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家福

王子营

天色已晚，城市已经灯火辉煌，一辆蓝色出租车在天和小区门口停下来，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他们从打开的后备箱里大包小包的往外拿着，还不时说着什么，从表情上看，水也是归心似箭，望一眼眼前的楼，禁不住些惊喜。出租车开走以后，两个人手里拿的慢慢的，好几个手提袋里都是大大小小的礼物，像是还很重，女子不得不趔趄着身子走，男子跟在后面拉着两个手提箱。他们刚从新加坡签了个大单回来，心情好，自然给家人带回了厚重的礼物。

其实，家里的门早就打开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正从门缝里探出头望着眼前的电梯，静静地数着显示屏上跳动的数字，孩子像是认识了这些数字，小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反复的数。屋里传来大人们的说话声，声音是爽朗的，看来都很高兴。一股股香气弥漫在楼梯间里也从门道里窜出来，这并没有吸引孩子，他只是望着电梯，数着电梯上的数字。孩子终于喊起来，大声地叫着爸妈，一下子窜出去，紧跟着屋里的大人也都迎出来，那是三位老人，孩子的爷爷、奶奶和外公，谁都匆匆接着孩子手里的大包小包的，笑说声很亲热，都是些高兴的话，都说孩子早盼着呢，一个下午都在门口张望……

顿时，屋里更热闹了，大人说笑着，孩子撒着娇，一会儿扑在妈妈怀里，一会儿被爸爸高高举起，咯咯笑着。是啊，两口子走了快一个月了，孩子太想他们了，怎能不粘着。“晚点了，晚了半个小时呢，”玉和婆婆说着。龙放下孩子，从包里掏出玩具逗了孩子会儿，就和父亲说着新加坡的新鲜事儿，主要说这次谈判很顺利，签了个大单呢。两口子都在国企，干得一样的差儿，市场营销业务，这回签个大单回来，自然心情好，特意玩了两天，给家人买了很多礼物。

玉换了衣服从卧室里领着儿子出来，这才和坐在一旁只是笑，不说话的父亲说话儿。刚才没顾上他，现在说话自己都觉得客气、生分，甚至有些尴尬，她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和公公婆婆说话是那样的自然，到适合自己的亲生父亲生分了，也许是长久不在一起的缘故吧，这次老父亲来还是他电话里发了脾气，老父亲才答应的。就在这时，小姑子从厨房里出来，一口一个嫂子的叫着，她惦记着化妆品呢，自然叫得很亲热，围裙都没来得及摘，手里还拿着炒菜的木铲子就出来了。老太太吆喝着赶紧接过木铲子进了厨房，老王也站起身来匆匆走进了厨房。

本来，今晚厨房的事儿是他的，是他请来了亲家一家，女婿、女儿今晚不是回来吗，好久没见了，请过来一大家子吃顿饭，凑一凑，乐呵乐呵。他对亲家一家很满意，人家对闺女很好，亲家母的话，当闺女待呢，光夸闺女好，从进门来，娘俩还没红过脸，又给穆家添了丁，是穆家的大功臣呢。亲家公也这么说，说他养了个好闺女，又孝顺又好脾气儿，比自己儿子强多了，啥事也想得周到，自己的高血压药都是她想着，比那亲儿子亲闺女都好。连小姑子都夸嫂子好，平日里没少给她买衣服呢。一家人夸，他这个当爸的心里自然受用。这次闺女出差硬要他来，就是自己很长时间没来了，闺女忙又回不去，想他了，借口要他来看孩子，其实就是让他来待些日子，他心里明白着呢。其实，这一年多没来，他有自己的苦衷，已经住了三次院了，他都满着闺女，又叮嘱侄子不要说。他自己的病他清楚，这样的病熬个年儿半载的就是好的了。这次，他也有意来，再不来恐怕以后没机会了。闺女说是让看孩子，说真的，孩子有人家爷爷奶奶护着呢，平日里都当宝贝似的捧在手里，还用得着他这个外公。往日里，他是不愿意来给闺女添乱的，人家一家好好的，他这个外人来就给闺女添乱，不是他把自己当外人，确实是那么回事儿，嫁出去的闺女就是人家的人，娘家成了亲戚，中间隔着无形的墙呢。

