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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user 陈德泽,1954年出生于山东阳信县劳店乡官庄村。山东教育学院毕业。先后从事初中、高中语文教学,教育局教研室中学语文教研工作,后从事文化工作。自1982年在《农村文艺》发表第一篇小说以来,先后在《大众日报》、《联合日报》、《农村大众》《读者》《读者文摘》《做人与处世》、《深圳青年报》《渤海》等省市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60余篇。其中短篇小说《红棉花》在《山东文学》与《太阳河》联合举办的“全国‘胜利杯’短篇小说征文大赛”中获三等奖。散文《温暖的棉花》获第二届‘孟郊杯’全球华人散文大赛优秀奖。2000年获《滨

Ta的文章 > 秃三儿回乡
秃三儿回乡
2017-02-15 00:00:00

秃三儿回乡了。

秃三儿回乡的时间是在去年的秋天的一个上午。

秃三儿回乡的细节老五是在当天晚上听老婆说的。

很像电影里的胡汉三喊着“我又回来了——”的样子。五辆熏黑铮亮的小趴趴车,看上去秃三儿哥并不像六十多岁的年纪。穿一身灰色的西服,头顶一顶深灰色的礼帽,戴一副茶色墨镜,右手拿一根同样是铮亮的拐棒。司机打开的车门,一个穿着着漂亮的姑娘搀着他下的车。

老婆向老五说这些的时候,唾沫四溅,眼里放着光。这令老五很不快。尤其是在老婆称秃三儿是“秃三哥”的时候,老五皱了皱眉头。

老五记得以前秃三儿到他家的时候,老婆可不是像现在这样。秃三儿初次到他家的时候,老五跟她介绍说,“这是咱三表哥。”老婆并不正眼看秃三儿,只是用眼角撇了秃三儿一眼,从鼻子深处“哼”一声算作应答。气的老五恨不得踹她三脚。秃三儿倒也大度,嘴角一咧表示谅解。以后每次秃三儿到他家来时,老婆都是借故躲出去,壶里没有热水了,饭没有准备了,找她,连个人影儿也找不到。

老五老婆没看出老五的不快。人在兴奋的时候,往往是忽略一些细节的。老五老婆打开橱门,指着好几盒包装的花花绿绿的高级奶粉,说,这是秃三儿哥带来的。又从兜里掏出几张一甩“嘎嘎”响的百元大钞。这不,看到咱孙子明明,人家还追着塞给他五百块零花钱呢。说着,又将大钞在老五面前晃了晃。老五则赶苍蝇般的用手往外挥了挥。

老五是秃三儿的表弟。秃三儿是老五的表哥。老五和秃三儿是亲姑表兄弟。秃三儿他爹是老五的亲娘舅。姑表亲,辈辈亲,砸断骨头连着筋。况且,两人相差不了几岁,从穿着开裆裤时,两人就在一起捏泥巴,摔瓦物,上树逮家雀儿。后来,秃三儿长了“秃疮”,顶着一脑袋秃嘎渣。别的孩子嫌他脏,怕自己也招上,都不跟他玩了。只有老五还屁颠屁颠的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所以两人关系就显得有点“铁”。后来,秃三儿头上的秃嘎渣掉了,可秃嘎渣掉了的同时,那些长秃嘎渣的地方,连头发也掉了,成了“花秃”。仅有的几根头发,像盐碱地里的几根蔫不拉几的草,不死不活的在他头顶上耷拉着。所以,伙伴们仍旧躲着他,不跟他玩儿。他的玩伴儿还是只有别老五。

别看秃三儿头顶秃,可脑子不秃,好使。但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那个时候,在鲁北偏远的农村,人们能填饱肚皮就算不错了。那时的姑娘找对象的取向是,“一干部,二工人,三学生,四商人,至死不嫁庄稼人”。,长得顺顺溜溜的小伙子都很难找到媳妇,家境不好,又是个秃子,等到二十六七了,秃三儿还是光棍一个。还亏得秃三儿脑子好使,知道好钢得用到刀刃上,要找媳妇得找准突破口,改变不了自己秃头的现实,就得改变适应秃头的环境。就三天两头往本村媒婆子家里跑。腿勤,嘴也勤。嘴上像抹了香油,左一个婶儿,右一个婶儿地叫着,比媒婆的亲儿嘴还甜。挑水,担担,喂猪,撂圈,赶上啥活干啥活,比媒婆亲儿子干的活都多。还不时的将家里的新鲜蔬菜和自己下河抓的新鲜鱼虾,都拿去孝敬媒婆婶儿。秃三儿念书不多,不知道愚公移山里的愚公是怎样感动上帝的,但他知道坚持做下去,天天做,月月做,年年做。终于感动了媒婆婶儿。媒婆婶儿说,多好的秃孩子,除了秃,没的毛病了。要是我有个女孩子,说啥一定让她嫁给你,可我没有。这等于说了白说。但还是让秃三儿感动了好一阵子。

媒婆婶儿终于打听到隔着三十多里路的一个远房表弟有一个女儿还没找上婆家,就亲自出马,使出做媒婆以来的所有力气。为促成这门婚事,媒婆婶儿将秃三儿来了个软件硬件大包装。让秃三儿家里将兄弟三个共有的五间土坯房,说成是秃三儿自己的。让秃三儿的爹娘先搬出去住在生产队里的场院屋子里。让秃三儿购置了一身当时非常时尚的的确良衣服。秃三儿的秃头最让媒婆婶儿费了一番脑筋,掉了不少根头发。媒婆婶儿对秃三儿说,三儿啊,你婶儿为你掉的头发比你头上长得头发都多!因为刚刚蹭过夏天,不秃的人头上还没有戴帽子的,而秃三儿在相媳妇时只有戴帽子才能蒙混过关。在相看的时间上,媒婆婶儿就借口生产队里生产抓得紧,白天没时间,挑了个凉爽的晚上,将表侄女儿约到媒婆婶儿家,秃三儿戴一顶浅黄色的单帽。你别说,媒婆婶儿的一番苦心还真没有白费,深灰色的夜色中,昏黄的煤油灯下,秃三儿穿的新衣服的上兜里插上了从当民办教师的邻居那里借来的钢笔(尽管他连写自己的名字都费劲儿),人模人样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姑娘诚实,虽然见秃三儿天还不凉就戴帽子有点不合时宜,但相信远房姑姑也是姑,不会骗她的,也就不再怀疑,默许了。只是在相看期间秃三儿有点儿心虚,脑门子冒汗,要不是媒婆婶儿打手势提醒,差点儿就摘了帽子漏了馅儿。

