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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风军 李风军,山东惠民人。滨州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滨州市作家协会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山东省第七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学高级教师。曾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北方文学》《鸭绿江》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在《散文诗》《渤海》《鲁北晚报》《滨州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诗、散文作品近百余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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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一万年太久(二)
2017-02-12 00:00:00

一万年太久(二)

6.

河西的土地是要不回来了,爷爷就只能继续到东坡上去放羊。站在东坡上,远望河西的高尔夫球场,那里每天都有人在挥杆打球。他们的笑声时不时地隔了河随风传过来,硬生生地灌进我们的耳朵。

村里耕种庄稼的田地减少了,爷爷牧羊的草场也少了,他每天都会站在东坡上叹息。像爷爷这样的牧羊人家,有的已经把羊卖掉了大部分,只留下了几只。羊少了,有时我就不再随着爷爷去牧羊,而是漫无目的地围着村子巡游。

我就是在巡游的时候嗅到那熟悉的味道的。那一定是丽娜的气味。那香气隔了河飘过来,切入了我的肌肤,让我兴奋不已。这也许就是爱情,说也说不清楚。

我越过河中的小溪,奔向高尔夫球场。在一棵白杨树下,我终于看到了丽娜。她的绒毛依然是那样的洁白,脖颈上的银色项圈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她正在无聊地玩弄一片被风吹转的杨叶。我因激动而紧张地向她嗅着鼻子,表示我亲切的思念。也许是第二次见面,丽娜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高慢的神态,反而看到我也显出很快乐的样子。我们相互碰了碰鼻子,表示彼此的好感。

我和丽娜在草地上撒野奔跑,翻滚厮咬。夕阳残照,我们并肩飞奔在田野上,我们的影子留在夕阳下的地埂上。我和她跑到蓝水河的溪流边,在那里,我意外地看到了一条红色的小鱼儿,我想捉住它,把它献给丽娜。红色的小鱼儿被我们搅得东躲西藏,战战兢兢。我将嘴巴探进水中,衔住了它。鱼儿在我的嘴上“啪啪”地甩着尾巴,挣扎着身子,嘴里不断地发出“唼唼”的鸣叫声。丽娜兴奋地咬我的尾巴,围着我的身子高兴地旋转。我赶紧放开那条鱼,让给她。可是,她却木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看着那条鱼迅疾地游开了。丽娜似乎对于吃鱼不感兴趣。我忽然想起,她是一只来自城市的狗,她每天吃的都是专门的狗食。

那条鱼带着我的牙痕游走了。我根本没有要吃掉它的意思。我只是想给丽娜带来快乐,一种乡村式的快乐。

丽娜跟着她的主人在高尔夫球场住了下来。这些日子,我们都可以在乡野里自由地撒欢玩耍。丽娜还很年轻,她的身上洋溢着的青春气息让我也感觉自己年轻了许多。我的步态依然矫健,腰不塌,背不驼。在村里生活的日子里,丽娜和村子里的其他狗混得都很熟了——乡村的狗和乡村的人一样,本来就好客得要命,而丽娜身上的气味又那样的容易给她招来朋伴。

村子里的狗撒野惯了。我们在村内庄外,成群地悠游嬉闹。我们相互碰撞撕咬,身上的绒毛都被撕了下来,或飘荡在空中,或悬浮于地上。丽娜的身体是那样的丰满,又是那样的娇柔。她总是娇喘微微地跟着我们,或站在圈外看我们厮闹,追逐我们厮咬下来悬浮在空中的绒毛,或高兴地围着我们兜圈子,在我们中间穿来绕去,像一只白色的蝴蝶。

城市的狗和乡下的狗就是不一样,都在一块地沿上吃喝拉撒,丽娜的一举一动却都表现得那样高贵而典雅。高雅给人以神秘,神秘又是最吸引人的。也正因此,村里的那些狗们才都喜欢和丽娜在一起,但它们却又保持着一种乡村狗的矜持。只有我,作为一村的狗王,一只曾经在城市里生活过的狗王,能够无拘无束地和丽娜嬉闹。

丽娜散发出来的气味告诉我,我们恋爱了。

在生命的余年里,我遇到了丽娜,她的瑰丽芬芳装扮了我生命夕阳里的灿烂,让我又一次遭遇了不安分的青春雨季。丽娜也似乎适应了乡村里的生活。我睡午觉的时候,她领着全村的狗,扰得村里鸡飞猪叫,让人哭笑不得。对此我竟莫然无应。丽娜还领着村里的狗们跑到了东坡,在那一片开着紫色苜蓿花的地里奔突嬉闹,把茂盛的牧草弄得一片狼藉。这是村里的狗们前所未有的行为。爷爷不允许,我也不答应。但是,现在丽娜领着它们这么做了。爱情啊,我拿你怎么办?我蹭蹭丽娜的耳朵,告诉她,那是爷爷放牧的地方,是他的最后一块牧场。可是,丽娜却向我翻着双眼皮,调皮地一笑,很撒娇的样子,嘴角都咧到耳朵边上去了。我被她逗笑了,又一次原谅了她。

