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安康

张维亮

人生如茶

一

鞠培青洗净了一双纤纤玉手，坐在安康医院院长办公室的沙发上，把刚刚烧开的水倾入紫砂壶、闻香杯和公道杯，须臾之间，就把烫壶提温的一道工序完成了。然后打开一个锦盒，用一支檀木匙子轻轻把一些乌龙茶拨进紫砂壶中，笑着对我们几个说，这叫“乌龙入海”。然后洗茶、冲泡，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冲泡的时候，提着开水壶的手腕上下翻了三下，那水流就分三次注入壶中。看我们不解，她又笑了，说这叫“凤凰三点头”，表示向尊贵的客人致敬。接下来又有了一个动作叫“春风拂面”，然后是封壶。

观众有好几个人，都是滨州文学圈的朋友，应鞠培青之邀，来无棣安康医院参观。安康医院坐落在无棣县城东南角的绿树浓荫中，院落不大，安安静静的，像世外桃源。

我有些汗颜，喝茶这么多年，还不知道茶道有如此讲究。平时在办公室里，一只玻璃水晶杯，不管是什么茶，放进去开水一冲，解渴就好。鞠培青开始给我们几个人布茶，金黄色的茶汤从紫砂壶嘴里倾进了茶杯，一缕浓郁的香，便在室内弥散开来，直入肺脾。经不住诱惑，拈起茶盅，放到唇边，先吸一口气，香味儿愈发浓郁。轻啜一口，唇舌流韵，甘冽芬芳。几个新茶客赞不绝口，鞠培青嫣然一笑，开始讲述她对茶的认识。

二

“我原来其实也不爱喝茶，工作忙，面对那么多的患者，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钟点都跟病人在一起，解除他们的痛苦。”她说的很认真，很投入。“但是我发现，一个人的力量，特别是我这样一个身在异乡的小女子的力量，实在是太单薄，太弱小了。那年去济南学习，我了解到了一些发达地区和一些先进医疗机构对精神疾病患者的救助方式，那就是靠团队精神，靠爱心团队的集体精神和奉献精神，来让病人们获得新生。也是从那次学习以后，我下了决心，创办这个安康医院，属于民非机构，突破体制和机制约束，用一种根植于骨子里的爱心和团队力量，实现我的梦想。”

几个人点点头，从内心赞许眼前这个女子。因为坐下来喝茶之前，我们已经参观了安康医院的病房。当时值班大夫和护理人员已经处理完医嘱，带病人集中在大厅里做操。整个队伍整齐划一，在音乐声中尽情伸展四肢，脸上的表情极为认真 ，一丝不苟。我们悄悄站在队伍的身后，不敢打扰，直到乐曲结束，操做完了。鞠培青拍拍手，对病人们说，来了几位老师，来看大家了，大家过来问好。病人们转回头，马上就跑到鞠培青身边，把她围了起来。有几个病人就大声喊，“院长好！”还有病人喊，“院长受累了！”也有病人说，“院长，我今天按时吃药了，您放心吧。”鞠培青无一例外，还给他们一张笑脸。

一个病人看到了我们几个，就问院长这是你的朋友吗，我们喊什么？鞠培青说是我的朋友，也是作家协会的老师，大家问老师好吧。于是“老师好”的声音就络绎不绝。我们几人有些惶恐，连连点头回应，心里却不知道如何与这些罹患精神疾病的人交流。

病人们形色不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仔细观察了几位，发现有的人表象与常人无异，至少我是看不出来他们有什么问题。也有些人目光呆滞，看什么都无精打采的样子。也有兴奋的，甚至有的病人要冲到我们面前来，要给我们唱歌，要给我们跳舞，非常的热情。

鞠培青拍拍手，掌声响起，那些病人们犹如军营里的士兵听到了集合的号角，迅速集结，站成了两列横队，优美的歌声响起，他们合唱《感恩的心》。我有些惊讶他们的纪律性，甚至想到我们平时接触的一些正常人，在集体活动时也未必有如此的规矩和执行力。

