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账号?立即注册

已有账号?

李风军 李风军,山东惠民人。滨州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滨州市作家协会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山东省第七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学高级教师。曾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北方文学》《鸭绿江》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在《散文诗》《渤海》《鲁北晚报》《滨州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诗、散文作品近百余章。

Ta的文章 > 中篇小说:炉火纯青(四)
中篇小说:炉火纯青(四)
2017-02-12 00:00:00

(四)

李老蔫从城里回来了。

也是傍晚的时候,李老蔫的侄子跑到了魁爷的铁匠铺,风风火火地拉着孙陆就走。魁爷紧紧地跟在后面,一直小跑着,到了李老蔫的家里。老蔫家的院子里站满了人,老蔫躺在炕席上,身上盖着一条黄色的毛毯。李老蔫劁了一辈子猪,到老了,跟着自己的侄子进城去阉狗阉猫,没成想没让猫捣着,却让狗咬着了。

本来,失去“宝贝儿”的猫狗会变得温顺起来,安安心心地吃喝拉撒睡,不再爱出风头闹事,宛如大家闺秀了。好了伤疤忘了疼,猫狗们应该是忘记自己对阉匠李老蔫的仇恨的。可是城里的狗也是特别的有记性。李老蔫在一个小区灭了一只母狗的生育权,事情都过去好几个月了,他到另外的一个小区里接活儿时,没想到这只狗也跟了它的主人在这个小区串朋友。母狗一眼就认上了李老蔫,它偷偷摸摸地凑近了正蹲在地上阉猫蛋蛋的李老蔫,用它那充满仇恨的嘴巴冲着李老蔫的裆里下了毒口,结果一下子就被它咬着命根子,拖到在地上。

李老蔫的命根子被狗咬掉了半截。他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七天,花费了五千多元才保住了一条老命。伤口没好,他就让他侄子把他送回了家,裆里还裹着厚厚地纱布。

魁爷坐在李老蔫的炕沿上。他想揭了那条黄色的毛毯看一眼李老蔫的伤势,可是李老蔫却是羞红了老脸膛,闭着眼睛夹着两腿不让魁爷看。孙陆给李老蔫端过一杯水来,想扶起他来喝水。李老蔫却一手推开了,眼泪哗哗地淌下来。孙陆吓得站在那里,一时也找不到宽慰姥爷的话。

魁爷问李老蔫:“他姥爷,是不是打电话让三妮回来?”李老蔫不说话,还是一个劲地老泪纵横。

魁爷见李老蔫泪流不止,就让孙陆先到村子里的代销点去二斤红糖来。打发孙陆出去了,魁爷握了李老蔫的手说:“他姥爷,我知道你不只是为了那几个钱。咱三妮也给你汇钱,我们都不缺钱。你是撂不下你那手艺才进城的。你的手艺不是传给侄子了吗?你的手艺有继承人了,所以我当初才没让孩子跟了你去。”

李老蔫听到魁爷说这些,睁开眼睛,从魁爷的掌心里抽出手来,又握了魁爷的手,说了一句话:“得亏没让孩子学了我这一营生。这辈子,我是再也不会让孩子跟我学这一营生了。我这一辈子只有咱三妮一个女儿,我原也是想让她生一半个儿孙,来学了我的手艺的……”

老蔫还要再说,魁爷制止住了他。魁爷知道,李老蔫是要说当年逼着孙家借种的事了。这件事过去了这么多年,他魁爷从来没有因这事厌嫌过三妮。三妮是十里八村的俊人,能嫁给炼钢是他们孙家人的福分。三妮又是那样的贤惠,孝敬他魁爷一点也不比待李老蔫差。再去说当年借种的事还有什么意思呢?再说,现在的孙陆又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啊,没有了孙陆他魁爷的铁匠铺才就塌了棚了。孙陆也是李老蔫的命根子。他魁爷心里能不明白这个理儿?当年四奶奶帮着魁爷给三妮伺候月子的时候,四奶奶就跟他魁爷说过,得亏李家桥和孙家集离得近,像一个村子似的,李老蔫才能一天三趟地往铁匠铺里跑,不然,他李老蔫再长的腿也会跑短的。