在说媒这件事上,三伏的南瓜馅包子放不得时间长,时间长了就变味儿。媒婆婶儿怕夜长梦多,就趁热打铁,紧锣密鼓的操扯着将秃三儿的婚事办了。结婚前一天,媒婆婶就採着秃三儿的耳朵千叮咛万嘱咐,让秃三儿注意在新媳妇面前别显出庐山真面目——露出秃头来。可在当天晚上闹新房的人走后不多时,秃三儿的秃头就暴露了,暴露速度之快,是媒婆婶儿始料未及的。虽然媒婆婶儿在之前嘱咐所有的前来闹新房和帮忙待客的乡亲,千万不要“秃三儿” 长 “秃三儿” 短的叫喊,免得让新媳妇听见,要是在秃三儿和新媳妇在还没有“合房”生米做成熟饭之前让新媳妇知道让新媳妇跑掉,那就真是前功尽弃了。媒婆婶儿也知道秃三儿的秃头在媳妇面前是纸里包不住火的,暴露是早天晚天的事儿。怪都怪秃三儿在万分激动昂奋之时,忘乎所以将媒婆婶儿的叮咛扔在了脑后,紧张忙碌之中手忙脚乱顾腚不顾头,顾了下顾不了上,三滚两滚就将帽子从头上滚落了。虽然秃三儿遵照媒婆婶儿的嘱咐,在关键时刻将灯熄掉了(当地的风俗是新婚晚上新房里一夜不准熄灯的),但秃三儿结婚这天正是一个月的中旬,当晚上天空晴朗万里无云,月亮大而圆,近而亮。月亮孩子般好奇地将头从秃三儿新房的窗户里探进去“看媳妇儿”。“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平静下来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新娘抬头望明月,又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低头望新郎”,想再看一眼这个刚才让自己癫狂、终生将要相依相伴的新郎,却发现秃三儿头上竟明月般的明晃晃发亮。有了新发现后的新娘,对秃三儿这么急火火的结婚的目的恍然大悟,恍然大悟后的新娘第一反应就是一脚将秃三儿踹下炕,然后迅速穿好衣裳,不顾已经是深更半夜,跑到媒婆婶儿——她的远房姑家。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做了亏心事,就得随时准备着鬼找上门。媒婆婶儿在给秃三儿提亲当初时,就做好了遭到娘家侄女找上门来的准备工作。所以,当娘家侄女找上门来时,虽说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左右,可媒婆婶儿却没有睡,连衣服都没有脱。娘家侄女披头散发,三哭六闹,一把鼻涕一把泪,她却很冷静的坐着,像在看一场于己无关的节目表演。等娘家侄女哭得没了力气,她才开始了劝说。她说,他秃,我没说,这怨我;可你们相看时,我也没蒙住你的眼,也没蒙住他的秃头,你管什么来?!在推脱了责任后,又降低了声音,说,其实,人这一辈子过日子,长得好孬只是个摆设,就像庄稼,开什么花、花开的大小、是红的还是黄的,并不重要。关键是结没结果,结的果子大小。他头是秃,可他除了头秃,再没有其他毛病。头秃怕啥,你是吃他还是嚼他?不好看,你就少看他两眼就是。退一步说,你嫌他秃,搁在前几天,或是昨天,就是今天,咱散了就散了,可现在咋办?生米煮成了熟饭,你人都是人家的了,再散伙,好说不好听。就这样,媒婆婶儿瞎话饼子,连劝带说,将娘家侄女算是唬住了.

“可我咋有脸回娘家交代?”

“秃三儿不戴帽子是个秃子,戴上帽子又有谁知道他秃呢?!”

娘家侄女想来想去也没有别的咒念了,扔下了一句话话:“我这辈子再也没有你这个姑!”一拧身走了,回到秃三儿身边,无可奈何死心塌地跟着秃三儿过起了日子,秃三儿就像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天天围着老婆转,老婆一连串跟他生下三个小子。

如果秃三儿的生活向他村前的那条小河的流水那样,顺汤顺水哗啦哗啦的平平静静的流下去,也就没有以后的故事了。

可秃三儿天生的不安分。其实这种不安分的种子在秃三儿小时候就在秃三儿的脑瓜子里种下了,只是没有遇到适当的时机,这颗种子没有生根发芽而已。自打长了秃疮之后,在村子里秃三儿就成了一只丑小鸭。伙伴们不愿跟他在一起玩儿也罢了,偏偏见了他“秃三儿秃三儿” 的叫,还用土坷垃向他的头上扔。秃嘎渣早就掉了。不就是头发上少了些吗?不少鼻子不少眼,不傻不囁的,凭啥叫着玩儿?秃三儿想还击,也偿试过还击,但他势单力薄,与他们交手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己。因为村里头不秃的伙伴太多,而秃头的只有他自己。所以,只有躲得份儿。跳房子,打模儿,拉呱啦机等伙伴们玩耍的游戏,自己根本没有参加的资格,只能远远地看着别人欢乐。冬天里的寒风挡不住孩子们的好玩的心,他们跑出来跑跑跳跳,或者为了取暖大家在北墙根底下挤在一起,你挤我我挤你的“挤摞摞”。看着别人“挤摞摞”,秃三儿就觉得自己无端由的打内心里寒冷起来,就盼望着自己能参加一回,但是没有人让他参加,那些孩子们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生怕他的秃疮“找”上他们。既是他们正玩儿得火热,秃三儿往前一凑,他们就一哄而散。这时秃三儿就想到了近在邻村,比自己小一两岁的姑表兄弟老五。老五打小显得有些迟钝,不大爱说话。秃三儿来的时候,尽管他心里也并不喜欢,但老五他娘毕竟是秃三儿的亲姑,娘家侄儿来了毕竟是娘家来的人,喊老五,“陪你表哥玩儿去,”就叫老五陪秃三儿玩儿。老五不说行,也不说不。不走近,也不远离。可秃三儿就得了令似的,老五走到哪里,秃三儿就跟到哪里。就这近乎冷淡的不远不近,秃三儿就很满足了。

秃三儿曾想,受欺负是因为都小,他曾在心里天真的宽恕那些伙伴,想小孩子家不懂事是正常的,长大了就好了。于是天天盼着长大。

然而,秃三儿想错了。实际上,一群人对一群人,一群人对一个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观念一旦形成后,是很难改变的。长大了后的秃三儿在村里伙伴们的眼里还是小时候他们眼里的那个秃三儿。虽说见了面不再一哄而散,也不再“秃三儿秃三儿” 的喊叫,但那种肿胀着下眼皮看秃三儿和说话时对秃三儿不屑的语气,仍然让秃三儿难以承受。秃三儿努力改变着自己,想让自身的改变来改变别人对他的看法。

