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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德银 田德银 ,山东邹平人。系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滨州市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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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豆子
2017-02-14 00:00:00

  “二月二,龙抬头。”

  那时候我的年龄大概有六七岁吧,刚上小学一年级,不明白那个胡子拉碴的四眼老师说“龙抬头”这句话的意思,就在晚饭后临睡觉时,问纺棉花的母亲。那时候,家家都有纺车,农村妇女,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晚上就在灯下纳鞋底、纺棉花。我们一家人的衣服布料,都是母亲用手摇出来的。昏黄的煤油灯光,闪闪烁烁,我一会儿盯着那呼呼转动的纺车轮子,仿佛看到了巨大的风车在旋转;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向骨碌碌转的越来越臃肿的线穗子,感觉它就像一个熟透了的小甜瓜。因为父亲下地干活时曾给我们带来一个两头细中间粗的小甜瓜,我跟弟弟分着吃的,又脆又甜,没吃够。看着母亲左手中长条棉绒,像蚕宝宝一样神奇地吐出匀称丝线,听着纺车嗡嗡响声,觉得母亲了不起。躺在被窝里的我突然想起四眼老师说过的话。

  母亲笑了,反问道:你老师是怎么跟你讲的?

  老师没说。只说谁家炒了豆子,都必须给他带一点来。

当时我问了一句:“一点”是多少?

四眼老师可能有点不高兴,把那两块像瓶子底厚的黑框眼镜压在鼻子头上,目光从眼镜框上方射出来,狡诈地笑了笑,“都统一,不多不少,每人一酒盅就行啦。”

“娘,二月二为啥炒豆子?”弟弟几乎是光着屁股站着问了。

母亲笑着说:“先躺下,别冻着,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听。”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皇帝,无恶不作,杀了很多人。玉皇大帝听说后,就想惩罚他,让他在位期间三年不下雨,可是,不下雨庄稼没法长啊,司掌天河的玉龙看到老百姓的苦衷,就偷偷下了一场雨,给老百姓解解渴。玉皇大帝闻讯后大怒,一气之下把玉龙打入人间,压在一座大山下,并且写了道神符,以防玉龙逃脱。”

我们听得入神,听到神符更是迫不及待了。

母亲停下纺车,捋捋头发,像唱书一样,拉长了音调,唱出四句诗:

龙王犯规私降雨(啊),当受人间千秋苦。要想重登凌霄殿(啊),除非金豆开花时。”她把“金豆开花”四字拖得老长,就像棉花吐出的丝线那么长。

母亲的记性真好,还能背过诗,了不起。到明天,老师考我的时候,要是哗哗地背下来,该多好啊,四眼老师就不会用凶狠的眼光瞪我啦。

后来呢?

“后来,人们可怜玉龙,就在惊蛰这个节气到来时,家家用炒玉米、炒豆子供奉天爷爷,玉皇大帝看到人间到处金豆开花了,就把玉龙给放啦。玉龙上天了,不就龙抬头了嘛。”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二

  我们这里的农村过去确实有这么个风俗,就是家家户户炒豆子。

  记得在我上初中之前,在老家,每年农历二月二前两天,母亲先把早已准备好的四五斤黄豆用簸箕簸好,把里边的石子、土坷垃拣净,并把那些有虫口的豆子剔除,然后分别放入两个盛着盐水和糖精水的瓦盆里。泡上几天。原先躺在水底硬邦邦的豆粒,一两天的功夫,个个喝足了水,变得水灵起来,拥拥搡搡地积满了盆子。

  炒豆子,要用沙土,干炒往往把豆子炒糊了。

  于是母亲吩咐我们兄弟仨利用星期天到野外去刨沙土。吃过午饭,我们分好工,哥哥推车,我扛锨,弟弟挎着篮子,兄弟三人顶着料峭春风,到东坡的沟沿上挖沙土。东坡挖河时挖到砂土层,在岸上堆积了厚厚的沙土,冬天冻不结实,一挖就开。那时村里人,特别是刚生了孩子的人家都在这沟沿上挖沙土。为啥生孩子的人家需要沙土呢?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知道,沙土在当时除了炒豆子外还有一个重要用途,那就是装沙土裤。过去,农村里的人家孩子多,照看不过来,孩子的拉撒就成了问题,于是就给孩子们做沙土裤,一般是用半米长的老粗布做个口袋,口袋底封口,口袋头的两个角上各系一条带子,里面装上在铁锅里炒得又干又暖的沙土,把孩子放进去,只露着上肢和小脑瓜儿,然后把沙土裤的带子分别系在肩膀上,就算大功告成了。孩子在里面或躺或卧都灵活自如,躺在里面既暖和又不长痱子,大小便也不沾身。那真是老百姓的一项发明。现在孩子少了,条件也高了,都换上所谓的“尿不湿”,沙土裤已经绝迹了。