丽娜对于我们的村庄已经很熟悉了。晨来鸡鸣,暮至羊归,乡村就是这个样子,一切都是平平淡淡,和和睦睦的。在狗群里,丽娜也因为我的呵护不断地提升着自己的威望。她的娇贵高雅不光吸引着我们,村里的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也开始和她玩耍。她开始吃孩子们扔过来的干馒头。对于我们这些乡村狗来说,馒头已经是很高贵的东西了,而丽娜是吃火腿肠、鸡肉或者更高级的狗食的,她能接受一块没滋没味的干馒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但是,我们之间还是发生了不快乐的事情。那天村里的小宝吃一根火腿肠,他扔给丽娜一块,丽娜一口就吃掉了。丽娜吃了小宝的火腿肠,表现得和他亲近多了。小宝一手拿着半根火腿肠,一手去抚摸丽娜的耳朵,可谁知道,丽娜却突然呲牙咧嘴,一口咬上了小宝的手。小宝哇哇哇地哭起来。小宝的爷爷出来,看到丽娜咬了小宝,起一根柴火棍就打过去。丽娜吓得落荒而逃。

我们也都相跟着跑出了村庄。在高尔夫球场边的那棵柳树下,丽娜显得惊魂未定。我不得不对她提出批评。村子里的孩童是我看着长大的。村里的狗是从来不咬这些孩子的,不管他们怎样戏耍我们。丽娜对我的批评却表现得极其不以为然。她昂着头,看着天,眼睛里蓄着蓝汪汪的泪水,很委屈的样子。丽娜的眼神告诉我,她并不认为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你不该咬小宝,丽娜。”我用鼻子碰着丽娜的耳朵,跟她说。

“我想再吃一口火腿肠,可他不给我吃,还拽疼了我的耳朵。”丽娜漫不经心地说。

真是不可理喻。让我说什么好呢?吃,吃,吃。作为一只狗,丽娜似乎只知道吃。摸一摸就说痒,碰一碰就喊庝,她怎么生得这么娇贵?

我真想咬她一口,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城市婆。可是,我没有,我忍住了。我不想和丽娜争吵。现在跟在我身边的这些狗,大都是我的孩子,我要给它们做一个榜样,因为再没有什么会比在孩子们面前争吵更糟糕,更有害的了。争吵会玷污孩子们的心灵,即便它们是一群不懂事的顽皮狗孩。

丽娜的主人过来了。他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身后还跟着一个娇小的女人。丽娜看到主人立即丢下我们跑过去,她钻进主人的怀里,很委屈地“呜呜”地吠着。丽娜的主人爱抚地摸着她的脖子。娇小女人扔给她一块零食,丽娜就立即在地上打了一个滚。丽娜的奴性真是有点让我看不起她了。

丽娜跟着主人走了。胖脸汉主人要领她回去,给她洗澡。狗身上的赃物是可以洗干净的,但是,心灵上的污渍却是永远也不会洗掉的,不管你用多么高级的肥皂和香水。丽娜走了,我站在柳树下又开始了胡思乱想……

第二天,我和丽娜在高尔夫球场的一条小河边见了面。丽娜表现出很愧疚的样子,嘴巴脖子一股劲地向我身上蹭,撒娇得很。我们狗是不记仇的,坦坦荡荡真君子嘛,更何况丽娜身上的女人香在向我释放着爱情的信号。爱情在不经意间来临,让你神魂颠倒。

爱情来临了。细风掠过窄窄的溪面,一轮轮的涟漪静静地荡开,太阳的光芒映照在水面上,一片橘黄色的辉煌漾开,热烈而宁静。在这热烈而宁静的辉煌里,我和丽娜静静地享受着爱情中的一切。我面向着东方,丽娜面向着西方,虽然我看不见丽娜那羞涩的脸,但我能听得见她那激动地心跳,感受得到她体内热河奔腾般的呼啸。

爱情啊,天长地久……

小宝的爷爷领着被丽娜咬伤的小宝找到了丽娜的主人——那个肥头大耳的胖脸汉。小宝的手指头上还裹着白布。他们吵嚷着来到了小河边,在我和丽娜享受爱情的时刻。小宝的爷爷叫狗子,村里人都喊他狗子爷。狗子爷拖着小宝,追着胖脸汉,让他看小宝被狗咬伤的手。胖脸汉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我和丽娜远远地躲在柳树后面不敢有一丝动作。我能够感觉出,丽娜内心的紧张。

胖脸汉抬高了声音。他一手提着球杆,一手指着狗子爷喊:“不就是咬了根手指头吗?又没咬下一只手,陪你钱,我就是不怕赔钱!”

狗子爷也抬高了声音:“有钱就可以咬人啊?咬了人连句道歉的话都不说,还蛮有理!”