他终于娶到了媳妇,而且娶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媳妇。这在别人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他秃三儿办到了。他以为自己成功了。但是,在当时那个时期,听钟声下地,放羊般干活,人们的心根本不在活上。几十个人挤在一块地里,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热闹倒是热闹了,活儿却干得不多,地里庄稼的长势可想而知。人多了天天聚在一起,虽然劲儿没用在种庄稼上,手上的力气没多使,但嘴皮子却闲不着,东扯葫芦西扯瓢,说了东家说西家,看见啥说啥。没啥说了,一回头看见了顶着草帽的秃三儿,话题就又来了。“秃三儿哥,你家晚上不用点灯吧?”“那当然,只要秃三儿哥把帽子一摘,秃三儿嫂做针线活不用点灯。”与秃三儿同岁的孙大门,索性停下了手中的活,接上了话,而且绘声绘色的唱了起来:

“说了个员外本姓张,

三个女儿花一样,

三个女儿命不济,

三朵花插在了牛粪上,

……大闺女说了个(头上)没有毛的,

二闺女说了个(头上)光腚光,

数着三闺女说的好,

(头上)四周有毛中间里光。

……三个女婿来上寿,

丈人家不用点灯明晃晃……

邻居家以为失了火,

提着水前来救火忙,

一桶水从房上浇下来,

三个女婿个个成了个落鸡汤……”

一段小曲没唱完,几个妇女早已笑得前仰后合差了气儿,脚下不稳身子歪倒砸在高粱上,半人高的高粱“嘁哩喀喳”倒了一片,气的队长对着孙大缺开口大骂。

秃三儿哭笑不得,恼不得,怪不得。谁让自己的头秃来呢。头秃成了无所事事的大伙的笑料。

秃三儿天天想改变这种状况。他的要求并不高,不要求人们像对待德高望重的人那样毕恭毕敬,只是像对待正常人那样的对待自己就心满意足了。

秃三儿知道改变人们对自己固有的印象很难。除非自己改变自己。

机会来了。

媒婆婶儿交给他一项任务:媒婆婶儿在为别人说媒时有事儿脱不开身,让秃三儿替她跑一趟,到女方家传传话儿。媒婆婶儿年龄大了,说说嘴行,跑道儿就显得力不从心了,说有事只是个托词。而秃三儿年轻力壮,跑跑道十几里几十里一口气跑下来,却连大气都不喘一口。

在鲁北农村,是少不得媒人的。男女之间的结合,说不上是百分之百,但相当大的一部分是靠媒人介绍。替人说媒,牵线搭桥,是积德行善,是个受到尊重的行当。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当媒人的,当媒人得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一张能把死人说活了的嘴。男女双方门当户对的并不多,需要媒人“撮合”。当媒人既需要掌握双方的家境情况,也需要把握双方心理。为了达到“成功率”,很多时候需要媒人实事求是的介绍,更要媒人在某些方面进行夸大和缩小。还要察言观色,煮饺子一样把握火候。火小了,不熟;火大了,挣皮儿。那些日子紧吧、说对象困难的男方,总是希望媒人在女方“多美言几句”。“多美言”的意思就是需要夸大。而是不是对某些方面进行夸大,对某些方面进行缩小,就要考验媒人的“素质”。需要媒人掂量掂量自己的良心几斤几两。所以那些经媒人撮合结婚后不满意的,往往又反过头来“骂媒人”。骂归骂,生米已做成熟饭,骂只是发泄一下不满而已,日子还得过下去的。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时代,说媒都是项“业余工作”。在生产队里的时候,媒人不能因为说媒耽误了上工,媒人说媒只好抓住早晚的功夫两头跑。土地承包到户后,媒人说媒常常会耽误了自己地里的活计。不但搭上功夫,磨嘴皮子,还踏踏鞋底,每年比其他人多穿烂几双鞋。所以在有的地方,媒人说成亲后,有一方要给媒人做双鞋以表谢意。鲁北这块地方不兴送鞋,但在到媒人家找媒人提媒的时候,或是提媒成功后,也是总要提点儿东西表示对媒人感谢。

秃三儿头秃,心眼却不秃。在与媒婆婶儿交往,尤其是在媒婆婶儿给他自己说媒的过程中,了解和掌握了一些说媒的道道儿,所以第一次帮媒婆婶儿传话时,分寸把握得很好。该说的说了,而且说得很到位。不该说的,一点口风不漏,恰到好处。有了第一次后,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秃三儿逐渐进入了媒人圈儿,渐渐成了受到了人们的尊重的人。

这在以前,秃三儿连想也不敢想的。过去每当村里人结婚的大喜日子,不论多忙,邻居们都会放下手中的活儿前来帮忙。迎客的,记账的,端茶倒水的,送菜的,满酒的,钻在灶膛前烧火的,各司其职。以前,遇到这种场合,记账的不但需要文化,也需要有头有脸儿,秃三儿当然不够格。端菜、满酒属于“跑堂”,一般人们也不用他。为啥?虽然秃三儿有自知之明,只要天不是太热,就尽量委屈自己的那个头发不多的脑袋,戴着帽子去待客,客人也不会看到他的秃头,可账房、厨上在指使跑堂端菜拿酒时,是要直喊其名的。要是喊他“秃三儿端菜”,“秃三儿满酒”,“秃三儿端馍”,……正在喝酒吃菜兴头上的客人,立刻联想到光秃秃、油渍渍的头顶,就会像看到苍蝇飞到碗里,就会兴致大减。兴致大减的客人对主人的看法就大打折扣。让一个秃头来端菜满酒,是对客人的大不敬。所以,秃三儿只有钻在灶膛前低头烧火的份儿。

现在好了,村里人结婚办喜事,人来人去的热闹场合,众目睽睽之下,秃三儿被堂而皇之的请到上席上,被当成重要客人让到正坐上。有人为他倒茶,有人为他满酒,听着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奉承话,那是一种人上人的感觉。喜事完毕,媳妇娶到了家,主人还要谢媒人。鸡鸭鱼肉,烟酒糖茶,打兑上一大堆,连同一大堆好话一起送上门来。往日的“秃三儿”也变成了“秃三儿哥”,“秃三儿叔”,“他秃三儿叔”……

