背上流着血……

等他匆匆赶回家，看到楼上亮着灯，一下子放心了，精神一松弛下来，竟有些眩晕，他扶住铁艺门停了好一会儿，这才跌跌撞撞的进了家。推开门，女儿一家三口都在客厅了，他的出现着实惊着了他们，看女儿的脸很快由着急变成了愤怒，她啥也不说，几步过去拉着他就进他的屋，也许闺女太使劲了，拉了他个趔趄，差点就摔倒。“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干啥？”女婿说着想拦挡闺女却没拦住她，闺女拽着他进了屋，猛地关上门，把他摁坐在床上，他还没缓过神来，闺女就左右开弓扇他的脸，眼神恍惚中，他看到的是闺女因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这样的场合曾有过，还不止一次，闺女就这样打他的脸，那是为她妈出气，因为吵架吗，就说得难听，娘俩一块教训他。当时，他是忍着气没和闺女计较，毕竟女孩子嘛，尽管很过分，他还是不忍心出手打闺女一巴掌，事情就在老伴说闺女几句后过去了。可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闺女再次对她出手是她暑假回来后，也是一样的原因打他耳光，那一次他真生气了，要不是老伴拦着，他一定给闺女深刻的教训。过后，闺女向他道歉，他生了几天气后，也就忍了，怎说也是自己的孩子，就原谅了她。谁知，这次闺女又对他动手了，十几个耳光后，他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这就是亲家眼里的好儿媳吗，却对他这个亲爹这样。每次去亲家，亲家都夸闺女，说她孝顺懂事，比亲生闺女都好，住院这些日子，有空就往医院跑，家里的大小事都是她，没摊上个好闺女，却摊上了个好儿媳，还是你教育的好啊。每当听亲家这么说，他心里都乐滋滋的，很有成就感。

就在这时，门被撞开了，闺女呆在那儿没回头，却是满脸的泪。他看到女婿马上换成笑脸，赶忙站起来，“都是我的错，忘了接孩子了，我身上不舒服，去医院看了下，今早儿送韩轩去幼儿园，她姥姥打电话来……”他有些语无伦次了。看女婿把闺女拽了出去，他又在床上坐了下来。很快的，女婿进来了，“爸，你不要生气，没你的消息，秋太着急了，你也知道她的脾气，发起火来不管不顾，我都怵她。”酆业苦笑着，“没事儿，韩轩谁接的？我想打个电话的，谁知手机没电了。”“韩轩没事，老师把电话打秋那儿，秋又打给我，我正没事儿，我去接的，”女婿安慰着他，他尽量的把脸避开女婿，不想让女婿看到他被打红的脸，他觉得这次女儿下手很重，至今都觉得两腮肿胀。“你们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们做饭去，”酆业站起来故作轻松的笑说。“爸，我们都吃过了，在我爸妈那儿吃的，也是刚回来，看你没在家，电话又不通，秋着急上火，正要报警呢。”“都怨爸，都怨爸，让你们担心了。”就尴尬的说了几句，女婿问他吃了没，要不要做点饭，他摇摇头，这些日子，他经常晚上不吃，说吃了肚子不好受，女婿也没强求，又安慰他几句就出去了，他就怔怔的坐在那儿，听到了女儿女婿上楼的声音，眼里的热泪呀，忍不住的往下流。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地推开了，韩轩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他赶紧扭头抹去泪水，换上笑脸。韩轩倚在他怀里，伸出白嫩的小手摸着他的脸，瞪大眼睛好奇的问着他，“外公，妈妈打你了吗，你哭了吗，妈妈对你是不是很凶？”酆业攥着外孙女的小手摇摇头，“妈妈没打外公，妈妈好着呢，是外公不好，出门没给家里人说一声，让你爸爸妈妈着急了，你着急了吗？”韩轩点点头，“外公，你嘴角流血了，”哦，酆业赶紧用手擦了一下，还真是血，赶紧擦净了给外孙女编故事，“是刚才呀，外公在外面吃了个红枣，让那枣核呀把嘴扎破了，外公是不是很馋呀？”韩轩点点头，又侧耳听听外面小声道，“外公，我得走了，别跟妈妈说我来看你。”酆业亲了亲孩子的小脸，悄悄地送孩子出门……

一大早的，酆业正在厨房忙饭，闺女进来了，站在他身后欲言又止，细微的响动把酆业吓了一跳，忙回头看，是闺女酆秋，“不多睡会儿，起这么早干啥，今儿有会？”酆秋轻摇一下头，“爸，昨天…的事，对不起啊，”她说话吞吞吐吐，满是愧疚。酆业淡淡一笑，“啥对不起啊，爸爸早忘了，再去眯一会儿吧，这些日子事多，你也挺累的。”酆秋答应着，“听卫东说，你昨儿去医院了？”“啊，老毛病了，这阵子后肩背酸疼的厉害，没啥事，去眯会儿吧，等饭好了爸爸叫你。”“爸，”酆秋伏在他后背上哭了，“爸，对不起，对不起！”她哽哽咽咽的，已是满脸泪。“你看看你，一大早的哭哭啼啼的，别让卫东看见，还以为怎了。”“女儿错了，女儿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好了、好了，别这样啊，都是啊爸爸把你惯的，你小时候对爸爸发脾气的时候，爸爸舍不得说你一句，甚至你动手的时候，爸爸不忍打你一巴掌，你是个女孩子吗，正是溺爱养成了你这样的脾性，幸好对别人还是好的，还是孝的，你公公婆婆光夸你呢，爸爸听着高兴。”“爸，你别说了，女儿心里难受。”“好了、好了，别让卫东看见，快去洗洗，吃了饭还上班呢。”酆秋哽咽着抹抹眼，“爸，今早你别吃饭了，我陪你去医院查查，妈说过你心脏不好的。”酆业还没说啥，闺女已经出去了。 