三

离开病房的时候，鞠培青对我们说，是不是惊到老师们了？

其实这些病人，病情是不一样的，除了遗传因素之外，各个原生家庭的特殊性，不合适的教育方式也是他们大多数人患病的诱因，现在让他们过集体生活，封闭式管理，远离原生家庭的干预，实行心理药物行为矫治治疗，治疗效果特别好。具体到每一个人，发病原因是不同的，还需要对每一位病人的实际情况因人施治。大家是否看到那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了，就是站在最前边的那个，他就是因为精神刺激而发病的。本来挺好的一个孩子，读书也很好，一心一意要考大学的，但是因为家里穷，父母有病，被迫辍学打工。在企业里认识了一个女孩，相互印象不错，本来可以谈婚论嫁的，但是女孩的父母嫌他家穷，硬是把一对鸳鸯拆散了。女孩子不辞而别且杳无音信，他便从心底生了恨，认为世间再无真情。后来发展成尾追上下班的女孩子，多次恐吓甚至对女孩子下手伤害。被派出所抓起来审问的时候，已经表现出了被害妄想钟情妄想等精神症状，后来经权威机构鉴定为精神疾病才被送到这里来了。

许多病人是有攻击性的，如果处理不好就是社会隐患。人的心理与社会因素密切相关，因为患病后与社会环境不相适应，无法适应这个社会。近年来，精神病的发病率越来越高，精神患者对社会造成的危害越来越多，我们医院里就有十几位杀人犯患者，他们多数杀害的是自己的至亲，至于烧房子伤人事件更是不胜枚数，这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关注。精神患者给家庭和社会带来的影响越来越可怕。你看那个帅小伙子的手就是自残致伤，那位老者就是专门去闹公众场合的。

鞠培青如数家珍一般，语言清晰明了，足以让我们看出她扎实的专业知识，不愧是科班出身的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我为那些病人庆幸，有这样一位既有爱心又有专业知识的院长医生为他们治病，相信大多数患者会很快康复，重返正常人世界。

鞠培青告诉我们，那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很快就要治愈出院了。鞠培青帮助他联系了工作，还出了一份钱，为他的父母治病和修缮房屋。鞠培青顿了顿说，有个女病友，喜欢上了他，等他们两个人都完全康复后，会给他们出康复证明，他们就可以登记结婚了。那是我们医院的盛事，他们会在医院里举行婚礼。我们便为那个青年人高兴，欣慰他获得了新的人生。

四

我似乎更关心鞠培青和她的团队中医生和护理人员的精神世界和现实生活，坐下喝茶的时候，就自然问到了这个问题。比如为什么选在这样一个职业，在近二十年的职业生涯中的喜怒哀乐，遇到了什么样的风霜雪雨，走过了多少崎岖坎坷等等，等等。

鞠培青就笑，说只要创业，哪有一帆风顺的啊，困难自然会时刻伴随，从未远离。但好在都过来了，越来越好了。其实从她的话语中，我们依旧读出了艰辛，也知道未来她和她的事业要经受更多的考验。有些为这个纤细的女子担心，怕她遇到许多的未知许多的困境，祈祷她和她的事业一帆风顺。

鞠培青给大家斟茶，一边斟一边说，其实我觉得人生如茶呢，人的一生艰辛经历过程浓缩于一壶茶水中。品茶人都知道：头道水、二道茶、三道茶水最精华、四道清甜韵味暇。因此把少年期的涉世茫然用刚沏泡的头道茶水的浑浊来形容，应该屏弃泡沫，冲洗茶具，才能让后叙的茶汤清澈见底，韵味有神！把人生青壮年时期比作二道茶，是因为二道茶才开始饮用，而二道茶水含茶碱和茶多酚最多，同时还并夹有或多或少的其它杂味，所以喝起来有带有较浓的青涩苦味，所以用这种二道茶水的青涩苦味，来形容人生青壮时的打拼艰辛期。品茶时的第三道茶水，才是真正的茶叶好坏的韵味体现，这道茶汤最醇，最甘甜，是最有韵味的，所以用这道茶来形容人生中年后的成果收获期是最恰当不过的。茶叶冲泡到第四道茶汤时，茶水清淡韵暇，会让人回味留恋前一道的神韵清爽。因此，用第四道的茶水来形容人生步入老年时期的生活清淡，泛味，也正因为这样，所以老年人常会跟人分享青壮年时期的打拼经历，和收获成果的喜悦！