秃三儿感觉到了做人的尊严。

人敬一尺,我敬一丈。秃三儿知恩图报。小时就像成长在房阴面的小草,得到的阳光太少了,得到的温暖太少了,所以,遇到别人对自己说句好话就满足的不得了。经不得别人几句好话。见小狗对自己甩几下尾巴,就高兴的不得了。只要有人找上门来求他保媒,他都觉得是人家对自己的尊重,他都要尽心尽力的去帮助“撮成”。地分到户了,鲁北这片,地虽薄,但地片大。其实,地本来是没有厚薄的,都是人造成了地的厚薄。往年搁在队里不长庄稼的地块,人们多往里面撒点儿粪,舍得出点力气多浇几遍水,庄稼感恩似地拔着节的往上长。收入也长上来了。往日地薄,不怨地,是人给耽误了。人加把劲儿,地就厚了,就肥了,就长庄稼了。以前地薄,打粮就少。庄稼人仗着粮食生活,粮食少了,生活就差。买起猪,垒起圈,娶起媳妇管起饭。你连自己的肚皮都填不饱,哪里还娶得起媳妇?许多人就因此耽误了说媳妇的大好时光。小三十,三四十的岁数,挺精明的小伙子,就成了不长棒槌的玉米——光棍了。生活不好时,一门心思的顾嘴。说不上就说不上吧。生活好了,就开始操扯媳妇了。生活条件好了,一些想法就像六月天下了一场透地雨,各种草啦菜啦呼啦啦往外钻一样,那些早已阁下放在一边的想法,又重新冒了出来。官场上,大款们,饱暖思淫欲,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搁在老百姓身上,就饱暖思媳妇了。因为这个时段小伙子们扎堆,姑娘又不是快散集的烂白菜,一划拉一大堆,所以,找秃三儿的多起来,秃三儿就忙起来了。

本村的姑娘没有了,打听邻村的。邻村的姑娘没有了,近处的姑娘没有了,就到远处说的。二三十里,三四十里,四五十里,五六十里。单身姑娘的身价就不是那么几身衣裳、有辆自行车就能说的成了。就在钱上打起了歪歪。听说这里生活好,外地的媒婆也向这边介绍,外地的媒婆也向这边介绍的时候,也是得先找当地的媒人,因为当地的媒人基本能掌握当地姑娘的“需求量”,多数的是来找秃三儿。外地的媒婆介绍来,你的给人家路费吧,你不能让人家给你介绍大姑娘来,还得让人家搭上路费吧?主家在这方面还是满慷慨的,即便是咬着牙,也不说个不字的。外地介绍来的姑娘,底细全凭媒婆一张嘴。秃三儿也是隔山买老牛,不知来路。秃三儿看到的也只是姑娘个子的高矮,身子的胖瘦,模样的黑白俊丑。在介绍的过程中,秃三儿也见过那种姑娘不愿意的,哭得三行鼻涕两行泪的,要死要活。秃三儿是过来人,自己有亲身体验,自己的老婆想当初不也是这样?后来还不是过得平平静静?牛不喝水强按头,时间长了,也就认了。

秃三儿把男女结婚这事儿,看得楞简单。什么是夫妻?就是一个夫,一个妻,两个加一块就是夫妻。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在一起,在一个锅里吃饭,在一个被窝里睡觉,找乐子,生孩子,过日子。其他什么你爱我,我爱你,说来说去统统都是扯淡,什么牛郎织女,恩恩爱爱,那都是认俩字、吃饱了没有事儿干的人在那里瞎琢磨的。不信让他饿上他三天,冻上他三天,看他还有心思爱不?他在说媒的时候,常常过来般看透了世俗大彻大悟的样子,反反复复的对那些相亲的男男女女们讲这个道理,给他们“洗脑”。那些没有多少实践经验的少男少女,那些经历过一次次相亲眼高手低或是搞不凑、矮不就,与结婚一次次擦肩而过心灰意冷的孤男孤女,对秃三儿的话由半信半疑、将信将疑,似信非信,仔细一咂摸,还有点理儿。于是,含含糊糊的也就点头默认了。

那段时间,秃三儿在本村及周围村庄一带最吸引人眼球。常常是秃三儿在前面走,后面跟着两三个、三四个、四五个南方姑娘,多的时候能到八九个。让村里的男人们看了直流口水,“操,秃子有秃福!”咱不秃不瞎的,哪点不如秃三儿?偏偏好事儿都叫秃三儿占了!老五放羊的时候有时想起,秃三儿表哥领着那些姑娘,就像自己现在放的一群羊,秃三儿表哥就是前面领头的那只大公羊。出这村,进那村,为她们寻找婆家。不过,谁是轰赶他们的“放羊人” 呢?老五琢磨不出来确切答案来。当然,再有跟在他们后面的也是一群人,不过是那些需要找媳妇的父母了。

秃三儿后来曾对老五说,其实,你看到集市上的牛马市上的“经纪人” 吗?我就是为庄乡办点好事的经纪人罢了。

南方人油滑。起初还介绍来一些真正的姑娘。后来,看北方人恁实在,别人说个啥,他信个啥,就动了歪心眼,领过来的女人就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的根本就是夫妻,偏偏说是兄妹,装出来的样子也像,让秃三儿帮助给他妹妹找婆家。当秃三儿为她找了婆家,欢天喜地拜堂成亲了,一回头,媳妇不见了。秃三儿在家等着谢媒人呢,等来的却是主家找上门要跟他要媳妇。主家钱花了,人也没了,那钱是人家一家人从嘴头子上省吃俭用一辈子积攒下来的。人去了,财空了,梦破了。找上门来的那模样儿就全不是以前低三下四一口一个“他三儿哥”、“他三儿叔”央求秃三儿说媒提亲时的模样儿了。脸红脖子粗,拳头上下挥舞,嘴里不干不净,什么难听说什么。还说秃三儿合伙骗钱。事到如今,秃三儿也没有办法给人家把媳妇找回来,也不能给人家把钱要回来,解释也解释不清楚。任秃三儿当孙子磕头作揖说好话。领过来的那女的中也有那种杠子头,死活不认,寻死上吊。男方有的就秦始皇他老奶奶的脑筋,认为说的媳妇像大集上买的东西一样,交了钱人就是自己的,关起来,看起来,爱咋摆置咋摆置,天皇老子也管不着。

三弄两弄,弄来弄去,没事弄出事来了,小事情弄出了大事情了,弄来弄去就把秃三儿给裹捻进去了。

黄泥掉在裤裆里,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了。秃三儿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秃三儿被当做拐卖妇女关了起来,吃起了公家饭。

秃三儿没想到,这一吃,就是三年。

三年中,秃三儿见不到河北孙家的庄稼,也看不到河北孙家的秋天那片瓦蓝瓦蓝的天了,更喝不上河北孙家南面那条河里的水了。那里面不需要秃三儿关心春夏秋冬变化,不需要秃三儿牵挂他的七八亩地的夏天的麦子秋天的高粱。

时间是个属橡皮筋的怪东西。说它长,它就长;说它短,它就短。说它快,它就快;说它慢,它就慢。开始的几个月,秃三儿掰着手指头算,从太阳出来盼望着太阳落,太阳落了松了一口气,唉,过去一天了。就又盼着太阳出。一天一天的熬,一天一天的盼。后来,习惯了,知道太阳不听自己的。你愿意它快,它也是那么个走法;你愿意它慢,他也是那么个走法。干脆,不想它了。当他把太阳忘了的时候,太阳反而跑的快了起来,三年的时间,秃三儿的感觉就是长了三岁而已。