  河岸上有丛生的灌木和杂草,拨开杂草,会发现或大或小的洞口,有时会有一只野兔窜出来,吓人一跳。沙土就是从这些洞口里掏出来的。哥哥先用铁锨试探一下洞的深度。他说只要是深洞就不能挖。听说邻村里一个小伙子挖沙土就被闷在里面了,挖出来就已经不喘气了。我们只得小心翼翼地掏沙土,哥哥负责掏,我负责运输,弟弟坐在车把上压住车子,以防偏沉翻车。不大一会功夫,我们就装满了两个柳条筐。哥哥推车,我跟弟弟在前面拉着,凯旋而归。

  炒豆子,一般都用大铁锅,那时家家都有。母亲很迷信,她说家里有属龙的人,炒豆子必须在二月二之前,若不然,就会炒了“龙爪”去,一年之中会烂手指头。我问属蛇的算不算,她告诉我属蛇的也是龙,是小龙,也必须提前炒的。

  于是我们选了个晴好的星期天,父亲在院子里用砖头支了个灶,把灶房里的大铁锅抠出来,我们点着棉柴,开始炒豆子。

  当锅里的沙土炒得咕嘟嘟冒气泡的时候,母亲把早已凉好的豆子哗的一声倒进去,然后就不停地用铲子翻着,看着那些软呼呼的豆粒忽上忽下,我们几个直馋得流口水。等那些豆们在滚烫的沙土里捉弄得受不了,劈里啪啦乱蹦时,母亲就说火候到了。她把一个大的竹筛放在地上,下面铺上包袱,用大铲子把铁锅里的沙土豆子一股脑铲出来,放在竹筛里,晃来晃去,细细的沙土漏了下去,炒好的豆子哗朗朗哗朗朗在竹筛里滚动,那声音真是好听。炒完甜的,再炒咸的,最后是炒玉米。炒玉米不如炒豆子好吃,没爆开的玉米像小石头一样硬,硌得牙疼。

  第二天上学,我口袋里的炒豆装得鼓鼓的,我会把炒豆让几个好哥们分享,当然,也向“四眼”老师进贡。老师带着瓶子底眼镜讲课,讲到兴奋处,就会从讲桌的小铁盒里捏两粒炒豆,扔进嘴里。我知道老师花眼,看不清远处,也效仿着往嘴里扔炒豆。老师有所发觉,停止讲课,又把眼镜架到鼻子头上了,耸耸鼻子嗅嗅四周的味道,用眼睛“剜”了我一下,罚我讲故事。我暗自高兴,母亲给我讲的“龙抬头”终于派上了用场,于是“吭吭哧哧”学了一遍,当然,母亲吟诵的诗歌我没记住,是老师给我补充的“金豆开花”。听完后,我偷偷观察,发现老师看我的目光不再那么坚硬了,变得柔和慈祥啦。下课的钟声敲响了,老师并没有马上让我们“放羊”,而是让家里没炒豆子的同学举手,我发现有五六个同学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地把手举起来。老师并没有训斥,而是从位底下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子,招呼他们几个过去。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酒盅,从布袋子里面挖出炒豆子,每人两盅,分完后,又把小口袋绾起个疙瘩,揣在怀里,哼着小曲儿,回办公室了。我们开始拿出炒豆子互通有无,大家都能品尝到不同口味的炒豆。教室里弥漫着炒豆的香味。

  时过境迁,转眼四十年过去了。现在我们兄弟三人天各一方,都有了各自的事业,在不同的城市安家落户。跟母亲朝夕相处的父亲于十年前谢世。只有母亲独自守着老家。我们曾劝她跟我们住在一起,她说趁着身子骨还结实,不给大家添麻烦。老家里不能没人住,家里空了就不好了。我给你们看着家,过年过节来家看看就行了。现在只有过冬时,母亲才会同意来我这里住两个月,但春节之前必须回去过年。她说你们兄弟姊妹过年过节在老家里图个热闹,那是你们的家,你们生长的地方。现在有我在这里顶着,上谁那里去过节也不方便,等我没了之后,我就管不着你们啦。

  前两天,我跟在老家的母亲通电话,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一趟,说家里还有邻居们送来的炒豆子呢。

  放下电话,我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眼泪滴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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