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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user 陈德泽,1954年出生于山东阳信县劳店乡官庄村。山东教育学院毕业。先后从事初中、高中语文教学,教育局教研室中学语文教研工作,后从事文化工作。自1982年在《农村文艺》发表第一篇小说以来,先后在《大众日报》、《联合日报》、《农村大众》《读者》《读者文摘》《做人与处世》、《深圳青年报》《渤海》等省市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60余篇。其中短篇小说《红棉花》在《山东文学》与《太阳河》联合举办的“全国‘胜利杯’短篇小说征文大赛”中获三等奖。散文《温暖的棉花》获第二届‘孟郊杯’全球华人散文大赛优秀奖。2000年获《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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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河坡上去放羊
2017-02-15 00:00:00

张老三的工作是放羊。

就像城里干部们每天挺胸抻肚夹着公文包按时上下班一样,每天早上天刚麻麻亮,张老三就潇洒的挥动着鞭子,引领着或是驱赶着他的羊们上路了。

“过来来——”

“过来来——”

在挥动着鞭子的同时,老三还不时地向他的羊们发出一个个命令。老三的鞭子不时地在寂静冷清的晨空中来一下带着潮湿的空气的清脆的炸响,就像是早些年张老三走到街中心挂着的那口钟的老槐树下用力清脆得咳嗽一下,然后朝手心里吐口唾沫双手搓搓,然后用力拽起钟绳,随着钟声划破晨空,一股豪气从胸腔深处涌了出来一样。此刻鞭子的响声在张老三的耳朵里早已幻化成悠扬的钟声。响亮的鞭声震落了最后的几颗晨星,也在张老三心中升腾起一股力量,张老三梦中的混沌和口腔中积累了一宿的浊气就一扫而空,脚步就轻快了许多。鞭子的响声,张老三的吆喝声,加上羊们的“咩咩”的叫声和羊们不太整齐的脚步声,汇成一部农家特有的交响乐,在田野的小路上演奏。

放羊的工作在别人眼里是那么地轻松和惬意。不用顶着夏日炎炎烈日在密不透风的庄稼地里挥汗如雨地拔草,不用冒着刺骨的东北风在建筑工地上搬砖和灰,只需“长鞭哎那么一呀甩哎,啪啪的响哎——”,羊们就在草地上白云一样舒展开,吃它的草,喝它的水,然后放羊者仰躺在青青草地上,看白云悠悠,看鸟儿飞翔。放羊并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这只有放羊的张老三们知道。你得先耐得住寂寞。你想想,杳无人烟的荒坡野洼里,满天的湛蓝蓝得让人心里发虚。偌大的蓝天上有时连朵白云也懒得飘过。七高八低的地上,除了远处的庄稼就是近处和脚下黄不拉叽的杂草。广漠浩瀚的天与地之间,除了天上偶尔飞过的几只鸟儿,除了偶尔窜过的一两只兔子,除了面前的羊们,就你一个人,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与谁说去?跟羊说,羊又不懂。高兴了,自己只有在心里乐,在心里笑。不高兴了,只有在心里生气,只有一个人将肚子鼓了再鼓,鼓破肚皮也没人给你缝。犯上傻劲儿就找只倒霉的羊抽几鞭子出出气,但往往事与愿违,羊们只是“咩咩”地叫几声,往前跑几步,就立在那里回过头来瞪大双眼瞅着你,好像不明白你为啥打它,它又没啃庄稼(羊们唯一能犯的错误就是啃了人家的庄稼给放羊者找了麻烦)?所以,这种寂寞难耐,一天两天或许还能坚持,天长日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人会憋成哑巴的。再一个就是要有耐心。羊不是人,羊就是羊。羊有羊的羊生观。你人认为它前面有一片绿油油、鲜嫩嫩的草,就像人饿了三天一下子见到刚揭锅的狗不理包子,羊们还不一下子吃个肚满肠肥?错了,羊们偏不。羊们面对那片绿草表现出的是英国绅士般的傲慢。它们好像从来就没有过食欲。它们用舌尖去添草上面的嫩绿的尖尖儿。舔两口,抬起头来转着脑袋四处看看,向前走两步,再停下来低下头来用舌头去舔,再抬起头来看看,再向前走两步再舔两口。像是早些年面对百八十个盛满各种名菜大盘的皇帝,挑挑拣拣,不紧不慢。羊们好像一辈子根本没有吃饱过。进了地不管草好草孬,总是不仅不慢不急不躁地吃。边吃,边走,边叫,边拉,便尿。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叫到哪里,拉到哪里,尿到哪里。太阳落山了,只要你不赶它们回家,它们就还是一个劲儿地不住嘴儿地吃。

张老三放羊可以说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当年的张老三可不是现在的张老三。好汉不提当年勇,俗话说,“到哪山上唱哪山上的歌”,到哪时,说哪时。当年的张老三在庄里不说是跺一脚地都晃动,可也是吐口唾沫落地上也能砸出个坑的人物儿。为什么?因为张老三那时是队长。队长是什么?队长就是当地的皇上。他说出话来,没有人敢说个不字。张老三开起会来从张三数说到李四,从王五骂到胡六,往上骂到九族,往下骂到下三辈儿,人们听了大气不敢喘,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个。不听就扣你的工分,就让你去挖大粪!

风水轮流转,一转就转到土地到户,把个张老三的队长就给转没了。张老三正骂人骂上劲儿呢,冷不丁给闪了个冷个子。队长当不成了,好骂的嘴却像正在下山的没有闸的车子一样停不下来了。各人种各人的地了,谁也不听张老三开会摆活了。原先以为离了自己地球都不转的张老三,外人骂不成了,就骂老婆;老婆死了,就骂儿子。儿子大了,娶了媳妇,再骂,不行了,媳妇不干了。张老三说,我骂我儿子,你也管?媳妇说,管!你儿子没娶媳妇前时,他是你儿子;娶了媳妇他就是我儿子了!张老三看看儿子,希望儿子能呵斥媳妇几句,至少站出来为当爹地说几句公道话,儿子却像耳朵里塞着驴毛,把头挟在裤裆里一声不吭,就想儿子真不是自己的儿子了,真的成了他媳妇的儿子了。张老三就把那些骂压在喉咙里,不敢再出声了。不敢骂人的张老三憋得像长了场病。张老三自言自语“老了老了”。就拿着老了的架势,横草不拿,竖草不动,地里的活不想干,家里的饭不少吃。见他这样,先前媳妇到吃饭时还朝他喊一声,“爹,吃饭了!”后来再喊时,就省了那个“爹”字,喊“吃饭了!”声音也变得赖呱呱的不十分好听了。再后来连喊都不喊了,饭凉了,凉着吃;饭热,热着吃。没人管了。张老三再自嘲地说“老了老了”的时候,媳妇就说,反正是不老,老了还能门扇一样整天在人前晃来晃去,东阴凉挪到西阴凉的?!没办法,学着东庄瘸老四的样子,张老三拿起了放羊的鞭子。