当秃三儿走出住了三年的那个地方的时候,明晃晃的阳光直射了过来,“哐”的一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赶紧闭上眼睛,然后再慢慢的睁开来。秃三儿不知道,这是一个预兆,他以为迈上了一个坎儿,但前面还有更大的坎儿在等着他去迈。

三年中,河北孙家有关秃三儿的种种传说一直不断,而且在不断地更新。家家饭桌上有秃三儿的新故事出现,在酒桌上成了下酒菜。传来传去,传着传着,秃三儿就变成了一堆臭不可闻的狗屎。你说是个没根没底的传说吗,秃三儿明明就被关了起来,秃三儿头上的虱子——事实就明摆着,不由你不信。

版本一:秃三儿控制着一个横跨云南、贵州等五省市、拥有一百多人的抢劫、拐卖、诈骗妇女的团伙。在长达十年的时间了,贩卖妇女上千人,公安部门已经上报国务院,总理已经下令立即将其枪毙,让他家人前去省城收尸的电话通知,已经从省里打到县里,从县里打到乡里,乡里专门派人将通知说给村长。有人就到村长家打探消息。村长没表态。没表态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你说是没有此事吧,外面传的比真的还真,怕真的有消息送到村里来,送消息的人没有让他村长知道,而送给了别人,自己脸上多没面子;你说有此事吧,又真的没有人把消息送给他。于是,村长只是抽烟,沉默不语,不点头,也不摇头。村长的这一举动,无声胜有声。人们知道官场上的规矩,不该问的不问,就不再问下去。

版本二:秃三儿男盗女娼。以前,河北孙家大到牛羊,小到鸡鸭甚至地里的茄子南瓜,所有的盗窃案,都是秃三儿干的。近十年多的时间,贩卖、拐卖妇女上千,这点与版本一基本相同。差别在于,秃三儿在贩卖、拐卖过程中,秃三儿还“借职务之便,顺手牵羊,多吃多占,强奸、猥亵妇女多名,其中一人被其长期霸占,三人多次流产,一人神经失常”。这比第一版本所说罪过加重。更重要的是,这个版本比前一个版本更可靠,更让人深信不疑。因为它出自现任村长孙大门。孙大门说公安局已经来落实过。

人们又确实看见过一辆警车在村长的门前停过。

版本三:秃三儿已经被执行枪决,尸首已被河南孙村他表弟老五拉回来了,让秃三儿家中埋葬,包括他父亲、妻子和两个儿子在内,家中无一人愿意管,老五只好将其埋在了南河坝上自己分的那块承包田里。这一点,河北孙家人说的有鼻子有眼。并说有人亲眼看见过。

……

尽管版本不同,效果是一样的。那就是秃三儿已经是家乡的一块臭狗屎,顶风臭四十里地。这些罪状足以让村里人开除他的村籍百遍。

然而秃三儿没死。而且没少胳膊没少腿的回来了。只是回来的有些落魄。

傍晚时分。秃三儿回到村子里。

毕竟不是升官发财后的荣归故里,这个时辰是秃三儿精心选择的。灰蒙蒙的夜色,给村庄罩上一层朦朦胧胧的色调。村子里的一座座新新旧旧的房屋,一棵棵高高矮矮的树木,影影绰绰,含含糊糊。看不出青红皂白。鸡钔鸭们鹅们早早的钻进了属于自己的窝儿。正是村里人们在家里吃饭的时候。这里人们吃饭不像山西农村人吃饭,每人端着个大碗跑到大街上,发出很大的吧唧吧唧的咀嚼声或是呼噜呼噜的喝饭声,像在比赛谁的饭菜好、展示谁的婆娘做饭菜的手艺好或是谁吃饭快谁吃饭慢,这里人们都在自己的家里,放一张桌子,一家人围着吃饭。吃饭并不耽误说话,在吃饭的过程中交流一天的新发现或是家长铺排第二天的活路。连一些属于家中的大事的决定,也常常在吃饭的过程中宣布。饭吃饱了,搁下饭碗,任务也布置完了。这个时侯在村中大街上很少有人走来走去。即使碰到在村中大街上走来走去的不多的几个人,不走近了,或是走近了不仔细瞪大了眼睛看,也分辨不出谁谁谁来。这个时辰连那些狗们也懒得大声叫唤。遇到人,也只是漫不经心的从喉咙里“汪汪”两声作罢。

秃三儿先去看老爹。“爹。”秃三儿轻声的叫了一声。七十多岁的老爹坐在外屋饭桌前,抽着一只旱烟袋,烟雾缓缓的从嘴里吐出来,飘飘摇摇的围着老爹盘旋。四年前,没进去的时候,人们送给秃三儿谢媒人的烟,他都送些给老爹的。人们断不了送,所以老爹手里几乎没有断过卷烟。那段时间,老爹基本上是与那杆旱烟袋告别了。想不到现在老爹又将旱烟袋拾了起来。自己回来也没有钱给老爹买一盒。秃三儿有些愧疚。老爹没有应答。“爹。”秃三以为老爹耳背了,没有听见,就又叫了一声。老爹将烟袋嘴从嘴里拿开说,“你没有爹。我也没有你这个儿子。”说完,将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回身走向里屋。老爹正在气头上,不认儿子,那就先回自己的院子吧。两个儿子看到秃三儿走来,狠狠地瞪了他两眼,跑回家去进门后一反手,将院门关得紧紧的。叫了几声都叫不开。秃三儿像一枚寒风中的落叶,在自己的门前打了几个转儿,又被风吹离了开来。秃三儿背着铺盖卷只是在村里转了一圈儿,对自己家中紧闭的大门瞅了两眼,又退出村子,来到河南孙家村老五家。这天晚上,老五关起门来,与秃三儿表兄弟二人喝了一个通宵。老五说,“三哥,天上下雨地下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这路得自己走,别人撵不上劲。”喝红了眼睛的秃三儿使劲点了点头。

天色未亮,老五拿出仅有的二十元钱,打发秃三儿上路。

四年后,秃三儿东山再起。东山再起后,秃三儿曾来过老五家一次,那次也是坐一辆小趴趴车。虽然家中不要他,他认不了爹,孩子不认他这个爹,儿子当不成,爹也当不成,但在他心里,儿子永远是儿子,爹永远是爹。他挂牵自己的老爹,也牵挂自己的孩子。秃三儿向老五打问老爹的情况,打问自己孩子的情况。当得知老爹还壮实,儿子老大已经二十四五还没有说上媳妇的时候,秃三儿很难过,用手拍着自己的秃头说,都怨我,给孩子落了个坏名声,闹的孩子连个媳妇也说不上。老五说,孩子说不上媳妇,不能说你的坏名声没有影响。但名声是一方面,关键是日子太差。秃三儿拉过随身带的提包,打开,让老五看,把老五吓了一跳:里面装的满满的,都是钱!秃三儿拿出几摞来,塞到老五怀里,说,孩子不认我,你受点累,帮着操扯操扯盖个房子吧。老五连忙向外推,说,这个心我可以使,但钱我不能沾。我这人账上浆糊,弄差了不好。你可以自己将钱送到窑场定下砖,我找人帮着盖可以。