胖脸汉像是失了面子,因为他身后还跟着一位秀发飘飘的白衣女郎。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钱,甩在狗子爷的脸上。

甩过来的钱像一把刀划过狗子爷的脸,狗子爷的脸上留下了一条血道子。狗子爷愤怒了。他猛然冲上前,夺过胖脸汉手里的球杆,一杆砸在他的头上。胖脸汉瞬间倒在了地上。愤怒的狗子爷挥舞着球杆,在胖脸汉的身上一顿乱打。一边打,狗子爷还一边喊:“你截了我们的河,占了我们的地,咬了我们的人,就凭你有钱啊!我让你有钱!我让你有钱!……”

秀发女郎吓得瘫在地上,随后赶来的人抓住了狗子爷,把他拖走了。丽娜吓得身体缩成一团,把我紧紧地挤在了她的身体里。我努力地扭转身子,跟丽娜说:“求你了,丽娜,放了我吧!”

丽娜却惘然无措。我们狗尾相连,急得旋转成圈,从柳树的背后冒了出来。小宝看见了我们,冲上去,对着丽娜的肚子就是一脚:“我让你咬!我让你咬!”丽娜和我长在一起,动弹不得,只好由着小宝踢脚。我痛苦地呜咽了一声,小宝才住了脚,丽娜也终于把我放开了。

我的天啊,丽娜,我再也不相信什么爱情了。我羞愧地跑出了高尔夫球场,逃也似地钻进了一片绿油油的玉米地。

7.

丽娜再也不到村子里来了,我也不去高尔夫球场了。我和她的爱情突乎其来,又倏忽而去。这段不光彩的爱情经历让我很长时间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老人们指着我的鼻子训斥我,骂我没出息;孩子们和我嬉闹,也没了先前的庄重,小宝甚至拽着我的耳朵跟我说:“大黄,你日了那个狗日的城市狗!”更让我伤感的是,在村里的狗族中,我的威信一落千丈。

我老老实实地蜷在狗窝里,闭门思过。我和丽娜之间是不可能产生长久的爱情的。作为一只土狗,我土里生土里长,吃的是玉米棒槌,睡的是土窝草棚,而至关重要的是,我的脖颈上没有那个妖艳的索命项圈,生命中没有那根被人攥在手心里的链锁。

我的生命是自由的。

但愿这一切快些成为过去吧。城市和乡村就像两条平行的直线,是永远也不可能重合到一起来的。没有小鸟自由飞翔的天空,没有牛哞马嘶的黄昏,没有和风流岚,没有乡音缭绕,乡村也就不存在了。对丽娜的留恋只能是我对城市的垂涎。好在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从此,我将做一只本本分分的土狗,老老实实地生活在乡村,看家护院,相守到老。

当我再次走出狗窝,逡巡于村庄的时候,小小的村落早已恢复了平静,一切都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黄昏时分,鸡栖于埘,猪囿于圈,牛羊从田野里归来,街头巷尾一阵喧嚣后,村庄即刻就沉入到宁静的水湾里去了。

夜深了,月亮升起来,白花花的月光撒在街面上,满街筒子都是明晃晃的碎银子。深夜的村庄静谧安然,今夜,但愿我的乡民们都能拥有一个温馨的梦。

清晨在公鸡的啼鸣声中醒来,村庄打开了一家家关闭的院门,扭一下身子,睁开了惺忪的眼睛。太阳出来了,托着红红的脸盘,粉嫩嫩的,像八月的蜜桃,看一眼就要淌出甜汁来。村街屋舍,青瓦绿树,被太阳的手一摸,都激灵灵伸展开懒腰。街南巷北,村东庄西,牛哞马嘶,杂沓的脚步声汇成一条奔腾的河,匆忙忙地向庄外流去。

中午时分,静谧的村落里偶尔有几声鸡叫,那是勤劳的母鸡们一声一声地向主人报告生产的喜讯。待母鸡们“咯咯哒”“咯咯哒”的叫声息下去之后,村子就又安静下来。村庄悄无声息地被秋风犁着,直到谁家的炊烟摇晃成一缕黑发,绾一个髻,系在屋院的墙头。村庄又一次迎来了新的黄昏。

村中心的宅基地上大都是一些陈年老宅,有的已经多年没有人住了,屋顶坍塌下一角,豁着嘴露出黢黑的房梁,它把风一口口地吞进去,呜呜地诉说着陈年往事。这些年来,人们为了进出家门方便,都喜欢在靠近公路的庄边上建房,把庄子剩成了一棵空心菜,蒿草和灌木杂乱无章地长在菜心里,淹没着斑驳的土墙壁。

在寂静的村庄里过着宁静的日子,这岁月就像旋在墙角的风,“忽”一下就刮过墙那边去了。在岁月的远逝中,我慢慢地老了。和我一起变老的还有爷爷。他的腰弯成了一张弓,他放羊时挥动鞭杆的身影像一粒要弹出去的泥丸。我真担心这颗泥丸会突然间碎裂,再也收拢不起来了。

冬天里,东坡上的风是敞开的,凛冽冽地刀一般犁在爷爷的脸上。他的眼睛更加浑浊了,纵横交错的皱沟里经常蓄着泪水。他的儿女在城里打工多年,都在城里买了房,安了家,现在很少回村里来了。本来,爷爷的儿女也是要接他进城去住的,可是爷爷拒绝了。“故土难离啊!在这村子里生活了一辈子,就像这棵老槐树,根在这土里扎得太深了,挪不动了。”爷爷说这话的时候,那棵老槐树还矗立在村子的中心。现在老槐树被挖走了,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村庄和寂寞的老人。

8.