我就问，鞠院长如果把自己的人生比喻为茶，现在是第几道了？她又笑，第二道还是第三道呢？管它呢，反正还没到第四道！

大家就一起笑，说鞠院长永远年轻。

五

三盅茶喝完，舌尖上添了香，口腔里留了韵，话题就更展开了。大家谈文学，谈艺术，谈书画，谈茶文化，这个女子的才情就在不知不觉中展现出来。我们眼中有了敬佩之色，鞠培青还是微笑。我说鞠院长有暇，给大家讲讲茶道吧。她笑得就深了，说茶道不难学，关键是喝茶时的心情，有时候我是喜欢用玻璃水晶杯泡茶的，水晶杯泡茶并不格外香甜，甚至远不如陶瓷器皿，但是我喜欢看那些茶叶在水杯中的起起落落，从卷曲到舒展开来的过程。

茶如人生，人生如茶。不论是绿茶、红茶、花茶、乌龙茶、白茶还是砖茶，在未被采摘之前，都是鲜活的生命，每一个叶片，每一只芽尖，都因阳光雨露而生，都是生命的绽放，就像人间的每一个婴儿，用清澈的目光打量世界。到了采摘的季节，就要进入生命的又一个阶段了，绿茶直接炒制，红茶要经过发酵，花茶要和茉莉栀子玳玳玉兰花放在一起，砖茶要被压制成一种骨骼般的坚硬。就如人生，是要经历磨难的。磨难使人坚强，我和老师们一样，也经历了磨难，才有了今天的一些收获。

但是磨难也会使有些人不能承受生命之重，便有了性情大变，有了精神问题。那么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呢？您看看水晶杯中的茶叶吧，先落到杯底，再被开水托起来，然后又一次沉下去，起起落落之间，被揉搓和压缩卷曲的身体再一次打开，失却的水分再一次回到身体之中，完成了生命旅程的又一次升华。

登建插了一句话，“禅茶一味啊，果然如此！”我们几个人都在点头，深以为然。鞠培青不失时机，笑着对登建说，“禅茶一味，道理深邃啊，听说李主席书法造诣很深，能不能劳动您，把这四个字给写下来啊，我想挂到医院办公室里。”登建谦虚地推辞一阵，还是经不住大家的劝，就走到案边，开始挥毫泼墨了。

六

登建写字的时候，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那些罹患精神疾病的患者，是不是也像泡进器皿中的茶叶，在安康医院这个温暖的所在，经过带有温度的水的滋润，再一次绽放自己生命的精彩呢？茶叶打开了卷曲，成了一片片独立的叶片，或者两叶一芽的一只只芽尖，却也把青春时汲取的天地精华释放进水中，那水便有了生命的光泽，淡绿的，碧绿的，浅黄的，金黄的，浅红的，深红的。那水便有了生命的芬芳，甘冽的，香醇的，甜蜜的，清爽的，浓郁的，甚至是苦涩的，苦中带甜的。这些光泽和芬芳，便是茶对人间的贡献了。安康医院里的这些患者，在鞠培青和她的团队的精心治疗呵护下，有一天重返世界的时候，也会再一次绽放生命的光华，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成为芸芸众生大千世界中的能够活出自我的一员。