实际上,老五自己捂了个心眼。

老五帮着秃三儿在他家里盖起全村第一座全砖的房子。在房子落成之际,秃三儿的老大的媳妇也定下了。老五开始试着让秃三儿的儿子对秃三敞开一扇门。并计算着等娶媳妇时让秃三儿回来。

没等到儿子结婚,秃三儿又出事了。

想来老五没收秃三儿的钱是对的。因为不长时间,秃三儿就卷入一场官司。

不知是秃三儿毛嫩,还是商场太险恶。人不走运了,喝口凉水也会塞牙的。秃三儿经过打拼,终于闯出了一条路子。但在商海里扑腾,秃三儿往好里说也只能算个三流。亏就亏在秃三儿没有认识到自己只能算个三流,认识到自己是个三流的时候,秃三儿就不会那么急功近利。但他想哪里摔倒在哪里爬起来,扳回自己的名声想得太急。他想在家乡弄出点儿动静,用那些动静来将自己你过去的那一页反过去。看家乡政府摇旗呐喊,招商心切,就通过朋友的朋友,从南方办置来一个据说是个挺大的大款。那大款颇有气势,谈吐之间,处处露出腰缠万贯纵横万里的气派。大款来到后,县领导接天神般远接高迎,秃三儿也就理所当然的成为县里的座上客。大款不愧是大款,大款高瞻远瞩,慧眼视宝,只转了一圈儿,就看中了那片沿海岸边寸草不长的烂泥滩,说是打造黄河入海口处百里金海岸,并很快签订了承包合同。大款出手大方,花十几万租赁了一栋小楼装修一新当办公室,委任秃三儿为沿海滩涂百里黄金海岸开发公司总经理。秃三儿在名片上印上了自己的大名——孙大三。本来是叫孙太三,但因秃三儿不会写字,在签名时将太字的那一点给漏掉了,就印成了孙大三。秃三儿不计较,大就大吧,大总比小强。太个毛!

合同签订完毕,大款说是总公司本部业务太忙,回去后立即让财务总管将钱打到账户上。就带着合同一翅子飞回了南方。大款回去后,县领导天天都在等大款(实际上在等大款的钱)。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等急了,就叫秃三儿催。秃三儿就打大款的电话,先前还通来着,后来就不通了。等来等去等来了南方某银行要求还贷的起诉书。原来,大款虽然签了合同还没交钱,却拿着合同从银行了贷了数额不小的一笔款,然后就不知去向了。县里起先还认为“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有秃三儿在呢。但一调查,秃三儿只是个被大款甩在这里的一层皮,甚至连皮都算不上。在秃三儿身上,你轧他十遍也轧不出一滴油水来。县里的面子总的要吧,领导啥时都是对的,错的都是别人。县长气的拍桌子喊:全都是这个秃东西闹的,狠狠的处置!于是,县里把对大款得恨,全都发泄在了秃三儿身上,抓了秃三儿,定了个诈骗罪。

秃三儿又摔了一跤。进去了,七年。

说到老五,读者就觉得我的这篇小说的题目有点离题了。至少是不那么附题吧。秃三儿回乡,却说的是来到老五的村庄找老五来了。其实老五的村庄叫河南孙家,秃三儿的村庄叫河北孙家,老五的村庄并不是秃三儿的村庄。但虽说老五的村庄并不是秃三儿的村庄,可这两个村庄离的并不远,只是隔着一条河而已。

河不宽,河水春天浅而清,河的两岸栽满了垂柳。鹅黄色的柳叶婀娜多姿,春风吹来,柳枝婆娑,探头探脑,就着河水梳妆打扮起来,两岸柳树的倒影就嬉闹成了一团。这时你就分不清哪是南河岸的柳树的倒影,哪是北河岸的柳树的倒影了。夏天到来,绿肥红满,伏雨涟涟,河水怀了孕的少妇一样丰盈起来,耐不住热浪的河北孙家的半大小子,河南孙家的半大小子们,光着屁股年三十下饺子般一个个“扑通扑通”跳进河里扑腾。岸上的人们分不清哪是河北孙家的半大小子,哪是河南孙家的半大小子了。连在河两岸洗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时起时伏跌落在河面上的笑声也混在了一起。说秃三儿回乡,也离不了多少题吧。

秃三儿因着和老五的关系,小时候在河南孙家待得时间比在自己村里待得都长,河南孙家人们也就把秃三儿这个地道的外乡人不当作外乡人。不当外乡人归不当外乡人,在背地里也“秃三儿长秃三儿短”的没少议论,可当着秃三儿的面,虽说也“秃三儿秃三儿”的喊着,喊声里却比秃三儿所在的河北孙家人们含了些许善意和亲昵。尽管一河之隔,尽管两村鸡犬相闻,但毕竟秃三儿是外乡人,在河南孙家是走亲戚的,是客人。人们对客人都有些尊敬的,尽管这个客人不多么受人喜欢。尽管人们也知道后来秃三儿在他村里做了些不多么能放在太阳下晾晒的事儿。再说,再臭也是在他村里臭,管别的村里啥事?!所以河南孙家人们对秃三就显得有些宽容。也正是河南孙家人们对秃三儿的宽容,秃三儿才在自己村里呆不下去的时候,来到河南孙家村,来到表弟老五家。河南孙家就是秃三儿的避风港。

不过,这次秃三儿到河南孙家表弟老五家来,不是来避风的,而是来“吹风的”。他将五辆高级轿车缓慢的绕着河南孙家村走了大半个圈儿,才来到老五的大门上。老五家的大门并不靠村中大道,而是缩在里边。汽车也能开的进去,但秃三儿却把车从里面开出来,停在大街上。秃三儿也不是在老五的大门上等,也站在大街上。在那个天高云淡、秋风送爽的上午,秃三儿和他的车队,在河南孙家的大街上,站成一道风景。

老五家的门是锁着的。老五迟迟没有回家。秃三儿似乎也不着急。迈着四方步,吐着圆圆唾沫,在大街上悠闲的转着。老五没在家,正好留给他在河南孙家逗留的时间。这次来见老五并不重要,通过见老五这个平台(秃三儿也知道平台这个时兴的词语了),打造自己回归家乡的氛围才是目的。