李家庄要拆迁了。要拆迁的不光是李家庄,还有周围的赵家庄、王家庄、毛家庄等村庄。这些村子拆迁以后将合并成一个新社区。建成后的新社区里将有花坛绿树,医院学校,商店银行,健身场所;社区里将会挖小河,修小桥,建亭台,筑楼阁,造假山——那才是“我们的村庄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的美好生活。

这是一个无争的事实。在经过了一个冬天的蓄势宣传之后,村子里不管新房旧屋一律都被画上了一个带叉的大“拆”字,活脱脱像那旧戏里跳跃的“兵”符,白生生的扎人眼目。以前村子里有人家要拆旧房盖新房,是要选择黄道吉日,贴对联,放鞭炮,烧纸上香,祭祖敬先,告知天地神爷的。那年,狗子爷家扒旧屋盖新房,旧屋梁柱上贴着“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的字幅,房子揭了屋顶,只剩下四面秃墙,狗子奶奶就跪在院子里的天地上烧纸上香,没成想被突然坍塌的一扇秃墙砸在了下面。狗子奶奶就这样走了。她的儿子双喜子还是为她发送了喜丧。鼓乐班子吹着《朝凤丹阳》的曲子,响了三天,把狗子奶奶的丧气吹成了家里起房筑瓦的喜风。

狗子爷家的新房盖得砖瓦到顶,宽窗广厦,外墙彩砂敷面,内里瓷釉罩顶,明晃晃亮堂堂的八大间。吉日迁居,新房子里挂着红布条,系着红制线,门上贴着“心田种德心常态,福地安居福自多”的对联。亲朋蒸发糕发面鱼祝家业昌盛;好友酝花露酿米酒贺人丁兴旺。主人宴请宾朋,热闹数日,好不羡煞村里人的眼。

谁也料想不到,现在要拆一个村庄竟是如此的简单。推土机一来,轰隆隆几下子,一个村庄就躺下来,松松垮垮的,变成了一堆没有骨头架子的废墟。拆迁在寂静里进行,整个村庄就像一个实施了全麻的病人,静静地躺在那里,任人剖割。村里人领了房屋拆迁款,或投亲靠友,或寻房租屋,呼隆隆赶鸡撵鸭,锅碗瓢盆、锄头犁耙装车入囊,乱纷纷离了旧宅投到别处暂居去了。也有像爷爷一样的人家,不忍离开旧村,就在庄边的田地里搭几间看园屋子暂住着。

狗子奶奶当年没有那个享福的命,跟着旧房子走了。现在活着的老人们,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当是有福的命相,知足才好。有福气,谁还不愿意尽情享受?可是,就有人不愿意活了,她就是九十三岁的老槐奶奶。咋说哩?老槐奶奶从二十三岁上就守寡,拉扯着一双儿女熬了几十年,现而今子孙满堂,一大家子人家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家有一老是个宝。儿孙们拿着老人家孝顺,老槐奶奶就高寿。人要树名,村要立声,李家庄有个老寿星,全村人都觉得沐了老人家的福气。每年正月十五老太太过生日,村委会都把县里的吕剧班子请来,戏台子一扎,唱上三天,让全村人都沾沾老奶奶的寿气,连我这只土狗也是活了一年又一年,年年听戏,耳朵都还灵着来。

拆迁了,村庄要变成城市了,老槐奶奶每天就拄着根核桃木的拐杖,拿着一只小马扎,坐在路边看扒屋。当村里最后一间房屋被放倒的时候,老太太从马扎上摔了下去。那一刻,我真希望摔下去的是我,而不是老槐奶奶。老槐奶奶就这样不言不语地走了,走前没有征兆,走后平平静静。人老了,哪有不走的?那些日子里,村里的老人都唏嘘感叹,说是“走了的,才是最有福的”。这话秋生队长不爱听。秋生跑到爷爷那里跟老人们讲“形势”。

秋生跟爷爷说:“叔啊,卖土地,拆村子,城里盖楼,村里扒屋,打开戏匣子、电视机,无论白天黑夜,里面除了治疗不孕不育的广告,就是楼市信息,这叫形势。形势,你阻不住,我也挡不了,咱只能跟上。”

爷爷放羊的时候,藏蓝色的衣裤兜里装着一个戏匣子,羊吃草,他听戏,也听广告和消息,连我这只狗都听得耳里生茧,爷爷能不懂得“形势”?