我的敬佩之情更浓了，安康医院，鞠培青院长，还有所有的医生和护理人员，在用自己的心血和努力，修复一个失去颜色的世界，让她更加精彩，更加完美。

人生如此，善莫大焉。

人生如茶，禅茶一味。

人生如酒

一

那天是个周末，我们一行本来是应玉峰之邀去阳信看梨花的，上午在梨园的花海中徜徉了许久，已被花香浸透了肺脾，为无边的春光而陶醉。古代的文人看梨花，是要携酒而往的，叫做为梨花以酒洗妆。玉峰已经在阳城备下酒席，静待大家入座，却被培青院长截胡了，她说要大家去参观一下安康医院。安康医院的事迹早已闻名，但大家还是愿意一见为实，于是让玉峰推掉了阳城定下的肥牛宴，趁天色尚早，驱车赶往无棣。

看完了病房，喝罢了茶水，登建挥毫泼墨告一段落，无棣的几位文友也就聚齐了，于是鞠培青素手一挥，兵发酒店。十几个人团团围坐，荤荤素素凉凉热热十几个色香味俱佳的菜品转眼之间就上齐了，鞠培青点了酒，拿进来我才看清楚，竟然是“二锅头”！大家酒量不大，对这种烈性酒面露惧色，却见她自己先把酒杯斟满了，再把无棣的几位女文友一律满杯，然后才给远来的客人倒酒。这种满酒的方式倒也新鲜，至少我是第一次领略。几位纤纤女子，竟然可以喝白酒，而且是烈性的二锅头！我们几个人有些手足无措，登建的白酒向来是以小勺计量的，每次都是一小勺，这次也难以指望他超水平发挥，烟华只喝啤酒不喝白酒，其槐驾车，最后喝酒的主力就只能是我和玉峰了。

喝了一会儿，知道不能拼酒，只好想办法转移话题，继续聊一下安康医院和鞠培青的事业。问题提出来了，让她讲几个难忘的故事。她端起酒杯，敬大家一个，然后幽幽地说出来四个字：

“人生如酒。”

大家一笑，说刚才喝茶，不是说人生如茶吗？怎么这会儿又成了人生如酒了呢？

培青有些微酣，看着杯中的二锅头，说出了一番话来。

人生如酒啊，弥久醇香。不经历岁月，不经历酝酿，就不会有浓烈和芬芳。人生就像五谷酿造的酒，不同的人有不一样的感觉。品酒犹如品味人生，酸甜苦辣世态炎凉人世间千姿百态，都在一杯杯酒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不同的美酒，香型是不一样的，馥郁香型、酱香型、浓香型、清香型、米香型、芝麻香型和其它香型，应有尽有，像极了大千世界中的芸芸众生。

淑春对培青说，给老师们讲一下你干女儿一家的故事吧，我觉得可以表达你说的人生如酒呢。

鞠培青读到了大家的目光中的期许，然后点了点头。

二

那一户人家姓李，家住无棣县一个偏远乡镇的农村。本来那一片土地就不是沃土，却偏偏赶上李家人耕耘困难。一个不是很精明的男人，娶了一个有精神障碍的妻子，生了两个女儿，几间破败的茅屋，透风漏雨，在村子一隅，孤独地苦熬生涯。由于妻子有病，男人无法像村里其他人家一样外出打工，只能在土里刨食。村里的耕地水浇条件不好，春天一片白花花的盐碱，埋进土里的种子备受煎熬，很难萌芽拔节开枝散叶开花结实。夏秋之交，或许赶上大雨倾盆，又很难及时把洪涝排出去，于是承包地就会变成一片泽国。

孩子慢慢长大，要读书了，李大哥不知道从哪里凑够两个孩子越来越多的学费，一筹莫展。屋漏偏逢连阴雨，妻子的病情又一次加重，生活都无法自理了。李大哥无奈，只能狠着心把妻子送进了安康医院，进行精神疾病治疗。

进入医院大门的时候，他的心是忐忑的，攥紧了裤兜里借来的几张票子，似乎要攥出水来。他听说，现在医院的治疗费用一个劲儿往上涨，就像今年雨季落进自家玉米地里的雨水一般，怎么也下不来。他说自己死的心都有了，但回头看看痴呆的妻子。看看两个穿着破旧衣衫却满脸童真的孩子，还是摇摇头，探口气，迈着沉重的步履走进了安康医院。