秃三儿这些年怎么挣扎的,是不是像历史传说中越王勾践那样卧薪尝胆的,除了秃三儿自己,没人知道。人们习惯重视的是结果,没人去关注过程。人们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关注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的成长经历过程。

秃三儿已不是当年的秃三儿,也不是那年败走麦城的秃三儿了。在里面,秃三儿反反复复的申辩,把那些法律条文儿背得比律师们都熟。在里面没待几年,秃三儿就出来了。出来的秃三儿就又开始了另一轮的打拼。这些年的打拼,秃三儿摔打的有了些经验,根扎得很深。秃三儿这次回乡,是经过多少个日夜掂量而来。通过到河南孙家找老五是个预谋,像一场大的演出,起个前奏,慢慢拉开序幕,慢慢进入主题,再过渡到高潮。这个高潮,就在河北孙家掀起。但正像从河南孙家进入河北孙家要走过河上那座桥,秃三儿这次回乡的这座桥,就是老五。

其实秃三儿来找老五的时候,老五就在村南离环乡道不远处的地里放羊。老五放羊的这块土地三年前还长着茂盛的庄稼来着。三年前,这块土地被一个什么企业征用了,但不知什么原因,至今还荒着,没有动静。也许那个企业像秃三儿一样被骗了,也许那个企业正在琢磨大的项目?老五不知道。老五也不想知道。再下去几年还这么荒着才好呢,那样自己就不用到远处放羊了,只要将羊赶到这块地里,自己就可以不管了,羊们自己就会吃的肚儿圆圆的。那才叫真正的放羊。

老五年岁大了,外出打工,干建筑搬不动砖,和不动灰。想找个企业看大门,人家嫌他没有文化。打不动工了,就买了几十只羊放着。放羊这活不累,但赖汉子干不了,好汉子不愿干。每天天不亮早早起来将羊赶到坡里,然后就是与羊们交谈。赖汉子耐不了寂寞。好汉子嫌挣钱少。老五倒是适应,将羊赶在地里,羊们自己吃自己的草去,老五则找个高点的土崖子,坐在上面,默默思考,像一个思想者,一坐能坐上一两个小时,坐成一座雕塑。看到脚下的那块土地,老五想,人这一生多么的不容易,又是多么样的渺小。自古以来,有多少人在这块地上撒下种子,洒下汗水,也种下希望。他们拔草,薅苗,捉虫,收割庄稼,挨过暑热,遭过雨淋。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从生下来到长大成人,从年轻小伙,到老到再也挪不动脚步,下不到地里去,然后,再回归到土里去。看到脚下不远处的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坟堆,他也说不上来是多少年前埋在这里的,只知道叫孙家坟。这些埋在里面的人,活着的时候,活得舒服吗,是耀武扬威,还低三下四?是死抱土地,还是撇开了庄稼,走南闯北?是什么模样?是高还是矮,是胖还是瘦?有没有像秃三儿表哥那样的秃头?

老五这样想着的时候,不远处一溜小趴趴车从他的眼前不远处过去了。

那一溜小车里,就坐着他秃三儿表哥。

那天晚上,秃三儿派车将老五接到城里最豪华的宾馆,表兄弟俩再次喝了个熏天黑地。喝到最后,秃三儿拽下帽子,露出油光光的秃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象个孩子。老五说,我的秃表哥,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让村里人把你当神供。有钱是能使鬼推磨,你就光让鬼给你推磨,不想让鬼把你的秃头当成光闪闪的夜明珠?

酒酣耳热之际,对于秃三儿第一次被关进去的真实情况以及外面的种种传说,老五问过秃三儿,秃三儿曾对老五透漏过一星半点儿。秃三儿说,那些传言,说没有一点儿真的,那是撒谎。要说全是真的,那我就比戏里的窦娥还冤。那个时候人们不像现在有电视看,吃饱了没事儿就编排人。一些事儿就是吃柳条子拉笊篱,肚子里现编的。干屎抹不到身上。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儿,咱从来没干过。都是孙大门攥的。那次南边介绍来几个比较有模样儿的妇女,屁股大大的,前头鼓鼓着,说话唧唧喳喳像鸟叫。说实在的,咱看到后也心里一跳一跳的,但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嘱咐自己,千万别干那些让人恨一辈子的事儿。人家是为了讨生活才来到咱这的。咱这人,秃归秃,但咱能把握住底线。没想到,孙大门第一眼看到就眼珠子直了,都不会走道了。他以为人家是外头的女人,又在咱的地牌上,真想他想像的那样随便,就趁着晚上没有别人在,进去搂抱人家。人家喊起来。当时我正在前屋休息,听到喊声,我跑过去,照着那个黑影抬腿就是一脚,踹了个扬八扎。拉开灯一看,原来是他!那个介绍人不干了,非讨要个说法。是我好说歹说,才将介绍人劝下的,说他刚喝了酒。没想到,他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亏了我出来了,要死在里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琢磨,那一次八不准就是孙大门告的咱。

秃三儿说,一开始当媒人的时候,我就认为,男女之间啥感情不感情的,老天爷用红绳一拴,两个人就成了夫妻,想挣都挣不脱的。直到遇到兰兰,也就是外边你那个表嫂。兰兰和他那个男的是来到咱们这里“放鸽子”的。“放鸽子”就是本来是两口子,偏装成兄妹,跟女的找婆家,要一些钱,等过些日子,新主家放心了,约个时间,男的在某一个地方等着,女的趁人不备,带着东西“飞了”。兰兰让他男的放过好几次鸽子,挣的钱都让那男的赌博输光了。兰兰再也不想干那种骗人的缺德事儿了。遇到我后,见我真心实意帮他找婆家,就对我有了好感。老五弟,不是你三表哥自夸,咱这人除了秃是个毛病,心还是通红通红的。那时咱也不知道她是让她男的放的鸽子,是真心想给她找个好主儿。挑来挑去,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她带的钱早就花光了,我就拿出钱来给她。先前是她愿意的主家,她不摸情况,我看出不是正经主,不让她跟,怕她受气,受穷;后来是我看好了,她不跟。我还蒙在鼓里,就问她,“你挑三挑四的,到底想找个啥样的?你是仙女啊。是个仙女也要嫁人家的。”她盯着我说,“就找你这个样的。”我说,“找个秃子?”她说,“头秃怕啥?心好就行。”我说,“你别耍你秃三哥了,你秃三哥这一辈子让人家耍怕了。”她说,“我是真心的。”见她动真的,我说,“我不能害了一个女人了,再害你。”她说,“我愿意。”别看你不说,你也知道,你表嫂对我从来都是像个审贼的,不正眼看咱。夫妻被窝里那个事儿,咱就是比强奸犯名声好听吧,人家从来都没有主动一次,夫妻间的事儿,从来都是像摆弄机器人一样,完事后她就把头朝墙。她说看见咱的秃头会做噩梦。说实话,咱确实配不上人家。人家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了。一个男人,有一个女人投怀送抱,而且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投怀送抱,咱又不是柳下惠,咱就腊月里的白菜——冻(动)心了。把持不住了。从兰兰身上,咱真正尝到了女人的滋味儿。起初,咱并不当真,只是想逢场作戏,认为她是想利用咱。自从进去后,咱想,完了,这一辈子算完了。好在有过兰兰,咱这一辈子死也值了。在里面,咱想了一百遍,一千遍,出来后回家再过那种让人家撅在腚后头的日子。没想到,出来后,家咱回不去了,兰兰却在那里等着。原来,兰兰就一直在等咱。咱不怨你老家的嫂子,人家抱着十二分委屈给咱生了两个小子,咱得报恩啊!要不,咱还是人嘛?