那天,狗子爷端着饭碗,坐在废墟上吃饭,看见一架破旧的纺车躺在那里,他像发现了宝贝,跑过去,小心地把它端起来,拂去了上面的灰土,拿回暂居的园屋子里去了。狗子爷家领了十几万元的拆迁补助款。儿子双喜子当年盖新房才花了几万块钱,赔上狗子奶奶的命也不值这十几万元。狗子爷领了那么多钱,搬家时却舍不得一辆破纺车,惹来村里许多人的笑话。其实,我知道,那辆纺车是狗子奶奶用了一辈子的物件。往年夏天里,狗子奶奶坐在老槐树下纺线,我总是躺在那绿荫里守着,那嗡嗡嗡嗡的纺线曲是我夏日里的眠歌。纺车虽破,可也是狗子爷对老伴的一个念想。村子里的许多老人和狗子爷一样,有事没事就在自家的废墟上转悠,破砖烂瓦有用没用的东西能拿走的就都拿走。等到实在没啥可拿了,他们就站在村边上,远远地看着自家的院落被一辆辆渣土车清理干净。

五月,田野里金色的麦浪涌起阵阵波涛,一个没有房屋的村庄像一块黑溜溜的礁石,疲惫地躺在辽阔的平原上。村子拆了,老槐树没了,老槐奶奶死了,好在脚下的土地还在,路还在,老人们每天还能领着孩子们在村边的公路上玩耍,轰隆隆的机车声淹没着孩子们欢乐的笑语。

9.

“银元,银元!”

村子里挖出了银元!谁也不会想到,在李家庄的地底下竟然埋着一块一块银元!

那天,在村东庙口那个位置,挖掘机探下头去,一口咬起来一堆黑黄的泥土,待它抬起头来,竟从口里吐出一枚枚裹着绿衣的银元!

最先发现银元的是狗子爷。他正蹲在废墟上捡拾那些破烂,挖掘机一张口,“哗哗”地吐出一嘴黄土,他便在这黄土里发现了一枚裹着绿衣的硬币。他在衣服上磨去那层绿衣,上面露出了“中华民国三年”的字样,还有一个人的大脑袋。

“银元?银元!”狗子爷不觉大喊一声。

他把那东西放在我的鼻子上让我闻。我能闻出银元味来吗?狗子爷就在那银元上面吐了口吐沫,掀起衣服里子使上劲磋磨了一番。太阳下,那银元泛出了白光。他又用两根手指捏住银元的中心,用另一只手弹一下放在我的耳边,让我听声。那银元的声音平和清脆,有一丝悦耳的音韵传开,细微得很,如一根丝线扯进我的耳朵。我向着狗子爷微笑了一下,告诉他这是个好东西。狗子爷把那银元揣在怀里,抚弄了一下我的脑袋,骂我一声“袁大头!狗东西,有你的!”便埋下身子在黄土里刨起来。

这也许是我给李家庄的人们做的最后一件好事了。狗子爷是眼也花了,耳也聋了,我只当是他的一双眼睛,一对耳朵。其实,我怎么会认得什么是银元呢?我只是看到了那上面的大脑袋。那脑袋真大,比胖脸汉的脑袋还大。胖脸汉被狗子爷打破了脑袋,狗子爷为这事在派出所里蹲了半个月,得亏秋生队长说情,连赔带罚狗子爷花了万把块钱,胖脸汉才气咻咻地作罢。

想到这些,丽娜的影子又一次浮在我脑海里。她依然那么娇小,白色的绒毛柔软地飘扬成一片羽絮般的云。只那么一瞬,我闭上了眼睛。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村里的老人孩子都来了。村里挖出银元的消息风一样旋开来,人们端着铁锨,扛着铁锹齐刷刷聚到废墟上,人人脸上都显着精神。

我一下子成了文物鉴定专家。张三李四麻子淘气不管是谁,挖着东西就拿到我鼻子底下让我闻,我哪里嗅得出啊我只能跑开来,远远地站在蓝水河的岸堤上,看着黑压压的人群蚂蚁凿窝一样地掘起一堆堆的黄土。李家庄的上空黄土飞扬,小小的村庄这次是真的被翻了个底朝天。人们疯了一样地刨啊,掘啊,翻啊……队伍浩浩荡荡,男女老少,一个个眼睛圆瞪着,数百口子人覆盖在废墟上,挖出的一个个或圆或方的坑像一张张怪样的脸,没鼻子没眼地长在地上。

谁也说不清李家庄的人到底挖出了多少银元。总之,李家庄是找不到了,李家庄变成了一个个深坑和一条条壕沟。夜里,四野寂寂,李家庄散居在田野中的人家,家家亮着灯光。很晚了,人们还在擦拭那一枚枚裹着绿衣的银元。没有人去想李家庄银元的来历,大家都沉浸在银元给他们带来的激动心情里。这个时候,却有一个人趁着夜色溜出了村子。他就是小木匠银生。