刚拿起鞭子时,张老三一肚子的不情愿。想想风光一时的自己竟沦落到与瘸老四一样的境地,眼泪像羊拉屎一样的不住地往下落。不情愿的张老三就把怨气撒在了羊的身上。张老三就骂羊。羊们好像很看不起张老三这个糟老头子,你骂你的,我吃我的,该吃就吃,该叫就叫,对张老三不理不睬。张老三见羊们也不搭理他,就上了火,我不敢打人还不敢打你们羊吗?羊们被他用鞭子抽打的东跑西窜乱了套,张老三就去追。张老三毕竟老了,竟连个羊也追不上了。张老三累得气喘吁吁了,羊们见张老三不再追了,也就不再跑了。羊们站在离老三不远处“咩咩”叫着,好像说,来呀,追追看,看谁跑得过谁。张老三不再追了,也追不动了。张老三坐在地上边骂羊边落泪,说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老了儿子媳妇不待见,连羊都欺负。见他落泪了,羊们像是通人性的样子,慢慢聚拢来。有只花头还将软软的身子向张老三靠过来,仰起头对着张老三“咩咩”叫着,好像说,别生气了,别生气了。张老三说我还生什么气呀,还不是生自己的气?!张老三就慢慢站起对羊们数说自己的冤屈和憋闷,说做人多么多么地不容易。羊们吃几口草,停下来,支起耳朵,好像在听。见羊们在听,张老三就又讲起来。一来二去的,张老三和羊们成了朋友。张老三不再骂羊也不再打羊了。偶尔举起鞭子,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在空中炸个响,做个架势,并不落到羊们的身上。张老三发现,与羊们相处比与人们好处,跟羊们在一起,从身到心都放松下来,不用提心吊胆唯恐说错了话让儿媳怪着,唯恐做错了事儿让儿媳不愿意。羊们没有功利意识,不像人,凑在你脸上说好话,没准儿是想沾你的便宜;给你个笑脸,心里却想的是借你的某件东西。人们讲的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张老三想起当队长时的所作所为,心里还真有些后悔不迭。那时年轻气盛,把人们当成羊。羊不是人,羊不会记恨;人不是羊,人会记恨。人会把恨深深的埋在心里,露在土皮上的让你看到的是微笑,等你脱帮落叶成了落地凤凰,就恨不得吐口唾沫把你淹死,也解不了恨。怪不得人家都不理你呢。庄稼人说得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张老三都是自找的。这么一想,张老三就释然了。一段时间下来,张老三的病还真好了,腿脚也比以前利落了许多。偶尔几天下雨或者下雪的不出去,张老三还觉得胳膊腿儿的腰的到处不得劲儿。每次到家有热饭吃,有热水喝了,有时还会听到儿媳叫一声“爹”(尤其是在买了羊得到钱交到儿媳手上之后),那一声“爹”竟叫得张老三不知怎么答应了,颤颤的“哎哎”了好几声。在张老三看来,没有哪一种声音比得上儿媳喊他的那一声“爹”甜美了,脆脆的,柔柔的,暖暖的。就是那一刻,张老三想,放羊真好。表决心似的在心里说,“我今后一定要好好放羊!我今后一定好好放羊!”别的不为,就为那一声“爹”,也要把羊放下去。那一次后,在放羊的路上,张老三突发奇想,自己正在驾着一片洁白的云彩上神仙般的悠悠然随风飘动呢。张老三想,风水轮流转,假设再转回去让他当那个狗屁队长,他还真不干了呢。

人算不如天算。人没有长前后眼,所以就决定了人必须“摸着石头过河”,就决定了人不能高枕无忧 。人的生活只有想不到,没有遇不到。就好像老天的脸,说不上什么时候,刚刚还是湛青湛青的,一阵风吹来了,就会变得乌天黑地,雨或者雪或者冰雹就劈天盖地的下来了。张老三放羊刚刚的有了点儿情绪,刚刚找到了点儿窍门,刚刚有了点儿信心和决心,刚刚在儿媳面前有了点儿地位,两个饱,一个倒,上午吃得好,晚上还有一壶酒,自得其乐,优哉游哉。老天偏偏与他过不去,政策又有了变化——“种地不用拿公粮”了,这对生在土里、长在土里,整天小鸡一样在土里刨食的庄稼人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土地分到你手中,土地就是你的,随你种。你爱种不种。种了,收了是你自己的,卖了钱装在你自己的腰包里,没人来向你要一分钱;不种,你的口袋就是秕的,也没人来向你的口袋里装一分钱。种庄稼说复杂就复杂,说简单就简单。有时候,简单得你只要往土地里撒上种子,然后敞开兜子等着拾钱就是。天底下只有傻瓜才将地扔了不种!农民们才不是傻瓜。于是,没有人号召,没有人在喇叭上敛提留一样喊哑了嗓子催促(从来做好事都是悄没声的),人们都掘着屁股没白没夜的拿出吃奶的力气在地里干开了,汗珠子早把土地给浇透了,往年这一大片那一大片的地荒着没有人种,现在也都有了主;荒地不荒了,连孩子尿布般大小的沟沟边边都撒上了种子,土地就像村子里的女人不会剩下一样,统统被占领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但好事是好事,对大家来说是好事,对村子里一百个人来说是好事,一千个人来说是好事,对村里人人来说是好事,可偏偏对张老三来说,就不算是个好事了。地里都长庄稼了,哪里长草?没有草,上哪去放羊?张老三放羊就不那么轻松自如了。张老三每天放羊手总是战战兢兢地紧紧攥着鞭杆子。人们的嘴总是很刻薄,总是对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蔑视,将散漫无序的状况总比喻成“放羊”,可见放羊是多么的信马由缰。羊们由原来的与庄稼远距离望梅止渴遥望,变成了与庄稼近距离接触,就像城市里蒸笼般的夏天,钻在公共汽车里的男人不得不紧靠近那些穿着单薄衣裳的女人,看得到心里想却得不到一样,近在嘴边绿油油散发着清气的庄稼,对羊们就成了一个巨大的考验。所以张老三放羊时,就要像部队训练新兵一样,对羊们严格要求,就差没有对羊们喊“稍息立正”了。张老三要将羊们由往日散散漫漫的分不清是横队还是竖队的行走方式,训练得排成纵队,左右不超宽,保持着与庄稼一定的距离。这不能不费点心血。老三的两只眼睛好像时时都放射着锥子一样的光芒,照在羊们的身上。有的羊稍稍有点儿越轨行为,比如看见茂盛的庄稼从鼻子底下擦肩而过,趁老三不注意,馋老婆般马溜溜的来上一口,老三发现后,就会毫不客气的将鞭子甩过去,像村里人发现路边的高粱或者是玉米的叶子被牲畜咬去一截将目光投向老三一样(其实有的时候并不是老三的羊啃的),狠狠地抽在馋嘴的羊身上。