吃着饭，卫东说送下女儿也去医院，酆业说啥也不同意，“又没啥事，你这么忙，去忙你的吧，中午我去接韩轩。”酆秋也这么说，韩卫东才作罢，又道，“我跟院长打过招呼了，可以直接去找他的。”酆秋应着，送爷俩出门，酆业还想收拾碗筷的，酆秋不让，催促着他快走，她是怕老爸早上没吃饭，不等检查完再饿，她是很注意这些细节的。

院长办公室里，酆秋已经哭红了眼睛，她从没想过父亲的病已经这么严重，院长的话，随时都有可能……她忍受不了了，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太大了，心脏有毛病，主动脉狭窄，不能手术的，还有肺，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手术没有任何意义，只能加剧病人的痛苦，缩短病人的生存时间，专家组的意思，还是保守治疗。这样的病痛，以前，爸爸可是没在她跟前透露一点的。昨天，就昨天，爸爸来医院滴水睡着了，听护士说，醒来水还没滴完，他自己拔了针回家的，自己还打了父亲，这是不可饶恕的。在院长办公室，她失态了，哭得一塌糊涂，谁也劝不住。酆秋发懵的时候，已经打电话告诉了他爸的噩耗。韩卫东匆匆赶来了，他劝住酆秋，说爸爸已经联系好了301医院的专家，可以转到那里复查……

复查结果出来了，跟人民医院的检查出入不大，治疗方案也差不多。酆业就在301医院住了下来，一个星期后，酆业觉得治疗并不见效，反而自己的病情越来越重了。一觉醒来，他看女儿趴在自己床旁睡着了，就不想动，不想惊扰了女儿，这几天里，天天陪着自己，她太累了，一脸的倦容。他轻轻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女儿从小就有一头长头发，墨黑墨黑的，黑里透着亮，女儿也喜欢自己的一头黑发，说自己的头发像他。如今，他已经满头霜花，却见女儿也有了白发，虽说不多，但也看得出来，他忍不住轻摸着，满是疼爱。

酆秋很灵敏，她打个激灵，一下子醒了，看爸爸醒了，还正在打量自己，忙用手撩了撩头发，“爸，醒了，我给你弄点吃的。”酆业一把拉住女儿，摇摇头，酆秋只好又坐下来。酆业小声和女儿说，“猜猜我刚才梦到谁了？”“我妈？”酆秋一口说出来。酆业点点头，“梦到你妈了，你妈在梦里怪我呢，说我来给你添乱，她要我赶快回去呢。”酆秋一愣，她和父亲同时梦到妈妈了，妈妈也在梦里怪她，说她不该对爸爸那样，还说她很快会和爸爸相见的，要她送爸爸回家。听爸爸这么说，是妈妈同时给爷俩脱了梦，想着想着就想哭，但她忍住了，只静静地听父亲说。“秋啊，爸爸想回家了。”“爸，住得好好的怎说这话呢，咱还得治病，”秋轻声劝慰着。酆业摇了一下头，“秋啊，爸爸的病自己心里有数，也想得开，生老病死，自古都是这样，趁着爸爸身体还能动，还是早点回去吧，说句小孩子的话，离开这么长时间，爸爸想家了。”“爸……”“听爸爸的，回家吧，爸爸知足了，这最好的医院治不了得病，哪里也治不了，爸爸不想留在这儿了，不想客死异乡，还是家乡的土地亲啊，你妈等着我呢。”一番话把酆秋说哭了，哭得伤痛欲绝，哭了好大一会儿。幸亏住的是单间病房，她可以毫无顾忌的发泄……

上午，亲家母来看他，叮嘱了很多话，还捎来了男亲家的问候，他非要来，怎也劝不住等等。下午，酆业办了出院手续，回到了家，第二天还去男亲家看望。第三天，他要回去了，在女儿陪伴下来到了飞机场。都快安检了，卫东抱着韩轩，拖着个大行李箱匆匆进了候机大厅。本来说好只有酆秋陪着回去。酆秋看着丈夫，他笑说：“韩轩哭闹着不干，非要外公和妈妈。我也想，咱这个家是个整体，不能分开的，”卫东絮絮叨叨的，这和他平时的干练判若两人。“那孩子爷爷谁照顾？”酆秋问。“有妈呢，还有勤务员，不用担心他们。”酆秋很感动，眼里闪动着泪花，看孩子和父亲亲热的在一块说话儿，夫妻俩被场面感染，不禁拥抱在一起……

飞机起飞了。飞机上，酆业精神很好，他还是第一次坐飞机……

2018年1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