老王和亲家母在厨房里忙着，亲家母让了他几次，要他出去坐着歇歇，他说不累，一下午都是孩子姑在忙活，孩子姑太勤快了。亲家母听了他的话就高兴，和他说着多住些日子吧，再过几年干脆搬来住着，这一大家子高高兴兴的在一块多好啊。老王面上笑着、点头应着，听了却是心酸，还能过几年？恐怕今年就熬不过去。老伴去世多年了，十多年里就他一个人过着，要不是亲侄子一家子时不时的来看看他，他都是冷冷清清的，离闺女家远，两千多里路呢，来坐一天的动车呢，一早得走，晚上八九点才到，自从闺女出嫁了，一年也就回来个两三次，这还是有她妈那会儿，她妈走了，闺女回来的就懒了，都是他一年里来闺女家两三次，每次住个十来天，有时闺女想回来他都不让，平日里那么忙 ，回来一趟不容易，又没啥事，好不容易有点时间，在家多歇歇，多陪陪孩子，他去闺女家不省的闺女回来辛苦吗。今年，他这是第一次来，春里一场大病，接连住了三次院，他瞒着闺女。这秋后了，闺女催了几次，他也有意来，这不就来了，来了第二天闺女就出了国。

其实，老王知道自己得病，真没多少日子了，告诉闺女也白搭，只让她担心，一点好处也没有，还是瞒着，瞒一天算一天，让闺女轻松一天。来了这些日子，都是止疼药伴着他，偷偷的吃呢，一吃两三片，一天两三次，疼就吃，不能让人看出来。有时，身上难受，也得强颜欢笑。闺女临走那晚上，亲家都在，闺女把两张体检卡给了公公婆婆，说是单位组织体检，他们没空去了，要公公婆婆去。别看外孙才八岁，懂得多呢，当着一家人的面指责他妈对自己不好，把体检卡给了爷爷奶奶而不管姥爷，说着，还把他爷爷手里的体检卡抢过来塞到他手里。一家人就大笑，取笑说白看了他这些年，胳膊肘向外拐拐。虽说是笑话，他心里不好受，看闺女当时一很难堪，女婿从卧室出来也很尴尬，忙说和他一块去吧，再办张体检卡就行。他忙打圆场，说自己身体好着呢，查啥体？花那冤枉钱干啥，一口就拒绝了。其实，他还怕真去查了不露馅了……

亲家走后，自己都睡下了，闺女来敲门，不说先掉泪，说她不是有意的，求他别放心上，不是心里没有他，早说好了查体时让公公婆婆去，不好意思再改口了。他就坚决说闺女做得对，应该这样，又说自己身子骨硬朗着呢，平时没不良嗜好，恶病不上身……闺女紧握着她的手，眼泪婆娑得盯着他，和他说吃饭时看他吃的少，还以为他为这事生气了呢，又说他气色很差，是不是得啥病了？。他就掩饰着说重感了，一时没回复过来才看上精神差，啥事也没有……

这回来了，一时客厅里热热闹闹的，闺女来厨房把她婆婆请出去，原来是她给婆婆买了件毛呢上衣，让她出去试试呢，老王也笑着说快去吧，孩子的一片心呢，自己随后端着一砂锅鸡汤出来，看亲家公也穿着一件黑色毛上衣，乐呵呵的上下看着，他闺女也在前后审视着，夸他爸爸帅，穿上这件衣服，起码年轻十岁，又夸她嫂子有眼光，就是会买衣服，她那种讨好样儿，惹得满屋人都笑她，那是笑话她势利呢。老太太试着衣服，也夸她闺女从小嘴巴甜，嘴巴一甜她就知道跟她要钱买东西了。她闺女忙过来又讨好她，说她的衣服大小、肥瘦正好，不愧为跨世纪的老太太，精神着呢。老俩口越发的高兴，站在一块显摆穿，儿子、闺女忙拿出手机给他们拍照，就看外孙子从屋里跑出来大声的问妈妈，“给我外公买得衣服呢？，也让我外公穿上看看，”说着，他就翻着一地的空纸袋找着。