孙陆从代销点买来了红糖。魁爷让他倒掉刚才的那碗水——水已经凉了,又找了一把小勺,挖了三勺子红糖在碗里,冲上了热水,端给李老蔫喝了。魁爷忽然觉得,他对不起人家李老蔫了。什么地方对不起人家,他魁爷一时也理不出来。这些年来,是他魁爷抓得孙陆太紧了,好像孙陆只是他魁爷一个人的。孙陆小的时候,他甚至不愿意让李老蔫隔三差五地给孙陆送猪丸丸来吃。其实,这一些还不是怕李老蔫争了他孙家铁匠手艺的继承人吗?想到这些的时候,魁爷的脸热了。

想一想吧,他孙家的铁匠铺不是由炼钢开在了深圳的“手工艺一条街”了吗?朱家四奶奶的制秤作坊不是做成了杆秤工艺品店吗?李老蔫的侄子不也是拿着劁刀进了城?“一根秤杆千颗星,百般匠人百般命。”这是四奶奶说的话,魁爷现在更明白这话的道理了。

让李老蔫喝下红糖水,魁爷又扶他躺下。给老蔫盖黄毛毯子的时候,魁爷还是偷偷向李老蔫的裆里瞅了一眼。那里裹着的白纱布上洇着鲜红的血水。院子里的人早已散去。魁爷让孙陆在李家桥住下照顾李老蔫,自己先回铁匠铺去了。

以后的日子里,李老蔫走路成了外八字。人们看见李老蔫裹了那条褪了色的黄毛毯子,一手拄着根木棍,一手拿了只马扎,寻了阳光处去坐下晒太阳。人们说李老蔫劁了一辈子的猪狗丸丸,最后自己的丸丸让狗吃了,这是被他阉割的那些生灵们对他的报应。

十一

冬天的夜里,冰封大地,朵儿河沿岸的建筑工地上不再灯火通明了。没有了工地上的灯火,夜晚的村落似乎暗了许多。人们习惯了早早地溜进被窝,去消磨冬夜里的时光。狗们蜷在过道的草堆里,闭上眼睛卧听屋里的动静。只有几家耍牌的人家,还将灯火亮到鸡鸣。

狗是不叫的,狗对这些人的声音太熟悉了。谁在夜里走路迈动怎样的脚步,谁是真咳嗽清嗓还是佯咳嗽叫门,谁走路放屁带拐弯儿,狗们都知道,狗就是不叫一声。聪明的狗们懒得管这些事情。可是,村委会在夜里着了一把火,火苗呼地蹿上半天去,照红了孙家集村南的夜空,整个孙家集的狗们也竟没有叫一声。狗们没有叫,躺在被窝里的人们,看着窗外的红光,还以为是村外国道上过路汽车的大灯呢。这年头,谁愿意多管闲事?狗不叫,人不吵,就任着村委会院子里的一堆玉米秸烧成了灰。

第二天,魁爷去李家桥看望李老蔫,经过村委会的时候,才发现村委会的院子里着过火。多亏村委会的房子是砖瓦到顶的三间,又是铝合金的门窗,房外着了火也不会烧到房里去。魁爷从李家桥回来的时候,看见村主任正对着几个警察指东道西地说。村里正好来了一个开着机动三轮车卖煤炭的,魁爷正想给铁匠铺添几袋煤炭——现在的煤炭价格太贵,铁匠铺里不敢存太多的煤——魁爷没有停下来多看,就喊着卖炭的人去了铁匠铺。