那次喝完酒后,秃三儿通过老五很快在河北孙家盖起了全村有史以来第一座二层楼。因为靠河,取名“望河楼”。有了望河楼,秃三儿三十大几还光棍着的小儿子,说上了媳妇。老五对秃三儿的小儿子说,你爹这些年苦也吃了不少,娶媳妇时,你就接他家来吧。原来一提秃三儿就把脖子拧成歪脖子鸡的小儿子,抬头望了望眼前的小楼,脖子不再拧了,低头想了想,说,再说吧。老五就不愿意了,说,你爷儿俩的事儿,我是外人,我就不搀和了。没想到没过门的媳妇知道了这件事,却提出结婚时见婆婆,也要见公公。“我总不能嫁个没有爹的吧!”没办法,秃三儿的小儿子只好又找到老五,让老五给秃三儿通融通融,请他爹回来参加婚礼。这次轮到老五端架子了。老五说,秃三儿是你爹,又不是我爹,要请也得你自己去请。想当初,是自己将爹推出门的,咋一下子开口叫爹?秃三儿的小儿子一口一个“表叔”的喊着,说着好话,让老五再使使心。老五说,这可是你让我去请的,我去请,不怕跑道儿,也不怕耽误工夫,请不来,可别怪我。老五刚往外迈出几步,又站住,说,要不,咱们一块去?秃三儿的小儿子生怕老五再变卦不去,只好点头答应,跟屁虫似地跟在老五后头来到城里宾馆。老五将秃三儿的小儿子推到秃三面前,说,“给你带来个铃铛。”秃三儿的小儿子知趣的来到秃三儿面前,说,“过去都怨我,别生气。”然后在喉咙里蚊子似地哼出了一个“爹”字。秃三儿早就盼着了,既是儿子不叫爹,只要能回家,管儿子叫爹他都愿意,然而,此时又不能答应得太快,故作不屑,拿拿着,挥挥手,就把过去的一切都扑拉到一边子去了,说,“傻话,爹咋能生气?!”老五在一边暗自发笑,这爷俩在演戏,就像补车胎的,两块皮子涂上胶水,非得凉凉,等火候到了才粘起来。

秃三儿终于出现在小儿子的婚礼上,这是一个轰动性的“亮相”。在小儿子的婚礼上,秃三儿花钱流水一样。媳妇叫声爹,一万。孙子叫声爷爷,一万。老爹,一万。老伴,一万……。秃三的秃头顶上抹上了桂花油,引得乡邻们蜜蜂一样围着转。

乡亲们围着秃三儿转,不管是看热闹,也不管是探口风;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也无论他们心里怎样想。说他们眼窝浅也好,说他们势利眼也好,有这么些人来围场,对秃三儿来说,都是好事。在鲁北农村,人们很讲究场面。在场面上能够风风光光,是一个人成功的标志。一个庄稼人,尤其是那些没出过远门的庄稼人,每天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庄稼地,上炕老婆孩儿,下炕认得自己的那双鞋。常看到的是村长,再大的官就是乡里的干部了,乡里的干部还不常见。见个县长的猴年马月。多数一辈子也没见到过县长是个什么模样的。庄稼人往往就是这样,有热闹就凑。村里开来第一台拖拉机时,呼啦一下都围上去了。后来乡长坐着一辆破旧的吉普子进村,人们就又一下围了上去。平时见到村里最大的官儿是村长,都对村长毕恭毕敬。现在秃三儿衣锦还乡了,虽然他不是官儿,可他有钱,而且秃三儿又是起来倒下起来倒下进去出来进去出来好几次的人物,身上有那么些花花故事。秃三儿又是刚刚回乡,庄稼人更新奇,新鲜。平时有新鲜事,新鲜一阵过去了,人们就散了,该干啥干啥。该浇地的去浇地,该拾掇嬢花的拾掇娘花,该给庄稼打药的给庄稼打药。庄稼人很实际,知道热闹是人家的,看热闹代替不了自己干活,庄稼还得自己收拾。顶多抽烟的抽几颗不花钱的烟,吃糖的吃几颗不花钱的糖,吃瓜子的吃几把不花钱的瓜子。可秃三儿回来就不一样了,秃三儿身上新鲜事太多了,凑一次不够,再凑一次。秃三儿能忽悠,家里的,外头的;当官儿的,做生意的;官场儿的趣事,生意场上的糗事儿。还有打官司告状了。每次听到的都很新鲜,都是平时听不到的。还有乡政府做的那些事儿,为了不交集资钱,说逮就逮进去了。秃三儿说,那些冤枉钱不该交的。庄稼人就说,那是村长让交的,村长说是乡里的指示。秃三儿就说,那就得上县里去说理儿,县里不行就上市里,市里不行就上省里……。这些庄稼人们有时就只顾凑眼前的热闹,脑袋一热就无意识的话赶话赶得说了些对村长不是那么有利的话。就对村长有了些看法。庄稼人老些是直肠子驴,心里有就有吧,偏偏在脸上带出来,又偏偏在做事上让人家看出来,给人家一个眼里插棒槌。不会两面着做。也不怨那些庄稼人。一个人又不能劈开分到两下里,一半儿围伙村长,一半儿围伙秃三儿。村长不愿意了。不高兴了,偏偏这个村长就是鸡肚肠的孙大门。秃三儿没回来时,孙大门是河北孙家村的太阳,村里人都像葵花一样的围着他转。孙大门吐口唾沫落地上都能砸个坑。他说出的话,就是圣旨,村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他说的话有没有道理,也从来没有说过不字,不敢说半个不字。半路里蹦出来个秃三儿。尽管秃三儿也只是在村里“打个逛儿”并不长待,可他口无遮扎,六十开外的人了,嘴边上还没个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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