银生没有挖出“袁大头”,他挖出的是“双龙”。银生只挖着了三块银元,拭净擦干那一层绿衣,上面显出的图案是“双龙”。银生跑到蓝水河岸坝上,让我又是闻,又是听,把我搂在怀里女人一样地亲昵。他偷偷地俯在我的耳边,跟我说:“大黄,大黄,你知道吗,这叫‘双龙’,是当年慈禧太后过生日,光绪爷为了讨好老佛爷而专门下令铸造的纪念币,数量稀少啊,你闻闻,你听听,如果是真品,那一枚也该是价值几十万啊!”银生在城里打工时,经常去城里的文物市场,古币的价格他是知道的。

银生又一次进了城。临走时还偷偷地给我买了三个酱猪蹄,我让给了我的狗婆姨们吃去了。它们你争我抢,吃净了那几根猪蹄,就都跑到那沟沟壕壕里,假充文物鉴定专家去了。我对它们失望极了。

银生拿着那三枚“双龙”进了城。但愿他能找回他的媳妇爱红,而我没有“双龙”,连一枚“袁大头”也没有,我所拥有的只是我那狼性的雄征。我以我的“狼气”称霸狗的世界,梦想住那些狗婆姨们的心。然而,事实告诉我,我错了。在银币和爱情面前,它们还是选择了金钱。看到它们在那些坑壕里狗头攒动,我伤心地闭上眼睛。站在高高的河堤上,我又一次发出了一声长吠。

“汪呜——”

夕阳西下,一片血红的云彩粘在西天上。阳光的丝线血一样黏稠,把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向东方,投向那一片人声鼎沸的废墟。

我的吠嗥声没有唤回一只狗。我知道,从此,这个村子里再也没有了狗王!

夜里,我睡在狗窝里做了一梦。梦中的小木匠银生找回了他的媳妇爱红。爱红挎着一个粉红色的旅行包,一头长发飘飘扬扬。她一手挽着银生,一手拿着一枚“双龙”,脸颊上兴奋地泛着红晕。她微笑着向我走来。我高兴地跑过去,递上了我的鼻子,爱红却一下子变成了丽娜,丽娜张开嘴巴咬掉了我的鼻子。我满脸淌着血水,睁不开眼,丽娜却咯咯咯地笑着挽着银生的胳膊走了。

我惊出一身汗,醒来,才发现这是一个梦。我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鼻子,鼻子还在。有鼻子我就能嗅得出这个世界的味道。酸甜苦辣腥咸臭,一味一样,都是我这一辈子。

太阳还没有出,田野里依然寂静。我在寂静里抬起头,看到一颗星星坠在西河里。

10.

李家庄彻底消逝了。“李家庄村委会”改成了“李家庄社区居委会”,新址就在蓝水河东岸的一片田地上。包括李家庄、王家庄、赵家庄、毛家庄在内的几个村庄在这里合并成了新的“李家庄社区”。二十几栋五层高的楼房,取代了那些整齐划一的黄墙红瓦的四合院,火柴盒一样竖在地上。

与李家庄社区同期建起来的还有“蓝水河梦幻家园”。这是一个现代乡村别墅区,就建在蓝水河高尔夫健身球场的北面,和新的李家庄社区隔河相望。蓝水河梦幻家园的乡村别墅一律是二层或三层的小楼。这些小楼一栋栋都是底层荔枝面黄锈石或毛面黄锈石罩面,美红彩瓦罩顶,家家都是独门独院,户户都有独立的游泳池、花园,光这小院就有一二百平方米。别墅区内各色花草树木一应俱全,羊肠小路迂回交错,俨然就是一座乡村生态园。与对岸李庄社区光秃秃的楼房比起来,这里鲜亮多了。

社区楼房建了起来,还没等到通好街道,宣传车就一遍遍地吆喝,要求住在园屋子里的人家搬到新楼房里去。据知情的人家说,这是因为最近有上面的领导来参观视察。村民们都住在园屋子里,这是体现不出新农村建设的新成果来的。早有一些人家已经搬进了楼房。这可就难为了那些牛们羊们。住楼房,我们狗是可以的,而那些牛羊则是不行的。没有办法,有的人家只好把养了多少年的牛羊卖掉。要卖羊,爷爷是坚决不同意的。爷爷也不愿意去住楼房,他甚至连楼房的钥匙都没有去拿,而是让秋生队长代领了。

爷爷想起了早年在生产队里看园守场时挖的地窨子。地窨子大半截在地下,地面上只露着不足一米高的顶子。于是,爷爷把自家的园屋子和羊圈改成了地窨子,人和羊就又转入了地下。看到爷爷这样做,有一些人家也把园屋子改成了地窨子。这样,田野上就没有了那些黑蘑菇样兀立着的园屋子,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个拱出地面来的小土丘。