几个月以后，李妻病情好转，需要进一步巩固治疗的时候，李大哥却给鞠培青留下一封信，带了妻子偷偷出院回家了。信上的字歪歪扭扭，语句也不是很通顺，大意是家里困难，孩子要读书，实在无力承担治疗费用了。欠医院的钱不用担心，只要他人不死早晚有一天会还上的。

鞠培青看罢了那封信，眼睛里有了雾气，心里很难受。她深深知道，贫困和疾病，是一对孪生的恶魔，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结伴横行，肆虐着李家这样的贫穷人家，甚至摧残着他们子女们幼小的心灵。

她知道自己的力量很小，小到无力面对人间的风雨。但是这些风雨，疾病和贫困，依旧到来，毫无怜悯之心。

三

过了春节，李妻的病情又一次发作，比上一次更为严重了。李大哥没有带她出门，把她绑在床上，锁好门，自己骑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迎风走了五六十里路来到安康医院。他敲开院长办公室的门，见到了鞠培青，满脸羞愧，满脸惶恐，满脸忐忑不安，怯怯地压低了声音，或者根本不敢高声说话：“鞠院长，我想问一问，我老婆的病还有没有法子治疗。您别为难，给我一个准话，实在不能治，我只好让她死去了，我不能让俩孩子跟着她受罪，她死了我也轻松了，外出打工挣点钱为孩子交学费吧。”

鞠培青有些愠怒，看着李大哥说道，“你老婆死了，你轻松了，可是你的俩孩子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亲娘吗？”

李大哥哑口无言，男人的眼泪顺着两腮无声滑落。鞠培青开口了，“现在住院治疗，新农合可以报销一部分费用，剩下的无法报销的，你别管了，算我的吧。抓紧时间回家，把她带回来，越早治疗越好！”

李大哥听完，怔怔地愣住了，像听到了天书一般，许久才回味过来，泪如泉涌，双膝一软就要跪倒。鞠培青赶紧搀扶，一边安慰一边催促，李大哥走出门口，对着鞠培青深深一躬。

四

第二天清晨，一家四口就到了安康医院。鞠培青接到他们的时候，看到李妻又瘦了很多，目光更加呆滞，两条腿似乎站立不稳。两个孩子，衣着破旧单薄。脸上写满惴惴不安，却也满怀希冀，痴痴地看着鞠培青。

鞠培青心有戚戚，拉起俩孩子的手，说你们放心读书吧，妈妈让我来照顾。俩孩子流泪了，李大哥也流泪了，只有李妻还在那里傻呆呆地摇晃着，似乎对一切一无所知。

李大哥对孩子说，替你妈妈谢谢你鞠阿姨吧，没有她说不好你们就没有妈了。大丫头一下就跪倒了，“鞠姨，我这几年喊妈妈，我妈一声都没应过。我想喊您一声妈，您替我妈答应一声，行吗？”

鞠培青动了容，说孩子你喊吧。大丫头深情一声：“妈！”鞠培青刚要应声，小丫头也跪下了，也是一声，“妈！”。两声“妈”喊得鞠培青热泪盈眶，她扶起俩孩子，对李大哥说，以后这俩丫头，就是我的孩子了。

李妻住了院，李大哥带俩孩子回家。中午饭是鞠培青在酒店安排的，就是今天我们喝酒的这一家饭店。俩孩子第一次在酒店里边吃到记事以来最好的一次饭菜，回家的时候，每个孩子都穿了一身新衣新鞋新袜，兜里第一次有了过百元的压岁钱。

五

干妈当了几年，孩子就大了，一个高中，一个初中。

李大哥已经不能在家里照料几亩薄田，鞠培青为他在安康医院安排了一份工作，负责医院保安，每月按时领工资。我没有问过工资的具体数额，但是每个月的工资收入比家里几亩地一年的收入都要高，还可以经常照料一下在病房治疗的妻子。