屋里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凝固了一样，所有的人都怔住了，相互的看着。亲家母先反应过来，干笑了两声，“是呀，玉，给你爸爸买的衣服呢？也让你爸穿上看看。”“啊，那个……”玉尴尬的笑着，“那个赶飞机，走得急，没来得及买，说好回来给我爸买的，龙，是吧。”龙也忙赶紧打圆场，“是的、是的，爸，明天一早，让玉陪你到银座……”“你们撒谎，这会又没给我外公买，我和外公打赌的，说这次妈妈一定会给外公买礼物的，”说着，大哭起来。屋里更尴尬、最难堪了。老王忙把外公揽在怀里笑说，“不是你妈妈没给外公买，是回来想给外公买最好的，你赢了，外公输了……”“是啊、是啊，外公说得对，明天妈妈就给外公买最好最贵的衣服，”她抱起儿子，不敢看的父亲眼睛，心里那个懊悔，当时买礼物时谁都记着了，谁也想着了，怎就又忘记了爸爸在这儿。孩子还抽噎着，说他妈妈骗人，根本就不喜欢外公，所以没给他买礼物。

老两口赶紧脱下身上的衣服，尴尬的笑着说孩子还是向他外公，平日真是白疼他了。说着这样的玩笑话，表情却很不自然，又瞪了儿子一眼，“你们呢，怎这么不长心呢。”老王忙笑着，“他们说给我买着来呢，是我不要，我家里的衣服多着呢，穿不了，”又走过去哄外孙……

这顿饭吃得很压抑。送走了亲家一家，老王在厨房里洗刷完，就去了自己屋里，刚把止疼药吞下去，女婿进来了，都是一脸的歉意，想说啥又不好意思开口。别听孩子的话，啥大不了的事，洗洗赶紧睡吧，你们也够累的了。“爸，不愿小玉，是我真的忘了，匆匆忙忙的……”老王让女婿坐下，他一脸的笑，“孩子，说真的，看着你们一家子对玉好，这就是我想要的最好礼物，玉在这儿，我放心了。”女婿讪讪的笑着，看玉进来，他出去了。玉关上了门，“爸，你别生气，真不是故意的，和龙没关系，你别怪他，走得急，真没想起你来”说着，她蹲在了父亲床前，“是女儿不孝，疏忽了您。”老王摸着闺女的头，“傻闺女，这有啥，只要他们对你好，爸爸就高兴呢。”“爸……”玉流泪了，“我一定给您买最好的衣服……”“不说了，不说了，多大的事呀，好像虐待了我似的，我闺女孝顺着呢，”说着，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又道，“过两天爸爸就回去了，快七月十五了，我回去给你妈上坟，昨晚还梦到你妈了呢。”这样一说，玉眼泪更是吧嗒吧嗒的，想她妈临走时叮嘱她的，要好好的照顾她爸，可这十多年里……，越想越受不了，扑在她把怀里哭个不停。老王好一会儿才劝住闺女。“爸，看你脸色很不好，明天去医院看看吧。”“看啥呢，爸没事，别大惊小怪的，你们刚回来怪累的，早点休息吧，去吧、去吧。”玉擦干眼泪，笑了笑，起身替爸爸掖了掖被角，就拉开门。“对了，我给你捎来的那个荷包，就是你妈妈给你缝的那个，要保存好，找个隐蔽的地方放，别让哲哲翻出来弄丢了。”玉应着，轻轻给他带上了门又打开条缝，“要不让弟弟给妈上坟，你就别回去了。”“那不行，爸必须回去给你妈上坟你妈，还有你奶奶的坟，你就别留我了，爸爸以后再来，只要过好你的生活，爸爸就放心，就无牵挂，比啥都高兴……”

一晚上，玉和龙都很内疚，越想越不是个事儿，就想着怎样补偿心里的内疚。可是，计划不如变化快，还没来得及补救，一大早的，公司来了电话，说要他们去美国谈业务，飞机票都给定好了……