清晨,太阳爬上东坡,在一个个土丘口,就长出了一个个花白的人头,随后又吐出来一只只黄牛白羊。地窨子潮湿,住久了就会关节痛,好在人们也没有常住的打算。到了秋上,天气一凉,一些吵吵着永远也不上楼的老人们,也搬到楼里去了。

我和爷爷住在一起,夜里我伏在地窨子的窖口,看守着麇在另一个地窨子里的羊群。住在潮湿的地窨子里,我的关节炎犯了。我右后腿的关节像扎进了一根针,一阵一阵疼得要命。白天里,我和爷爷去东坡牧羊,每走一步,我都会感觉到腿骨关节处那钻心的疼痛。我一拐一拐的样子被爷爷看了出来,晚上他就抱来了一些艾蒿燃在地窖里驱寒,我的腿才感觉好些。

节气入了冬天,我们还是被秋生队长“赶”进了鸽笼似的楼里。冬天里,地窨子里更加寒冷,秋生队长哪里能扔了爷爷不管,他坐在地窨子里跟爷爷说了一宿的话。秋生从自己爹死娘改嫁说起,一直说到李家庄社区的建立,直说得自己叭叭地掉眼泪。爷爷一个晚上都没有说话,只把那根旱烟袋嘬得吱吱地响。临了,爷爷还是上了楼。当然,人是都上了楼,那些牲畜却是一下子进不去的,鸡鸭牛羊还是暂时被笼在地窨子里。我只能白天黑夜再多长一只眼睛,多长一只耳朵,把精神头提着,更加机灵灵地在各处巡视。好在秋生队长说了,待到过了年,居委会就会着手筹建集体饲养牲畜的羊圈牛栏马厩鸡棚,到时候这些生灵们就会住进属于它们的社区,过上集体农庄式的新生活。

过年了,李家庄社区排练了一个冬天的锣鼓秧歌终于走上了街头。扭秧歌,跑旱船,耍旱伞,新的社区居民们把个寒冷的冬天搅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连狗子爷这把年纪的人,都在秧歌队里当起了伞头,把腰身扭成了水蛇,一弯一曲地在大街上走。

大年初五立春。白天一天长起一天,地气也暗自升动起来。外出打工的人走了,村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现在过年,人们都躲在家里看电视,年味早就淡了,说是热闹,其实也不过初一十五那几天,日子一过,人们该忙啥的都会各自去忙啥,谁也不会浪费那“时间就是金钱”的日子。在新的社区里居住,一家一户闷在楼上,串门入户不方便,大白天街面上也少有人行。我巡游在田园屋子和社区楼房间,我的狗族朋友们也还偶尔出来走走,但是很少再能够听到它们的叫声了。住进了楼房,连狗们也似乎一下子变得儒雅了许多。

听不到犬吠深巷中,更看不见鸡鸣桑树颠了。有的狗自己找个犄角旮旯,整天伏在那里晒太阳,或者找一只猫聊天。大家觉得现在过上的就是城市生活了。城市生活就是睡觉,睡觉最是让狗们猫们受用的。

城市生活是这样的衣食无忧啊!

春天里,天气转暖了,社区里还真的为我们集中建起了狗舍、鸡舍。在那里我也有了自己的一个窝。不过,不管这一切怎样变化,我还是坚持着每天夜晚的巡游。我说过看家护院是我的责任,我今生今世忘不了。那天,社区里来了一群记者,扛着照相机摄像机,长枪短炮又是拍又是照。有个年轻的姑娘还搂着我的脖子跟我合了一张影。我修长的棕黄色的绒毛吸引了她。她要把我当成她的一只宠物。我是喜欢照相的,那毕竟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可是把我当成宠物养着,让我向丽娜那样生活,我是无法接受的。农家院落在这里存在了千百年,牛马驴骡,鸡鸭鹅狗,我们和平共处了千百年,现在院落没有了,可我跟这些牲畜兄弟姊妹们的情谊还在,无论如何,我是离不开它们的。

羊舍建起来了,爷爷的羊却被秋生队长卖掉了。爷爷病倒了。他一口口地咯血,以后是放不了羊了。他躺在床上,床边还放着那根牛皮筋制成的牧羊鞭。来收羊的回族小伙子一车就装走了爷爷的几十只羊,临走还差点把我也装上车。

不去牧羊了,我就去找朋友们聊天。那天,我在鸡舍旁碰到了老母鸡花花,她把一肚子的苦水都倒给我。她说自从被关进了鸡舍,她就再也没有下过蛋。不是她肚里没有,是下不出来。原来在农家小院生活的时候,她习惯了到房前屋后的小菜园、小果园、小花园里去寻找虫子吃,也经常和那只黑公鸡谈谈心。自己吃得好,心情也舒畅,一天一个蛋连着下,一年到头几乎天天不落下。现在被关进了鸡舍里,倒是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可是逼仄的空间让她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活动不上,腹部的赘肉裹上了一层很厚的油,把鸡蛋裹在了里面,下一枚蛋常常要把脸憋得通红,可有时还是下不来。下不来,后来就干脆不下了,就像那些贪睡的猪猫一样,吃饱了就趴着,两只眼睛都睡胀了。花花说,她睡觉的时候,喜欢做梦,在梦中她变成了一只鹰,一只盘旋在蓝天白云间的苍鹰。