张老三放羊不像往日那样轻松了。整个放羊的过程,就像老板监督雇工一样死死的看着他的羊们,生怕羊们会从眼皮底下做出被人猜疑的事来(实际上已经被人猜疑了),哪里是放羊,简直是走钢丝!

谢天谢地,夏天终于熬过去了。转眼间满坡满眼碧绿的田野,变得一览无余光秃秃的了,除了麦苗还从土缝中探出头使得整个田野还有点儿绿意外,其他的地里变得苍黄枯白。枯草败叶成了羊们唯一的粮食。即使张老三起早带晚成天家将羊们赶到地里,羊们还是吃不饱。吃不饱的羊们就叫得比过去更加勤了嗓门也更高了。这时的张老三就不得不放下架子找到与自己从事同样工作的东庄的瘸老四。

为了共同的目标,西庄的张老三和东庄的瘸老四走到一起来了。

张老三的工作是放羊,瘸老四的工作也是放羊。论年龄张老三比瘸老四大,但放羊的时间却比瘸老四少得够不着边。瘸老四放羊走过的桥比张老三放羊走过的路都多。

“冬天放羊,就放麦苗。”当张老三向瘸老四请教冬天放羊的经验时,瘸老四直言不讳的说是到麦田里去放,并热情地当场提出带羊队示范。

“那……行吗?”张老三怕让人看到遭人骂不说,弄不好会让人家告了。说到底是损害青苗啊。

“你看到哪年冬天有饿死羊的时候吗?” 瘸老四问张老三。

张老三摇摇头。

“那你还担心啥?”

“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当然,你要是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放人家的麦子,还不是傻 x 一个。” 瘸老四看出张老三担心什么。

“咱上外庄地里放去。”

于是,张老三和瘸老四走到了一起。

他们的目标就是在这北风嗷嗷叫着的大冬天里,让羊们填饱肚子。他们穿着羊毛朝外的大衣,在浓雾弥漫或是小雪飘洒的一望无际一片白茫茫的冬天的原野上,与羊们在一起的时候,分不清哪是羊,哪是人,他们自己把自己变成了羊。他们的思想和嘴巴也羊一般随便和散漫。在大目标实现的同时,他们也实现着小目标,那就是拉呱。他们的目标正在按部就班的实现着,也就是说,张老三的羊们和瘸老四的羊们正在往肚子里填着麦苗,张老三和瘸老四也斜躺在高崖上恋人般的不住的啦着。躺在高崖上是为了把自己当成一棵消息树,看到来人赶快把羊从麦地里赶开;拉呱是为着排除寂寞。要知道,放羊的人最难耐的要算是整天的没有个人陪着说说话,要是再不对羊们粗声大气的吆喝几声,没准儿喉咙就会生锈。庄稼人或多或少的碰到过这样的情形,上坡时不小心被自己所认识的放羊人遇上,他非跟你说个没完没了不可,直到你不得不撤下阵来仓皇逃跑般离开。所以张老三和瘸老四就很珍惜这次机会,瘸老四闷在心里几十年的话像打开瓶子的陈年老酒一样,在张老三面前弥漫开来。张老三也不再像在家中儿媳妇面前那样拿拿捏捏了。

其实,东庄和西庄相隔的并不太远,也就三四里路。张老三和瘸老四也不属于一条河里的鱼。放羊之前,张老三并不是不认识瘸老四,那时见了瘸老四,张老三懒得与他说话。张老三有辉煌的历史(起码张老三自己这么认为),有过老婆,有儿子,有儿媳妇。之所以放羊,是落地的凤凰(张老三自己这么认为)。瘸老四算只什么林子的鸟?! 在还没有鞭子高时就开始放羊了,放了快一辈子的羊了,虽然中间做过一段时间的木匠,做木匠期间除了将一条腿缩短了几公分外(况且腿短的原因都是放不到太阳底下晒的)没听说过有什么成就,都四十往五十岁数上数的人了,还是甜棒一根,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偷着尝过女人是个什么滋味,却又成天在别人的白眼堆里混日子!但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他们走到一起来了。张老三将对瘸老四的厌恶,只是深深的埋在心里,对瘸老四的话表面上装做洗耳恭听的样子。

一个人放羊与两个人放羊就是不一样。一个人放羊只是人与羊的交流。两个人放羊,你握着鞭子在这边,我握着鞭子在那边,就是不挥一下鞭子,羊们就正规部队般规规矩矩,不再那么随随便便的吃一口抬头到处望望了。况且隔着羊们一点也耽误不了说话。张老三发现瘸老四并不是原来印象中的瘸老四。瘸老四的两根不一样长的腿,在长满坷垃的麦地里歪过来晃过去的样子虽然有点滑稽。但瘸老四幽默,只是说话是有点儿“敞”,就是随便,不打草稿,张口就来。两人放着羊,脚底下从地这头走到地那头,嘴上也从村子里的张三李四、陈谷子烂芝麻,到祖宗八辈子孙后代。跟着羊们走着,一面挥舞着鞭子,一面天南地北的啦着,呼啸的北风擦过耳边,也听不见了,脚下的高高低低也觉不出了,不觉不知的太阳就从东边挪到西边去了。

瘸老四的嘴从来就没有安排站岗的,随口就来,从不看别人的脸是晴着还是阴着,也不管别人的脸上是不是挂得住。“你别看我穿得不好,没有老婆,可我自由。有了钱,愿意吃就吃,愿意喝就喝,谁也管不着咱。女人,这社会,只要有钱,嘿嘿嘿……”像是知道张老三心里还把自己悬悬的挂在高处,瘸老四就故意的这么说给张老三听,想把张老三的悬挂自己的那根绳子给削断。“你什么都有,你什么都比我好,可你为什么要来放羊?都放羊了,就没有高低。”