如果说给村委会点火是有人对村主任不满,那么赵九儿的蔬菜大棚失了火,又是怎么回事呢?在村委会大院失火的第三天,何顺顺正在魁爷的铁匠铺里坐着。四奶奶给了他一个治疗肺病的偏方。他捉了一只冬眠的癞蛤蟆,把癞蛤蟆剖肚去肠洗净,将一只鸡蛋装入癞蛤蟆的肚子里,用泥涂上,放在洪炉的炭火上烧熟,准备剥去泥和癞蛤蟆吃里面的鸡蛋。这时候,刘栓柱跑了来,他说自己在村北的将军庙上放羊,看见何顺顺家的蔬菜大棚着火了。

刘栓柱跑到魁爷的铁匠铺的时候,何顺顺正好手里捧着烤熟的癞蛤蟆,剥了泥,要吃里面的鸡蛋。何顺顺一听自家的大棚着了火,一手就把癞蛤蟆和鸡蛋塞进嘴里。他扶着桌子站起身,踉跄着就往外跑,刚跑下去三五步,却又踅回身来,端起桌上的一碗水喝了,将嘴里的癞蛤蟆和鸡蛋冲下肚去,才又返转身往西坡里跑。孙陆和刘栓柱早就跑到前面去了。何顺顺跑不了几步,就气喘吁吁了。他只能和魁爷、四奶奶跟在后面走。

火是从大棚的耳房边着起来的。耳房建在蔬菜大棚的边上,是种菜的人生产休息的地方,也是进出蔬菜大棚的门道。耳房里有床铺、炊具、种菜的家什,里面还点着一个火窨子。火火窨子通着里面的大棚,给大棚里的蔬菜送暖提地温。何顺顺等人跑到的时候,耳房的顶子已经塌了,耳房外边围着的一堆艾草烧成了灰烬。耳房是用泥土垒起来的,房顶子一塌,上面的泥土反而压住了里面的火苗。靠近耳房的大棚上面,塑料布被火烤得蜷缩起来,散发出浓浓的臭味。赵九儿脸儿吓得成了黄表纸,蹲在地上干嚎。孙陆从大棚的另一头冲进去,打开了大棚里的电机,拖出里面的塑料水管子抽水灭火。

顺顺家的大棚只是烧掉了耳房,真是万幸。火是从耳房外边的艾草堆上着起来的,艾草堆在耳房的小窗户下,小窗户是几根木棍插着的,上面罩了一层塑料薄膜透光。艾草也不是一下就烧起了火苗,而是慢慢地引燃的,一开始冒着黑烟,赵九儿在耳房里没有看到。等到艾草着起火苗来,火苗又引燃了耳房的小窗户,小窗户的木棍烧着的火星溅落在了房屋里面,正好落在房里的床铺上,床铺上的被子立即着了起来。耳房通蔬菜大棚的门很低,所以火没有一下钻进大棚,只是在大棚里弥漫了股股的黑烟。孙陆钻进去打开电机抽水的时候,眼睛直熏得睁不开。

冬天是容易失火的季节。秋天里收下来的庄稼秸秆、割下的艾草已经晒得焦干,有一点星火就会着起来。村子里大冬天的烧个柴垛,着个麦秸堆是经常的事,本不该大惊小怪的。可是,火着在村委会的院子里,又烧在顺顺家的蔬菜大棚里,事情就不一般了。

“一定是有人故意点的火,”警察来的时候,跟村主任说,“这个人和你有矛盾,跟赵九儿也有矛盾。”

这个人是谁呢?赵九儿的蔬菜大棚失火后的第三天,村主任来到了魁爷的铁匠铺。何顺顺正吃着一个癞蛤蟆和一个鸡蛋,吃得脸红扑扑的。村主任手里拿着一把锄刀,弯月形的,刀把的一截被火烤成了焦炭。

村主任拿着锄刀给魁爷看,问魁爷:“这把锄刀是给谁打的?”