周末的时候，大丫头来到安康医院，在院长办公室门口徘徊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门。鞠培青看到门口的孩子，赶紧把她拉进房里，问她有什么事情。大丫头唯唯诺诺，半天也说不清什么。鞠培青就问，是不是在学校遇到困难了？大丫头终于说话了，说心里有些压抑，因为没有人去为她开家长会，她在同学面前无地自容，抬不起头来。鞠培青立刻就拍了一下她的肩，说我不就是你妈妈吗？明天我去给你开家长会。

鞠培青比一般人要明白，遗传基因的强大和无情。作为一个精神疾病治疗专家，她深深知道遗传因素是精神疾病的重要原因之一。研究发现病人的家庭成员中，精神病的患病率比一般居民高6.2倍。因此，血缘关系愈近，遗传因素的影响就更大一些。俩孩子正在青春发育期，如何度过这一个最危险的阶段至关重要。社会心理因素是另一个重要原因，我们在享受社会高速发展带来的便利的同时，也必须接受发展的同时所带来的衍生物，即快节奏生活所带来的压力。坦白地 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恋爱失败、婚姻破裂，学习、工作受挫等等都可能会是我们人生路上的插曲。但是这些在我们看来的平凡小事，或许就会成为精神病患者的诱因，这还是与病患本身的抗压能力、心理承受能力、自我调试能力不足脱不了关系。还有精神影响，人的心理与社会要素密切有关，自己与社会环境不相适应，大脑功用失调，呈现精神障碍，促发精神疾病。不管是令人开心的良性影响，还是使人苦楚的恶性影响，超越必定的极限都会对人的心理形成影响。

鞠培青下了决心，俩孩子的家长会以后就承包了。要负起家长的职责，把孩子一直送进大学，走上社会，成家立业，度过最危险的青春期。

人生总有许多无奈，真正到了第二天晚上，天黑下来要去参会的时候，鞠培青却为难了。因为人生目标和生活追求的不同，此时她与丈夫已经和平分手。向来害怕黑暗的女子要去很远的城郊，自己心里先恐惧起来。无可奈何，只好与当时十一岁的儿子协商，“孩子，妈妈要去姐姐学校开家长会，你能陪我一起去吗？”贪玩的孩子极不情愿，她只好软硬兼施，说你是咱家的男子汉啊，妈妈是一个弱女子啊，你不去保护妈妈，谁来保护呢？

孩子态度马上就变了，迅速穿好外套和鞋子，又给妈妈递过来围巾和手包，“妈，咱们走！”

六

家长会的情况无需多说，但从此以后，鞠培青却发现儿子的担当意识明显增强，主动为俩姐姐着想，在家里的责任感也越来越强了，还经常到街头和大觉寺等地方当义工。

鞠培青说到这些的时候，声音有了变化。她说生活真的很磨练人性，给孩子一颗爱心，一份责任心比什么都好。生活如酒，人生如酒，而我们就是那个酿酒的人。

听了她讲的故事，我想起了一首歌，叫《苦乐年华》：

“生活是一团麻

那也是麻绳拧成的花

生活是一根线

也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呀

生活是一条路

怎能没有坑坑洼洼

生活是一杯酒

饱含着人生酸甜苦辣

 ……”

唱这首歌儿的李娜，据说已经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了。而鞠培青，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大觉寺，收回目光，神态淡定，淡然地说哪有空门？佛教只是要教育人们人心向善而已。她依旧在日夜奔忙，为他人，为自己，累并快乐着。

她的口头禅是佛心做事，禅意生活。生活这杯酒，在她精心酿造下，越来越变得甘醇。

人生如水

一

泡茶和酿酒，是需要好水的。

再一次和鞠培青相聚，是她邀请作协的文友们参加滨州市听力语言康复中心的落成揭牌仪式。那天也是一个周末，坐落在滨州市区北侧的滨州市残疾人培训康复中心，绿树掩映，鲜花盛开，鸟声和鸣。所有的康复设施都是新的，所有的参加人员的目光都是暖的。鞠培青接手了这家康复中心，又为她的社会慈善事业打造了一片新天地。