张老三的脸就涨得像关公。张老三以为瘸老四知道放羊前儿媳不管他叫爹的事了。可惜瘸老四只知道嘴上痛快,从来不去观察说话的对象的。所以,张老三的那张关公脸瘸老四根本没有去看,就没有看到,没有看到的瘸老四就继续信马由缰地说下去。如果瘸老四知道张老三不像他一样,打那次事件后脸就像块破抹布一样任别人擦来擦去的,已经没了知觉,以为张老三的脸也像一块破抹布任人擦来擦去,早就会闭上他的那张臭嘴的。瘸老四为自己只顾那张臭嘴痛快,付出了代价。

张老三知道,只要卖了羊,瘸老四就闯老婆门子,还到酒店里泡,张老三还影影风风的听说瘸老四的腿瘸的有些来路不正,可是张老三不用这个来回击瘸老四,张老三只在心里生气,气得很不能冒出烟来。如果是他和瘸老四调调个,在张老三这样说瘸老四时,瘸老四准会当着张老三的面问“你的腿是怎么回事?”。张老三只让报复的想法憋在心里。

张老三的那只黑花头的大爮伙舍弃了嘴头上鲜嫩的麦苗,隔着好几只羊,在张老三和瘸老四的眼皮子底下窜过去,两只前腿跳在了瘸老四的那只小白花上。不知是高兴了还是身体支撑不住黑花头大爮伙的重量,小白花“咩咩”的叫着。

“其实,人活得不如羊舒坦。”瘸老四呆呆的看着,直到那只黑花头大爮伙心满意足的从小白花身上下来,又大摇大摆的“咩咩”叫着从张老三和瘸老四的眼皮子底下走过去,转过头来对张老三说。“俺庄小田家你认识吧?”瘸老四歪着头对张老三说,“你别看她长得水水灵灵的,男人在外面也人五人六的,外人看起来满正经的,可全村里就我知道,她还偷汉子呢。那天,我放羊起得早了点儿,就看到她从村长家出来,还边走边系扣子,脸儿还红红的,你说,她是干什么去了?”瘸老四一脸的坏笑,几根山羊胡子都在淡淡的雾里抖动。“所以,那天我的羊啃了她的棉花苗,她还想说些难听的话,我说‘人都馋,想换换口味儿,好说个羊哩’,她脸红了红,就硬是屁都没有敢朝我放一个。”

张老三忽然一跃而起,黑起脸紧追几步撵上那只黑花头的大爮伙,然后甩开鞭子照着黑花头的大爮伙的屁股“啪啪”就是两鞭子。黑花头的大爮伙被突如其来的鞭子打得惊惶失措,一时不知东西南北,在羊群里钻来钻去,羊群一时大乱。

“人就是人,羊就是羊。人不是羊,羊不是人。人像羊那样,就不是人了,还不如羊!”张老三停下脚步,“呼哧呼哧”的,羊一样喘着粗气背对着瘸老四吼道。虽然背对着,虽然不用眼睛去看,但张老三猜到瘸老四的脸一定会红的像个猴子腚,他希望瘸老三的脸红的像猴子腚。像瘸老四这样脸皮跟得上城墙厚的人,只能来点儿重的、有分量的,轻来轻去的话只能跟他挠痒痒。一向说话从来不打草稿拿过来就说的瘸老四一时竟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了。瘸老四的脸真像张老三猜得那样红得像个猴子腚了。多少年了没有红过了,他自己认为自己的脸已经成了一张不锈钢的了,风吹不透,雨打不湿,刀锉不动,没有了知觉,没有了感应。又像一块抹布,什么颜色的东西什么脏东西都可以适应。但是,今天却冷不防的被张老三给打蒙了。那块长了疤结了痂的伤疤,被张老三一下子掀出了血,那些血在他的心里“咕咕”地淌着。那根伤腿一下子又“嗦嗦”地疼起来。他受不了了,他简直受不了了,他木木的歪斜着身子戳在那里。像一根撅子被楔在那里。

那天那些人们就是像张老三挥舞着鞭子打那只黑花头的大狍伙一样,挥舞着棍子朝着他的腿上打的。老蔫一反往常的一脚揣不出个屁来的蔫,一边挥舞着棍棒打着还一边嘟囔着“中不中用,中不中用。”瘸老四的母亲跪着在一边朝着那些打人的人们不住的磕头,那些人们连眼皮也不抬一下,直到他们打累了才住下。周围聚满了看热闹的人。在当地,你可以偷人家的高粱,你可以偷人家的棒槌子,但不可以偷人家的女人。所以那些看热闹的人仿佛看被打的是外地的小偷一样,目光冷冷的,没有一个人上来拉一把,也没有一个人上来说一句劝解的话。那些看热闹的人们包括那些打他的人们,哪家没有他做的板凳、木橱或是耠子耙什么的?现在怎么都忘了呢。他没吭一声,也没喊一声。他还喊什么呢?他那天也刚刚像那只那只黑花头的大狍伙一样的从桂花身上翻下来,嘴里的腺水还没来得及擦,门就被“哐当”一下撞开了。六七个人就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就把他拖了出来。

那天他倒没有想着自己,而是挂牵着桂花。他一直没有听到桂花的叫喊。他以为桂花一定会免受皮肉之苦的,因为桂花是女人。可是当那些打人的累了停住了手,他歪过头强睁开肿胀的眼皮朝身边一望的时候,发现桂花就同他一样浑身是土(也许有血他没看到)的躺在那里。他费劲力气不知喊了一句什么,就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炕上。全靠老娘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养了三个多月。等他再站起来得时候,那根腿就短了一截,桂花早就不知哪里去了。

