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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德银 田德银 ,山东邹平人。系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滨州市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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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印儿(小说)
2017-02-14 00:00:00

张老汉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光棍,一人伺候着三亩多地,家里唯一值钱的是一头养了十年的老黄牛。他有一个侄子,平时帮他打理着庄稼。张老汉年轻的时候,也曾有人给他张罗过婚事,可他从娘胎里带来的一个毛病,让他与女人无缘。他的左眼中有个萝卜花,明显跟右眼珠子不一样。当时爹娘曾给他张罗过婚事,先是邻村的一个瘸巴,后是本村的一个瘫子,该当他是个和尚命,就在他将要和瘫子成亲的前两个月,父母因煤气中毒双双过世。撇下他跟小两岁的弟弟相依为命。从此,他的婚事再也没人提过。

自从给弟弟娶上媳妇后他就主动跟弟弟分家了,他说,不愿意拖累一家子人。这么些年了,他都是一个人过。在女人中间他除了感谢兄弟媳妇替他缝缝补补之外之外,再一个有好感的就是村东头的王寡妇了。按现在的话说,那是他暗恋的情人呢!人家老王家跟咱一不沾亲而不带故,图个啥?张老汉这么想是有理由的。一个多月前,张老汉从玉米地里给家里的老黄牛割了一大捆青草,背到地头上休息。他干活都是赤着脚的,自从兄弟媳妇过世以后,再也没人给他做鞋了。家里唯一的一双解放军球鞋,是他侄子去年给买的,只是到了赶集上店须装潢门面的时候才穿一穿。他只顾低着头吸闷烟,王寡妇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面前了。“他叔,打草呢。”张老汉抬起头睁大右眼用力看,只见一个五十多岁长得非常体面的妇女站在他的面前了。“他婶子,你也上坡来着?”说实在的,除了他母亲之外,他从没正眼看过其他女人,他不敢看,他认为没有资格看,老天爷给他按了这只眼不是让他来欣赏女人的。见张老汉低着头用手摆弄着脚丫子,王寡妇就说:“干活连双鞋子都不穿怎么行?你要是不嫌弃,你那死鬼兄弟还有些旧衣裳和旧鞋子,我给你洗刷洗刷拿来。家里没个女人就是难呀!”张老汉听出这是掏心窝子的话,就觉得眼眶里发涩,赶忙用胳膊使劲揉了揉,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王寡妇已经斜挎着菜篮子走远了。

王寡妇向他走来了。

“你瞧,这是你给我的鞋子,挺合适的。”

王寡妇没搭话,只是笑吟吟的走到他面前。

他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一下子就把她的手攥住了。

王寡妇神色慌张“他叔,别这样,孩子们看见不好。”

张老汉管不了这么多,一下子就把人拉在怀里。

“哞……”

张老汉听到牛叫,一下子从美梦里惊醒过来,听着屋檐水滴滴答答地敲在小铁桶上,知道雨还没停,他感觉到身下湿乎乎的,抬头看了看屋顶的西北角,已经湿了一大片。四五天了,雨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扯着,老天爷似乎睡着了,任那些调皮的云儿借着风儿耍酒风,巴掌大的一块云彩也能筛下雨来。老黄牛没得吃了,这“哞哞”的叫声是在要饭呢。

张老汉光着上身给牛抱了几个玉米秸,放在石槽上。老黄牛见主人还没忘了它,高兴得用舌头舔主人的胳膊,张老汉心疼得拍了拍牛的脖颈肉。这头牛真称得上是相依为命的老伴了。记得才买来时,它还是条小牛犊子,连蹦加跳,没一霎老实。两条后腿中夹的一对“紫茄子”骄傲得晃来晃去。见了母牛,不管正在干啥活,就尥蹶子、耍脾气,没少挨主人的揍。后来,他找来了兽医,几个人绑了牛蹄把牛撂倒,兽医用一副木头夹子,夹住那对小茄子“喀喀”来回几下,就完事了。从那以后,牛儿听话了,见了母牛也没什么念头了。

雨还在不紧不慢的下着。房内阴暗潮湿,张老汉觉得两只膝盖冷森森的,怕是受凉了,就披了件褂子,从床底下掏出了半瓶子白酒来。这酒是侄子大年三十晚上送过来的,除了酒还有二斤猪肉,三条白鲢鱼。这侄子对他大爷还是挺孝顺的,特别是他爹死了以后,上一辈就只剩下他这个大爷了。记得那天晚上,侄子过来放下酒,一腚坐在椅子上出闷气。“柱儿,有啥心事给大爷说说,是不是跟你媳妇闹别扭啦?”“过了年我想跟人家下新疆粘帆布去。很挣钱的。”“你爹娘没了,我这当大爷的不能不管,不是不让你去,可是你媳妇在家带着个孩子,还有这四五亩地,能行么?”“大爷,你看,我的同龄人都盖起了宽敞大瓦房,我结婚五六年了仍住着这土坯屋,人家笑话呀。就连你侄媳妇也骂我是窝囊废。”“你媳妇同意了?”“她不同意也要走!”“柱子,咱穷,可要有志气,我跟你爹盖起了这一溜大北屋,当时在村里是冒尖的,分家时我只要了两间,剩余的五间给了你爹,这不都是为了你么?将来我蹬了腿,你把墙一推,这七间屋还不都是你的?!你真的要去,谁也拦不住,家里的活你放心,我能跟你媳妇侍弄好的。”