大家问她，有了新的事业，就要无棣滨州来回奔波了，不怕累吗？她还是笑，还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带着自信的微笑。一个人是不可以担起所有的担子的，但我有一个集体，有一个团队，所以我力量无穷。我们从她的话语中读到了自信，她却说这种自信其实源于少年时期的自卑。

鞠培青也会自卑吗？我有些哑然。她说，如果不嫌厌烦的话，听听我以前的故事吧。

二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山东半岛南侧的诸城市一个偏远的村庄，一户鞠姓人家挨肩生下三个女儿。大女儿出生，带来的是欢乐和欣慰。二女儿出生，带来的就是失望和叹息了。咬着牙生下第三个孩子，还是女儿，家人绝望和无比沮丧。这也不能责怪那时的老人家，在当时的农村，没有儿子的家庭是被人看不起的，人们知道女生外向，将来养大了嫁了人，就变成亲戚了，无法指望。儿子才是传宗接代的希望，才是养老送终的寄托。尽管鞠家父母善良宽厚，对三个女儿视若掌上明珠，但每逢年节，他们脸上的失望之色还是无法掩饰。春节的时候，别人家带着子孙到祖先坟头烧纸放炮，鞠父却只能独自前往，匆匆去匆匆回，低着头不想跟任何人家打招呼。

那个出生时给家里带来欢乐和欣慰的老大，就是鞠培青。稍稍长大以后，聪颖的女儿看出了父母的心事，看出了父母在乡邻面前的自卑，心里也很沉重。只有在学校里拿到了全班最好的成绩，她才看到父亲眼里闪亮的光辉，于是暗下决心，要好好读书，给父母带来快乐。父母对三个女儿读书不遗余力，大女儿临考大学之前，父亲送到当时的县城，女儿回头对父亲说，爸爸放心吧，我一定考一个好成绩，我要有一个美好的前程，让你和妈妈过上最幸福的日子，绝对不会比村里有男孩子的任何一家差。父亲频频点头，他了解自己的女儿，知道她善良却有些倔强的个性。

三

后来的故事发展证明了鞠培青当年对父亲的承诺。医学院毕业之后，她从山东半岛的最南侧来到了最北侧，分配到滨州市立医院，经过几年的磨炼，专业技术不断精进，已经名声在外。后来创办了带有慈善性质的专科医院，专门治疗精神疾患。医院靠口口相传，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医院在鲁北地区名声在外，无棣、阳信、沾化以及德州庆云、乐陵等地的精神疾病患者都慕名而来。

不管经历过怎样的苦难，鞠培青一直将父母带在身边，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父母将她养大，她要陪父母慢慢变老。后来两位妹妹跟妹夫孩子们也来到了无棣，三姐妹终于在异乡团聚了，这是鞠培青儿时的梦想。早年鞠培青带着父母看遍祖国大好河山，现在父母年龄大了，安享天伦之乐是送给父母最好的礼物，看着三姐妹承欢膝下，父母满足的样子，对鞠家老大来说就是最大的快乐。爱读书的父亲，爱听戏的母亲，每天喝着浓郁的香茶，老年生活其乐融融。春光里女儿们开车带二老踏青，夏季里一家人到海滨避暑，秋光中给父母安排到可以怀旧的地方旅游，冬雪中一家人围着火锅，培青给父亲斟上一杯用枸杞党参姜片煮出来的花雕陈酒。

节假日，李家的俩丫头也来到家里，真情地喊声姥爷，再喊一声姥娘。老人脸上笑开了花，三姐妹脸上笑开了花，那个小男子汉和表弟表妹还有俩干姐姐脸上也笑开了花。这是一个快乐的大家庭，这是一个幸福的港湾，一个弱女子撑起了一片一个家庭的天。