男女之事往往是不容易说清楚的。桂花害了他,还是他害了桂花,谁也说不清楚。当然瘸老四说是他害了桂花的。

人就是个命。瘸老四认命。自己那时若是有三间房子,或是那时是现在这个形势,那么桂花娘说什么也不会把如花似的桂花许给老蔫的。可是,就为了那三间房子,桂花娘就把如花似的桂花许配给了老蔫了。坑了桂花,也坑了他瘸老四(那时的老四腿不瘸)。人不是庄稼。庄稼今年不收待明年。人错过了一时,就错过了一生。瘸老四认命,可桂花不认命。如果桂花认命,也不会出现以后的事情。偏偏桂花不认命。女人最容易痴情,一痴情就钻了死牛角儿,钻进了死牛角儿就出不来了。世界上胆最小的是女人,胆最大的也是女人。最胆小的是桂花,当桂花娘不同意他们的婚事,瘸老四要领着她下关东时,桂花怕她娘寻死上吊,哭得薰天黑地,最终听了她娘的话离开了瘸老四;最胆大的是桂花,却面对捉奸的众人,脸不红心不跳,坦坦然然,拿出梳子来梳了两把被揪得零乱了的头发,整了整被揪乱了的衣裳,众目睽睽之下向外走去,俨然是出门赶集或是去相亲的样子。

那年,刚二十出头的瘸老四(老四),就已经跟着师傅到周围方圆十几里的村庄里干木工活并且有了一定的名气了。就在到王家庄做活时,桂花看中了瘸老四(老四)的聪明,桂花她娘也看中了瘸老四(老四)的勤快。可桂花娘到东庄里一打问,瘸老四(老四)家除了一个病病歪歪的老娘外,连一间屋子底也没有,就说啥也不同意这门亲事了。娘拿出村里妇女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看家本领,终于将桂花和瘸老四(老四)的婚事搅黄了。桂花和瘸老四(老四)的婚事是黄了,可桂花的目光却怎么也不能从瘸老四(老四)的东庄上抽回来了。在桂花眼中,周围村庄的天,数东庄的蓝;周围村庄的水,数东庄的绿;连周围村庄的麻雀都不如东庄的麻雀叫得好听。当有人再给桂花提亲时,一说是东庄的,桂花没见对方是黑是白,二话没说就痛快地答应了。等到桂花被老蔫一架马车拉到东庄,等桂花满怀希望的被老蔫剥葱似的剥得精光,而老蔫却无论如何办不成男女之事时,桂花才如梦初醒,从幻觉里走出来,急忙拉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蒙头痛哭起来。

老蔫原本不蔫的。十七岁时的老蔫情窦初开,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晚上,从外面回来撞到正在洗澡的嫂子,嫂子光着白花花的身子逗老蔫,说你敢过来吃吃奶吗?老三就真的过去了,抓住嫂子的油箱般的奶子吃了一口。逗得的嫂子咯咯笑。咯咯笑的嫂子就又问他敢不敢亲亲她。老蔫说,这有啥不敢的,说着就一下抱住了嫂子。不成想一抱住嫂子,老蔫的下面就不老实了。嫂子说你人小鬼大还想玩儿真的?说着伸出手去抓住老蔫的那个家伙就折甜棒一样“咔哧”折了一下,老蔫就随着那一声响“嗷”的一声疼得蹲了下来,家什也蔫了下来。老蔫的汗珠子当时就下来了。其实嫂子是闹着玩的,见闹玩儿闹大了,吓坏了,将他叫到屋里关上门,真心实意的把身子交给老蔫。可刚刚还挺拔刚健的老蔫任凭嫂子百般温柔,就是暮气沉沉,而且从那次后再也没有坚强过。嫂子说,嫂子不好,嫂子一定给你说个好媳妇,有了好媳妇,一定会好起来的。于是嫂子为老蔫踏破铁鞋说媳妇,终于将桂花娶到了家。没想到,老蔫还是老蔫,一点变化没有。老蔫急,等着抱孙子的老蔫的父亲也急。见媳妇娶进家门几个月了,肚子还是老和尚的帽子平平的,就更急。不顾当公公的忌讳,每天眼睛锥子一样直直的刺向桂花的肚子。那天晚上桂花闹肚子起来跑茅子,一开门,一个人滚了进来,吓了桂花一跳。拉开灯一看,原来是公公。老蔫的父亲见儿媳妇的肚子老是不见动弹,就天天晚上扒着门缝听,听来听去听不见动静,就睡了过去。老蔫一次一次的努力均告失败后,就放弃了努力。放弃了努力的老蔫就对桂花说,“我对不起你。”

俗话说,“痴心女子负心汉”。女人就是容易痴。女子心里一旦有了人,就再也放不下了,放不下的女人就容易变得怪怪的。桂花的心里实际上早就让瘸老四(老四)占得满满的了,容不下第二个人了。即使老蔫不蔫,桂花心里也没有他的位置。老蔫表里如一,里面蔫蔫,外面也蔫蔫,办起事来也没有精神了,根本不像是个男人,这就加剧了桂花对瘸老四(老四)的思念。瘸老四(老四)自从与桂花的亲事黄了后,就远远的躲着桂花。桂花娶进东庄后,瘸老四(老四)就再没有迈进过老蔫家的门,远远的见了桂花,就赶快躲开。瘸老四(老四)的做法反而激起了桂花的见他的欲望,就非见见瘸老四(老四)不可。你不是躲我吗,我让你躲不迭。瘸老四(老四)是木匠,桂花就让老蔫找木匠做个箱子。做完箱子,再做个板凳。当然,她家并不缺箱子,也不缺板凳。东庄会木匠活的只有瘸老四(老四)。老蔫并不知道瘸老四(老四)曾经与桂花那一层关系,就去找瘸老四(老四)。瘸老四(老四)就说没时间。就说这家有活,那家有事。推三推四。老蔫回去就对桂花说了。桂花知道瘸老四(老四)是在推脱。女人心细,桂花并不着急,心里想,看你多少活儿,有你做完了活儿的时侯。就等几天让老蔫去催一遍。等几天再让老蔫去催一遍。那天去催前,桂花故意在老蔫面前说她要回娘家住两天。果然,这次一叫,瘸老四(老四)就背着木匠家什跟在老蔫后面屁颠儿屁颠儿的来了。

瘸老四(老四)一进门就见桂花像一朵花一样鲜艳欲滴的开在院子里。像在桂花娘家第一次见到桂花一样,瘸老四(老四)被桂花晃花了眼,赶紧低下了头。

桂花偏偏一句话让瘸老四(老四)把头抬起来。

桂花说,“这就是李木匠?”