正月十六,柱子下新疆了。半年了,也没有个信儿。

棉花该施肥了,张老汉推着化肥和播肥器,侄媳妇牵着老牛到了地头,侄媳妇把两只红头的袢带白球鞋脱了下来,挂在树枝上,松软的土地上就有了大大小小的两行脚印。在张老汉的眼里,侄媳妇的脚印像梅花般灿烂。休息的时候,侄媳妇把裤管挽到膝盖处,露出了藕似的腿儿,张老汉不敢看,他只是眯起眼望着正在反刍的老牛,它不时地甩动尾巴,驱赶着身上的蚊蝇,后腿间的那一对紫茄子,经了霜般的缩成了一个褶皱的小皮球。不远处,一头发情的母牛正在深情地向它召唤,老黄牛仍纹丝不动。

张老汉啃着老咸菜喝过半茶碗酒,缓过神来。他曾多次告诫自己,侄媳妇是自己的晚辈,就像自己的亲闺女一样,不能有其他想法,要不然对不住死去的弟弟和柱儿。他把酒瓶盖好,重新放到床底下,顺手从里面拖出了一双手工做的千层底布鞋。这是双新鞋,还没沾过地,黑条绒帮面,麻线底儿,做工相当精细,张老汉推测这可能是王寡妇相当年的杰作,在王寡妇给的六七双鞋里,有大半新的皮鞋,还有网球鞋和胶鞋,可张老汉偏偏喜欢这双布鞋,他知道,在这双鞋子里藏着一个女人的心。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见屋外轰隆一声,吓了他一大跳,赶忙穿衣跑到院子里看,原来,是他跟柱子两家之间的土墙倒了。在朦胧的雨雾里,侄媳妇院子里的一些东西毫无遮拦的展现在张老汉的面前。

夏夜,潮湿而又闷热。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蛙声。久违了的月牙儿,斜挂在院子里的树梢上,张老汉的旧被子上也洒上了斑斑驳驳的碎银子。张老汉关掉收音机,他有听收音机的习惯。估摸着已经快半夜了,就穿上短裤赤着脚丫去草房端了一筛子草,准备喂牛。他刚走进牛棚,就看见侄媳妇房间的灯亮了,张老汉站在牛棚的黑暗处,摒气凝神的望着不远处那个像电影银幕般的方块儿。过了一会儿,就见一个身材婀娜的女人影子模模糊糊地从银幕中放出来,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张老汉斜倚在石槽边的木凳上,呆呆的望着雾蒙蒙的院子,一时不知做什么好。

侄媳妇房间的灯熄灭了。起雾了,月牙儿不知躲到哪里了,院子里变得朦胧起来。张老汉此刻想到了王寡妇,她这时候休息了吗,她房间的灯也该亮着吧。想到这里,鬼使神差的,他蹑手蹑脚地开了大门,向王寡妇家的方向走去。

街道上寂静无人,远处池塘的蛙声不时传来,偶尔夹杂着深巷中的几声犬吠。张老汉赤着脚在泥泞的街道上前行,有几次差点摔倒。在他的脑海里,有一个坚定的信念,王寡妇一定会想着他,就像侄媳妇想柱儿一样。透过参差的树木,他似乎看到了王寡妇家里摇曳的灯光。

王寡妇的家在庄的东南角上,门靠大街。她家房后是一个闲院子,里面堆满了柴草。前些年在生产队里的时候,张老汉曾去过她家抬过粪,她男人死的时候曾经给他剃过头,王寡妇当时为了答谢他曾给他送过十斤大米,他死活没要。这些年,他一直没进过她的家门,寡妇门前是非多,他很避讳这些。

今晚,张老汉不知中了哪门子邪,竟在深更半夜来到了王寡妇的门前。

平时她的门前聚集着一些老太太,喝水、聊天,叽叽喳喳一天不停。门前的几块大石头也被她们坐得照出人影来。

淡淡的月光下,两扇木门紧闭着,院子里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把手臂伸出来,像一把巨伞,罩在张老汉头上,宽大的叶子上不时有水珠儿滴落,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有几个滴在张老汉的脸颊上,凉丝丝的。