习惯决定人的命运,也决定一只鸡的命运。我心里明白,一只母鸡如果不下蛋,她的命运将会是怎样的。可是,关在笼子里的母鸡难道就不能下蛋吗?关键还是要自己努力,用秋生队长的话说,“要适应新生活”,“开创新局面”。我跟花花说这些话,并用舌头舔去她眼角上的那滴泪水,算是对她的宽慰。我祝愿花花每天都有一个关于鹰的梦。

春天过去了,人们在新社区里的生活正逐步“向着美好的明天迈进”。因为搬进了社区,人们离着原来耕种的土地远了,大家就骑上自行车,带上农具去田地里干活,路途更远一些的,甚至要开上三马子(机动三轮车)。骑车或开车去种田,这很有点城市人上下班的味道了。种田回来,连二娃的爹这样的邋遢鬼,也知道把那双裹着一腿泥巴的鞋子脱在楼下,光着脚进家——尽管他那双脚穿鞋和不穿鞋没有太大的区别。

人们逐渐适应了这里的新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要说有不适应的,那就数那些养在池塘里的鱼了。清晨,太阳还藏在浓黑的云隙里,我走在街道上,就闻到空气里泛着一股股的鱼腥味。我寻味而行,找到了附近的鱼塘。鱼塘水面上,白花花一片,全是鱼肚子。等我把鱼塘的主人金生叫来,一切都晚了。方方正正的鱼塘里,一条条鲤鱼草鱼鲶鱼挺着肚子往上蹿,挤挤挨挨,躺满了水面。金生傻眼了。她老婆急得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又是蹬腿又是弯腰,一股劲要往池塘里跳,我只好死命地拽住她的裤腿。

公安来了。池塘里的死鱼被捞上了岸。公安员手戴白套,又是解剖又是化验,最后断定这些鱼是“不适应这里的新生活”,“集体缺氧性死亡”。原来,这几个鱼塘离着社区近,居民楼上的污水管道通在了池塘里,粪便和泔水流入了池塘,积少成多,最后导致这些鱼缺氧性死亡。站在警车边,听着警察跟金生解释鱼死的原因,我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我想起了蓝水河,想起了蛇一样的小溪里游弋着的那条小红鱼儿。夜里,我又做了一个梦。在梦中,那条红色的小鱼挣扎着,甩动着尾巴啪啪啪打我的脸上,把我从梦中打醒。我的泪水浸湿了一片银白的月光。

月亮,又是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圆盘一样亮晶晶的,挂在天上。

我站起身,眼里散发出了蓝盈盈的光芒。

抬头望月,我终于发出了第一声狼嗥。

“嗷呜——”

“嗷呜——”

社区里来了狼。李家庄社区不是李家庄村,李家庄的村民在这里占不到四分之一。四个人里,至少有三个人不相信我是一只土狗。他们都说我是一只狼。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解释是没有用的,在这样的时刻,语言会显得苍白无力。社区治安员带着猎枪找到了狗舍,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举起了猎枪。

作为一代狗王,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存活了二十几年。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岁月里,我经历了很多很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我能向人类表白些什么呢?生而为狗,活在人间,在千千万万个日子里,在千千万万个人中,我能与李家庄的父老乡亲忠诚相守,这就是今生有缘。有这些也就足够了。作为一只狗,我还希求什么呢?

我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淡定地望着那黑洞洞的枪口。

——

一声枪响,而后是漫天飞舞的雪花。那是花花的羽毛。在枪响的那一刻,花花展开翅膀,像一只飞翔的鹰,弹向了天空。

花花变成了一只飞翔的鹰……

伴着一声车天裂地的狼嗥,我扑向那冒着蓝烟的枪口。社区治安员吓得瘫倒在地。我叼起花花,冲出人群,向着旷野飞奔而去。

在东坡,在姹紫嫣红的苜蓿花下,我流着泪埋葬了花花。在这里,清晨可以看见太阳从东方升起,傍晚可以看见夕阳里的村落,村落里依依的炊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花花实现了她梦想涅槃的夙愿。从此,她将会以一只鹰的姿态,自由地翱翔在蓝天白云间,一生一世,天长地久。

李家庄社区我是不能回去了。从此,我将守着花花,守着东坡,守着这一片盛开的苜蓿花,餐风露宿,浪迹四野。

我成了一只流浪的狗。我失去了我的村落。

我成了一只凶猛的狼。我拥有了新的家园。

在东坡,每当月明之夜,我定会向着蓝水河,向着李家庄,向着辽远的时空,发出一声声“嗷呜——”“嗷呜——”的嗥叫。我的叫声撕破了蓝幽幽的天幕,让星星陨落,让河风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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