瘸老四(老四)点点头。

老蔫说,李木匠木匠活儿好着呢。

桂花说,“李木匠好忙啊。”

瘸老四(老四)还是点点头。

老蔫说,李木匠忙着呢。

瘸老四(老四)就忙起来。瘸老四(老四)看到桂花眼里有团或明或暗或大或小的火苗老是在跳动,一不小心就会烧起来的样子。瘸老四(老四)怕单独和桂花待在一起,就一会儿让老蔫帮着拉锯,一会儿又让老蔫帮忙摁住木头。手忙脚乱,连口水也不肯停下喝。

桂花在一旁暗笑。再忙也有老蔫帮不上忙的时候。果然,瘸老四(老四)要刨刨子了,瘸老四(老四)要凿渠口了,这些活有一个人就行,任你怎么找借口也用不上两个人。桂花就说,李木匠,还用人帮忙吗?不用了。那好,我让他去小卖部打斤酱油去。老蔫拿起酱油瓶走了。虽然是早春二月天气还很寒冷,但穿者夹袄的瘸老四(老四)这时的汗顺着脖子淌下来了,因为他发现桂花眼里的那团火苗大了起来。

桂花走上前说,我是老虎,你就那么怕见我?

瘸老四(老四)说,没有缘分就不去想三想四。

桂花说,“你咋知道没有缘分?”

瘸老四(老四)指指刚刚凿好的板凳腿上的渠口说,“一个渠口一个卯,多了乱套。”

桂花用脚踢了踢那给那根做成了却被老蔫不小心碰到摔坏了的卯说,“那么那个卯不行呢?

瘸老四(老四)觉得桂花那一团火烤的难受,就一个劲的擦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那一天终于到来了。那天,瘸老四(老四)晚上又要加班了。瘸老四(老四)想早把活干完,早离开这个有火灾隐患的地方。没料到晚上天上飘起一片黑云,在瘸老四(老四)掠下饭筷一摸嘴就要回家的时候,天上噼里啪啦地甩下了雨点子,而一甩起来就没有停下的意思。老蔫人实在,瘸老四(老四)几番想回家,都被老蔫给拦住了。天上下雨地下滑,不光冲湿了衣服,地上一滑路就不能走人。于是,三个就坐着东一榔头西一棒棰的有一句没一句的闲啦呱。当然,也只是桂花和老蔫两口子说,瘸老四(老四)哼哼哈哈有口无心地应答着。老蔫说,“李木匠不是外人,就在这将就一宿吧。”这话是对着桂花说的。瘸老四(老四)不能回答。桂花看了一眼屋内,好像还打了个迟钝,老蔫打了个呵欠不耐烦的自作主张的说,“就这样吧。”说吧就贴着炕头的墙打开了被卷,钻进被子睡了。剩下了桂花和瘸老四(老四)。桂花也就拎开两床被子,瞅了一眼瘸老四(老四)说,你就在那睡吧。说完,自己就脱下那件淡绿色的棉袄,露出水红色的紧身球衣,钻进那个靠着老蔫的被子。瘸老四(老四)看到桂花看自己那一眼,简直是火光冲天了,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钻进那床靠着桂花的被子。

“扑”的一声,桂花吹灭了油灯,屋里一下死一般的寂静,墨一般的黑。窗外打在房檐下水盆上的雨点儿的“啪嗒啪嗒”声,伴着老蔫的拉风箱一般的“噗噗”喘气声,像是在拉开高潮迭起的戏剧的序幕时的演奏一样和谐而节奏明快。

瘸老四(老四)首先感到的是一股令人窒息般的女人的香甜的气息越来越近,继而感到一只柔软而滚烫的手蛇一般伸进了他的胸膛,接着,那条滚烫的蛇一般的手开始在他的身上游走。他一动也不敢动,心却像要跳出来。尽管他不敢动但事情发展起来就由不得他了。紧接着他的衣服被那只手(或许还有他自己的手)剥得七零八落,一个滚烫而柔软的身子钻进了他的被子。他想过要推,可他那拿的动几十斤锛凿锯斧的胳膊现在却没有一点力气。他只好小心的随着桂花的动作而动作着,十分恐慌,十分压抑而又十分酣畅淋漓的进入那欲仙欲死的境界。期间,他和桂花的嘴不只什么时候粘在了一起,后来又不知谁想喊出来,又不知谁先捂住了谁的嘴,结束一个段落时,两个人气喘吁吁。瘸老四(老四)后来想,怪不得有句话叫 “色胆包天”,其实,人要到了那种时刻,胆子最大,往往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什么也不想了。事后,瘸老四(老四)忘记了哪一个高潮期间了,曾隐隐约约的听到老蔫说,“慢点,小心砸坏炕!”他赶忙停下来,附在桂花耳朵上说,“他听见了。”桂花说,“他不中用,别管他。”说着继续不知疲倦的工作着。于是,就有了后来老蔫那句“看我中用不。”敢情是老蔫真的听见了。

人没了欲望,就什么也看淡了。老蔫自从自己不行后,就对男女之事不感兴趣了,无所谓了。但是,他不感兴趣不等于别人不感兴趣。他看开了,不等于他的侄男哥女都看开了。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事,就有了老四变成了瘸老四。东庄就少了个李木匠,多了个放羊的瘸老四。

看到张老三打羊,瘸老四的第一反应就是答应了带着张老三放羊是个错误。二十几年的风里来雨里去磕磕绊绊摔倒了爬起来掉了牙咽到肚里单独自一人放羊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为什么耐不住寂寞,揽了只刺猬在身边,反而遭到奚落?纯粹是光着腚推磨——自个儿转的。