王寡妇家的院墙高,他无法推断里面的房间里是否亮着灯。

张老汉的脑海里此时也像这朦胧的雨夜,成了混沌的一片。

他突然打了个冷战,像是有根钢针在心里被戳了一下,一下子紧张起来。我这是在作孽啊!深更半夜,跑到人家寡妇门前做啥来着。耍流氓?求婚?唉!我简直是个混球!要是被人发现,我这辈子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张老汉退回来时,已经大汗淋漓。他躺在床上,把王寡妇的布鞋儿搂在怀里,低声的抽泣起来,他知道,他跟王寡妇之间不会有任何结果,退一千步讲,就是王寡妇同意,她那个在县城工作的儿子也不会答应的。上次,王寡妇把那半蛇皮袋的旧鞋递给他时,就没有流露出那层意思。张老汉有时真想像梦中做的那样,对王寡妇干那么一次,可是他始终没有那种勇气。他害怕那副冷冰冰的手铐。罢罢罢,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还有几年活头,死了这条心吧。就在他将要心平气和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脚印儿,不觉害怕起来,雨下了这么些天,地上湿乎乎的,这脚印儿倘若被人家发现那该多不好呀。怎么办?

一场秋雨一场寒,经了雨的棉花棵像得了一场重感冒,再也提不起精神,半死不活的。枝头上几个死不张嘴的棉桃,在秋风中瑟瑟抖着。

雨过天晴,人们开始忙碌着下地揪棉花桃子,一包袱一包袱的背回家,晒在门外的街道上。几个不能下地的老太太蹲在大街上掰棉花桃子。她们手上忙活着,嘴也不闲着,东家长西家短的唠叨起来没完没了。

“哎,听说了吗?王家虎子他娘出事了。”几个老太太停了手凑了过来。“可不是嘛,好几天都不敢露面儿,我听说脸上被那个野汉子挠得成了大花脸。”“都五老六十的人了,还反抗个啥?”“老不要脸的,我非给狗子他爹说说,看他怎么收拾你这不要脸的老东西。”“嘿嘿嘿……”张老汉这时背着一包袱棉桃从旁边路过,老太太中一个快嘴婆子眼尖,向张老汉吆喝道:“他叔,人家虎子他娘这几天身子不舒服,你也不买些点心去看看?”“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得我去算老几呀。”张老汉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咯噔一下。其中一个婆子阴阳怪气地说:“那个野汉子也真是的,不行就拉倒呗,还抓破人家的脸,也太狠毒了。”“我听说虎子让公安局来照了相,下雨天留下的脚印子那么深,那野汉子真是个傻蛋。”几个老太太就张着贼溜溜的老眼往张老汉的脚上瞅。张老汉脚上穿的是王寡妇那死男人的网球鞋,鞋尖上已顶出了一个大窟窿了。

天越来越冷了,灰暗的天空似乎在酝酿一场暴雪,柱儿写信来说春节前就会回来,他还说挣了不少钱,等明年开了春买上三万砖,把大门院墙盖个遍。

侄媳妇成天守着火炉子不出门,今年的棉花卖了个好价钱。她特意给大爷买了二斤毛线,再过几天张老汉就能穿上侄媳妇亲自给织的毛衣了。

一天夜里,风很大,院子里的几棵老榆树发出尖厉的哀鸣。张老汉关上收音机打算睡觉,可是他怎么也睡不着,两个多月来,他老是在床上摊煎饼,脑子里老琢麽一个问题,那个野男人究竟是谁呢?他曾把村里的五六个光棍一个个过筛,仍无法断定。这几天,他似乎又添新愁,他听说王寡妇的儿子要接他娘到城里去住,王寡妇死活不同意,为此还跟虎子吵了一仗,气得儿子一去不返乡。哎,虎子他娘,你心里究竟想得啥呀!

张老汉沉沉的睡去,他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噜声传得很远很远……忽然他耳边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吆喝声,“失火啦!失火啦!王寡妇家失火啦!”张老汉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他看到窗子的玻璃上映出了一片红光,他赶忙穿上裤子扯过棉袄,冲了出去。

这场雪真大呀,大地被裹了个严严实实。就连王寡妇那烧得张着口的屋筒子,也不再那么狰狞可怖。王寡妇命大,就在着火的前两天她搬到了西厢房的土炕上,躲过了这一劫。

张老汉为了抢救王寡妇的财产被烧成了重伤,正在县医院治疗。侄媳妇去探望时告诉他家里的老黄牛在失火的那晚上丢了。张老汉呜呜地哭了起来。

太阳出来了,真是红装素裹,几只灰喜鹊在雪枝上喳喳地叫着。王寡妇炖了一只老母鸡,放在保温罐里,背起了早已打好的小背包出门了。

雪很厚,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一趟深深浅浅的脚印儿歪歪斜斜的伸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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