两个月后，他们从美国回来了，玉给爸买了一件和给孩子爷爷一样的上衣。可是，老王已经回家了，没有看见。说来也巧，回来这一天正是儿子的生日，玉也没顾得上给爸爸打电话。高档的饭店里，桌上摆着美味佳肴，中间是三层大的奶油大蛋糕，红红的蜡烛亮亮的，一家人正在给孩子过生日，气氛很活跃。就在一家人就坐给孩子唱生日歌时，玉的手机响了，她瞥一眼，是老家弟弟的电话，赶紧给挂了。免得影响气氛。龙也赶眼劲儿，把她的手机随手放到身后窗台上的包里……

病房里，老王已经病入膏肓，浑身插满管子，他不时把氧气罩揪下来，程程又忙给他戴上，监测器不时发出尖锐的警报声，他心率很不稳，忽高忽低，医生护士不时地进进出出。电话是老王示意侄子打得，他一连昏迷了几次，这时清醒些，像是回光返照。程程早就想给姐姐打电话，可叔一再叮嘱过的，他知道叔的脾气，这时候了不敢惹他生气，如今叔清醒了，要他打电话给姐姐，他忙不迭是的打电话，只为叔叔能听听姐姐的声音，真要他说话，他已经说不出了。可是，电话才响了两下挂了，他就怔怔的看着自己的手机。老王像是很努力地看着侄子，他不能动了，只能用眼神和侄子交流，他大声的喘着气，看着侄子，又看着枕头旁自己的手机。程程一下子明白了，赶紧拿过叔的手机放到他微微抬起的手里，并帮他拨通了姐姐的电话，电话通了，响了很多声，可没人接，再拨，一样的通，就是没人接，把个程程急的，就看叔叔盯着手机屏，眼神凝滞了，当手机屏黑了的时候，就看叔的眼里流出了泪，他又赶紧拨，手机却黑屏了，关机了，“你姐忙呢、忙呢，”看叔喉结急促的上下，竟听到他说话了，再看叔的右手握着照片，那是张合家福，是叔拿着一家人的照片去照相馆让人家合成的，这还是他告诉叔的这个方法呢，才有了这张合家福。照片从叔手中滑落下来，程程忙又递到叔手里，又赶紧打电话，都通了，就是没接的。老王努力的朝侄子伸伸手，程程忙扔下手机，攥着叔叔的手。“记、记着、我、我……”程程哭了，使劲的点点头，照片滑落在地上，监测器的警报声频繁地响起来，那条弯曲的曲线很快的变成了一条直线，医生、护士匆匆进来抢救，抢救了一会儿，最后，拔掉了所有的仪器，把一块白布盖在了老王的身上，并很快推走了。

病房里空了，这是叔叔生前的意思，他把自己的尸体捐给了医院，自己签的字。他知道，是叔怕姐姐回来办丧事麻烦，把自己捐了……

程程流着眼泪，和媳妇收拾着叔叔的遗物，他电话忽然响了，媳妇想接，他没让……

走廊里，玉着急了，给爸爸打电话，爸爸手机关机了，刚才可是有爸爸的两个未接电话的，爸爸一定生气了，关了手机。又赶紧给弟弟打电话，电话通了可是没人接，他知道，一定是弟弟生气了，不接她的电话回电话，她就有点懵，心里砰砰跳得厉害，好像是预感到了什么。龙出来问她，她有点语无伦次，“刚才爸爸来电话没接，现在给爸爸打电话，电话关机了，弟弟刚才也来了电话的，一连打了三四个，可现在也不接。”龙就安慰着她，“爸爸的手机也许没电了，别瞎想，一家人等着吃饭呢。”“不是的、不是的，以前给爸爸打电话总是接的，最多响三下就接，怎就关机了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玉说话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拨通了爸爸的电话，还是关机。龙赶紧掏出手机给程程打电话，电话通了，有了说话声，玉忙夺过去，“程程，我是姐，我是姐……”很长时间的沉默，“刚才怎不接电话呢，晚了，叔走了，刚才想听你声音来着……”

“你说什么，我爸爸怎么啦！”玉一下子瘫在地上，哲哲扑到妈妈身上，“妈妈别哭，着着不该拿你的荷包。”玉一把从儿子手里抢过荷包，荷包里是一张银行卡……

2018年10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