瘸老四开始怀恋一个人放羊的美好时光。

瘸老四平时自己放羊时愿意沿着村北那条河边走,在河边上走的时候瘸老四忘记了自己是个瘸子。瘸老四的左腿短了几公分,在平道上走时,走起来总是一晃一晃的像是座老式挂钟的钟摆,总也摆不平衡。自己走起来别扭,外人看着也不舒服。瘸老四沿着河边放羊,斜斜的河坡正好为瘸老四的瘸腿做了掩盖。好人在河坡上走,就像瘸老四走在平道上,深一脚,浅一脚;而瘸老四走在河坡上就像好人走在平道上,不了解底细的,根本看不出是个瘸子。瘸老四听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瘸子相亲,为了不让女方知道自己是个瘸子,就借了一匹马骑着,果然,女方当时没有看出来,后来就生米做成了熟饭。瘸老四就想,其实只要瘸子在河坡上走着去相亲,效果一点儿也不比骑马相亲差。所以,瘸老四喜欢在河坡上放羊。一年四季除了冬季之外,大都赶着羊们在河坡上转悠。与在地里放羊相比,河坡上有着好多好多优势。这条河夏天肥,肥得丰满,像是怀了六七个月孩子的少妇。河水威武雄壮,浩浩荡荡,而且河坡上的草们枝叶肥大饱满厚实,鲜脆欲滴。河坡上除了唧唧喳喳水鸟,嘤嘤嗡嗡的小虫,那些平常藏在泥土里的青蛙也在河边肆无忌惮的跳来跳去。这时的河的勃勃生机会给人一种生活的欲望,这种欲望不但瘸老四有,瘸老四的羊们也有。羊们吃饱了后总喜欢在河水里游来游去,使得本来洁白柔软的毛儿更加洁白。这条河在春天和秋天就变得苗条起来。春天河坡上的草儿颜色浅浅的,淡淡的,像少女那样矜持,河水窄窄的缓缓的不紧不慢的淌着,哗啦哗啦的像是与河边的草们说着悄悄话儿。不管这条河肥肥瘦瘦,河水总是有的,有河水滋润着,草儿就该青时青了,该绿时绿了,缺不着水。河叫清水河,清水河是条东西河。瘸老四和他的羊们进河坡的时候,从河的南面走,背着一身的阳光。阳光在羊们身上白白的毛儿上面跳越,在落满高高矮矮的小草上晶莹璀璨的露珠上闪烁,发出一点点的金色光芒。阳光泼洒在嶙嶙水面上,泼洒在偶尔崩出水面上的小鱼身上,划出很大的一轮金色弧线,金色弧线晃花了瘸老四的双眼。瘸老四一时性起,挥动双臂甩开大鞭,“啪”的一声,在水面炸响,舞动的鞭稍上闪过一道金光,连同那声炸响都涂上了金色,涌满整个河道。羊们不会鼓掌,就抬起头来用“咩咩”“咩咩”的叫声来配合瘸老四。

瘸老四沿南河坡向西,放到桥闸处,领着羊们漫过水闸,再沿北河坡向东走。这时往往就是晚霞撒满河道的时候,无论是瘸老四还是瘸老四所放的羊们,也无论是碧绿的河坡还是浅绿色的水流,身上无一例外的涂满了稠密的褐红色。瘸老四就引领着这一河的稠密的褐红色“呵——呵——”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瘸老四认为又回到了当木匠的时候,找到了一个说心里话的人,今天才看清了张老三原来心里并看不起自己,而且做得那么绝,一点也不比那些打他的那些人强。瘸老四要离开张老三了。但瘸老四又不想就这样离开张老三。这样离开张老三就会太便宜了张老三。主义一定,瘸老四就压了一口气,不介意似的又将话题转向了别处。

瘸老四原本说好了今天不与张老三出来放羊的,瘸老四已经说给了张老三,可瘸老四早晨起来给羊抱草时,才想起放羊草的屋里的钥匙让母亲带着上妹妹家去了,不出去放羊,羊们就要饿上一天的。于是,瘸老四就又与张老三走在了一起。瘸老四想,明天一定不与张老三在一起了。

瘸老四和张老三个子裹紧了大衣,并排着躺在一个大土崖子上,眼瞅着灰蒙蒙的天。要不是看上北庄的这块肥实的麦子地,他两个说什么也不会到这里受这个羊罪的。人在大崖子上,就等于把自己放到风口上。风小时还能迷糊一觉,或者说上一阵话,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风大了,就有些受不了了。

瘸老四想,这么冷得天不会有人来的,懒得对张老三说什么就自顾自地滚到了崖子下迷糊过去。昨夜里瘸老四翻来覆去没睡好。就在瘸老四迷迷糊糊时,突然被张老三一声撕裂的声音惊醒:

“羊啊,老四,谁赶咱的羊啊!老四快来啊!咱的羊!”

顺声望去,见张老三拿着鞭子跌跌撞撞的跑下崖子,向河北的羊群追去。再顺羊群看去,有一胖一瘦两个人伸着胳膊鸟煽动翅膀一样笨拙的在赶着张老三和瘸老四的羊。羊们显然早顾不上吃草了,但也并不听他们指挥,而是东跑西窜乱了套的“咩咩”惊叫着。

瘸老四一个冷战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揉了揉眼睛,擎起鞭子竟来了一句戏言,大吼一声“老三哥别慌,我来也!”话还没有着地,人已经双手将鞭子一抱从崖子上滚下去,双脚着地时立马站起,大幅度的晃动着身子向羊追去。边追边喊,“兄弟,兄弟,有话慢慢说,别轰羊,看吓着羊!”

张老三也喊着,“大哥大哥,羊不懂事,跑到你的地里去了,俺给你赔不是来了。”

由于羊们并不听那两个人指挥,走得很慢,所以,张老三和瘸老四很快就追上了羊群。羊群遇到救星般的朝张老三和瘸老四围来,亲切的求救般的“咩咩”的叫着。

张老三陪着笑脸对那两个人说,“大哥大哥,有话慢慢说。”

瘸老四忙从怀里拿出烟来递给那两个人,说 “兄弟兄弟,抽支烟。”

那两个人气呼呼的,“不抽不抽!”说着又去轰羊,羊们又“咩咩”叫着围着张老三和瘸老四转开了。

张老三看看羊们,回过头来仍然对那两个人陪着笑脸,“大哥大哥,别跟羊生气,羊不懂事。”

瘸老四说,“兄弟兄弟,怨我们,刚到崖子底下暖和了一会儿,羊们就跑到地里去了。”

那两个人中的瘦子汹汹的说,“羊不懂事,人还不懂事?”

那两个人中的胖子也汹汹的说,“地里的羊粪都满了,明明是故意放我们的麦子,还说羊们不小心跑了,说的比唱的都好听。”

那两个人中的瘦子仍汹汹的说,“连你庄的都说你们天天在这里放羊。”

那两个人中的胖子也汹汹的跟着说,“今天咱叫你吃不了兜着。”

说着那两个人就又去轰羊。羊们又乱了套了。

羊们一乱套就围着张老三和瘸老四“咩咩”的叫着求救。

望着可怜巴巴的羊们,张老三和瘸老四感到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了。好像羊们在说,平时你们可是在我们面前扎煞着走的,威威武武,怎么现在就面瓜了呢?张老三想要不是瘸老四在场的话,就是给他磕头都不怕,只要不把羊赶走就行。可偏偏瘸老四在,自己的老脸往后往哪儿放?今天软了,今后自己的脸还不让瘸老四当腚瓜踢?瘸老四则想的是窝囊大半辈子了,就没出过头,连张老三这个儿媳妇连爹都不叫的孬种都敢踩着自己的头顶拉屎,窝囊死了。是该出出头、让张老三看看马王爷的三只眼的时候了。

瘸老四说,“兄弟,今天就算俺错了,俺走,俺赶着俺的羊走。”说着,扬鞭赶羊。

张老三也说,“千错万错,都是俺的错。说是羊跑到你的地里行,说俺故意放你的麦子也行。咋说都行,俺认了,行不?”说着,也扬鞭往回赶羊。

那两个人也都四十多岁了,看样子也是奔着庄稼地吃饭的人。当时愣了一下,又摇了摇头发狠似的说,“不行!”又扎煞开两手拦羊。

两个往回赶,两个不让赶。羊们不知听谁的好了,一会儿跟着往这走,一会儿跟着往那走,就乱了套了,“咩咩”的叫着。

瘸老四口气就有点硬了说,“你还抢是咋的?”