四

鞠培青带给别人的欢笑，绝不仅仅是自己这个家庭。

安康医院几十名员工，开着单位统一为他们购买的轿车，每个月拿着沉甸甸的工资和奖金，单位给了他们安全感，脸上都是欢笑，心里也都是饱满的工作热情。他们用精湛的医疗技术，凭借温馨、细心、爱心、耐心的人性化服务，针对大多数患者自理能力较差的实际，实行24小时监护。医护人员待病人如亲人注意观察患者的任何细节，一旦发现患者有心理波动苗头，就与其开展耐心细致的谈心活动，直至解开其心头症结；对痊愈出院的患者，医院定期回访，并免费提供心理咨询。在全体医护人员的共同努力下，来安康医院就诊的广大患者与医生、护士都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上至谈婚论嫁，下至生活琐事，都愿意找医护人员说一说，谈一谈，医患关系水乳交融。

安康医院诊治的病人也洋溢着笑脸。十年光阴，安康医院已累计诊治精神残疾患者20000余人次，大部分精神残疾患者出院后开始融入社会，过上了与正常人一样的生活，已经由家庭、社会的沉重负担转化成为家庭的支柱和社会的建设者。

李家的大女儿已经在读大学了，而且学业优良。像李家夫妻两个女儿这样受到鞠培青和安康医院资助的困难家庭和病人，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更加幸福。鞠培青和安康医院多年以来持续救助家庭经济困难的玉芬、希元、云芹、希训等精神残疾病人十几万元。收容无家可归的张山、王源、邓凤荣、耿海栋耿树玉父子等精神残疾病人，并承担其所有生活医疗支出，已累计20余万元。救助几十名贫困学生20余万元。自建院以来为百余名贫困精神残疾病人减免药费已逾百万元。

这些感人的事迹在精神残疾病人间广为流传，病人们都把鞠培青院长当做最亲的人，康复病人送来的锦旗挂满几个房间。省市县各级政府授予的“扶残助残先进个人”、 “慈善之星”、 “最具爱心慈善楷模”等众多荣誉称号，鞠培青受之无愧。

五

鞠培青是个孝心深厚的人，对父母的嘱托，时刻不敢忘怀。

父母晚年幸福，却记得还有许许多多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老人无人照料。自己满足了，却不忘别人的困境。每次跟女儿说起来，还是不免唏嘘。

鞠培青心细，知道父母所思所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听力语言康复中心走向正常运营以后，她又开始筹划医护型养老中心了。

那天鞠培青对我们说，随着社会老龄化的到来，失智老人的增多，社会化养老服务日显匮乏。她要用自己养老的钱去为社会养老，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去组建一支技术力量过硬的养老团队，用对待父母的心去对待所有的老人，替儿女尽孝，为政府分担。目前安康医院正在筹建二期医护型养老院，同时加快人才培养，力求将失智老人养护服务上档升级。安康医院今后将继往开来，立足于养老特教和医疗，为社会，为患者奉献自己的爱心和力量。用真心，注真情，为广大患者撑起一片爱的蓝天。

六

再一次被这个善良的女子感动。

不只是我，还有那天参加仪式的每一个来宾。大家说你的担子太重了，人生也太精彩了。她还是那种从容的微笑，发自心底。她说相当年曾经激情澎湃，如今已经平淡如水了，只是不敢忘记初心，从善如流。

平淡如水哦，这个女子有水的性格了，泽被万物而不争名利。处于众人所不注意的地方或者细微的地方，最接近道德的。水无色无味，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无所滞，它以百态存于自然界，于自然无所违也。鞠培青这个水一般的女子，这个在自己的领域默默耕耘的人，带给人间的，是水一般的恩泽。

那天离开鞠培青的办公室前，李登建又一次拿起毛笔，在一张宣纸上写下了送给鞠培青的八个大字：

“上善若水，人间安康”。

 （2017年3月1日，明远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