那两个人中的瘦子说,“就抢了咋的?你都把麦子给放了。”

张老三口气也变的有点不客气了,说,“怎么没完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好话给你说了,不是给你陪了,你还咋的?想吃人肉?”

那两个人中的的胖子说,“人肉不吃,想吃羊肉!”

“反正是把羊拴到门扇上了,剪毛就剪毛,割蛋就割蛋,麻线拴雀把——系你。怕你?”瘸老四说着就往前凑。

那两个人中的瘦子说,“你放了麦子还骂人?”就也往前凑。

“骂你?还想打你!不信你再轰轰羊试试?”

“就轰了,咋的?”瘦子说着往前凑了凑,并又扎煞开胳膊轰羊。

不知是瘸老四的鞭子真碰到了那两个人中的瘦子,还是那个瘦子找了个借口,两个人不知谁先抓到了谁的衣服,两个人翻滚到了一起。张老三见瘸老四与那个瘦子抓挠在一起,就来帮瘸老四,却被那两个人中的胖子截住,张老三就又和那两个人中的胖子抓挠到了一起。四个人你抓我,我扯你的滚在了一起。四个人大概长这么大都除了牲口,谁都没有打过,也没有参加过任何的拳击散打什么的训练,所以撕扯起来没有一点章法,很不雅观,动作一点也不美。又由于穿的太厚,笨得像狗熊。先是瘸老四被瘦子按倒在地,瘸老四又鼓足干劲翻了上来,却又被瘦子掀翻在地。与瘸老四相比,张老三要好得多,一开始就占了上风。胖子本身胖不说,还穿的很厚,成了狗熊她娘。被张老三掀翻在地后,就再也没有翻上来过。当然,张老三将胖子掀翻在地后,没有进一步的采取行动,只是不让他再翻上来就是。当然,张老三的目的不是将胖子掀翻在地压着胖子不让他动,而是伺机腾出手来去帮瘸老四。但张老三几次努力都失败了,因为当他松开胖子时,胖子就及时地又爬起来,张老三不得不再返回去将胖子重新扳倒。

张老三发现不但人们爱看热闹,羊们也爱看热闹。当他们四人两两翻滚到一起时,羊们还“咩咩”的叫着,跑来跑去的大概想帮张老三和瘸老四的忙。见帮不上忙后,索性不跑不叫了,当起了忠实的观众,看起热闹来,就差鼓掌助威了。

凤停了,清冷的田野上一片寂静,仿佛都在看着这边的撕扯、翻滚。这边瘸老四在下,瘦子在上;那边胖子在下,张老三在上。四个人无论在上的还是在下的,都是浑身上下粘满了泥土,都是气喘吁吁。没有了语言争斗,也迭不得语言争斗了。当然,无论是张老三还是瘸老四,早已不再冷了。瘸老四想,要是一开始和张老三摔摔骨碌,不冷了,就没有这些麻烦了。可惜没有前后眼。

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瘦子从瘸老四身上爬起来,一个跨步走到瘸老四的鞭子面前,一哈腰将鞭子拿在手里,朝瘸老四挤出一口黄牙,朝羊群走去。

鞭杆子里面出羊群。瘸老四第一反应是糟了,爬起来再追已经来不及了。张老三和瘸老四的羊们背叛了他们,在瘦子的鞭子的挥动下,跟着瘦子走了。尽管有的羊回过头来恋恋不舍的叫两声,尽管瘦子挥动鞭子的动作别别扭扭,羊群们还是离张老三和瘸老四越来越远了。张老三从胖子身上爬起来,朝胖子身上踹了两脚,撇开胖子,拿起鞭子叫着瘸老朝羊群追去。

羊群离张老三和瘸老四越来越远,却离胖子和瘦子的村庄越来越近。形势越来越与张老三和瘸老四不利。可张老三和瘸老四管不了那些了,张老三和瘸老四舍不开他的羊们。张老三和瘸老四已经与羊连成一体了,或者说他们已经成为羊们中的一只,羊们已经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了。

张老三和瘸老四被打败的兵一样踉踉跄跄一步一晃的远远的跟着他们的羊群走。

瘸老四对张老三说,“都怨我。”

张老三搀着瘸老四说,“也怨我。”

瘸老四说,“咱不能叫人把咱的羊轰走。”

张老三说,“咱一定把羊要回来。”

瘸老四说,“那庄里我没有认识的人。”

“是呢,又不是一个县。要是一个县的,早先开会时兴许能搭上个话。”张老三想了想说,“想起来了,我姨家的表妹夫就是那村的。”

瘸老四说,“光认识不行,还要在村里管点事才行。最好是个书记村长什么的。”

张老三又想了想说,“村长书记倒不是,可听说他是个村医生。”他本来想说,这个表妹夫原来是个木匠来着,后来又学了医生。又怕实话实说让瘸老四多想了,就没说。

瘸老四说,“那也行,人人都吃无谷杂粮,村里谁没有个生病长灾的,扎个针什么的用的着医生的。”

瘸老四想了会儿又说,“钱该咋花咋花,谁让咱求着人家呢,别疼钱,花钱算我的。”

张老三说,“钱是要花的,不过哪能光让你出?”

瘸老四说,“你就听我的。”其实瘸老四还想说,我的钱我说了算的,你的可就要掂量掂量了,又怕让张老三想多了,就忍住了没说。

四五里路的光景,他们说着话的功夫就到了。张老三和瘸老四也追上了他们的羊们。

瘸老四对张老三 使了个眼色,小声说“咱各干各的。记住,别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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