魁爷看了一眼,指着何顺顺说:“这是顺顺的。”

何顺顺嘴里正嚼着最后一口懒蛤蟆腿。村主任转过身来,冲着何顺顺就是一脚。顺顺嘴里的癞蛤蟆腿掉在了地上。

村主任骂道:“顺顺,你个王八蛋!我睡你老婆,是为你好啊!你就点火?!你点一次火,烧了村委会也就罢了,你还点第二次火,烧你自家的蔬菜大棚!你不过日子啦?你活昏啦?你个王八蛋!”

顺顺一下跪坐在地上哭了。他一边哭,一边倒着气,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像是拉开了风箱。村主任又在顺顺的腚上踢了一脚,把锄刀扔在地上。

“你有种就砍了我!”村主任说。

顺顺哭着说:“主任呢,我没有种啊!我气都倒不过来,咋能砍你来!你睡我老婆,可不能不让麦香成个人呀!”

村主任说:“麦香咋啦?你猪头啊,我不睡你老婆,咋知道你老婆管不住麦香,竟让她见天往开发区的工地上跑啊!我让麦香进村委会,让她守着电话,下个通知,轻轻爽爽地每个月给她600块钱的工资,不就是要麇住她,不让她往开发区的工地上跑!否则,她早就跟工地上的哪个工头,给你生个外甥娃了!你想当姥爷啊?你个猪头!”

顺顺不哭了,也不说话了,而是一个劲地咳,一口一口地吐黑痰。村主任端起一碗水泼在他身上,骂道:“让你去山西挖煤,谁让你去吃煤来!看你吃煤吃得这熊样!”

顺顺咳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他想扶着凳子站起来端口水喝,可是他刚要站起身,一口血喷了出来。顺顺棉花样软在地上,魁爷赶紧扶住他,让他坐在椅子上,他却头顶在了魁爷的怀里死命地咳,两只手撕扯着胸口,像是要把肚子里的那只癞蛤蟆抓挠出来。只咳了两袋烟的功夫,何顺顺才安静下来,眼角上停着泪,嘴角挂着黑沫。

村主任见何顺顺安静下来,在桌子上拿了魁爷的一根黄烟,用长柄铁火钳夹了一块火炭点上,猛吸了一口,只呛得连咳了两声。村主任说:“熊样,倒气的力气都没有,看不住老婆,就知道放火,看我不把你交给警察!”

顺顺翻着白眼,看着魁爷说不出话来。魁爷对村主任说:“算了吧,你们两个都算了吧,村委会失火也没烧着啥,顺顺这个样子你当主任的还和他计较?”

村主任说:“顺顺,你以后只管在魁爷这里烤蛤蟆吃,不许乱跑!没有你,九儿的蔬菜大棚照样瓜果满地!”村主任说完话,踢了一脚矮凳,转身走了。

村主任要走出大门的时候,顺顺突然喊了一声“主任!”。村主任停住脚,转回身,冲着何顺顺诡秘地一笑,说:“放心,我不会把你交给警察的,熊样!”

村主任走了,何顺顺趴在铁匠铺的桌子上好一通呜呜地哭。魁爷又给顺顺倒了一碗水,然后弓腰拾起地上的锄刀,扔进了洪炉。

十二

冬天的日子是一天天挨过去的。一场场的大雪下在了年关的前头。村南的农贸批发市场还没有建成,村子里的小集市照样是五天一次。日子挨近了年关,邻庄来村子里赶集的人多了,他们到魁爷的铁匠铺来买铁锅铁铲等铁质炊具的也比平时多了一些。自从秋天里刘栓柱拿柴刀误伤了人,冬天里何顺顺又用锄刀去放火,魁爷就很少再去打制那些刀类的东西了。

“这年头是怎么了?不是所有的铁匠活都可以接了。”魁爷心里琢磨了好多天。过一个冬天过一个节,自己就又“杀”了一岁——按四奶奶的说法,人的寿数是一定的,活一年就减少一岁,就“杀”一岁。接近年关,魁爷觉得自己心里的那种打铁的豪气,随之也“杀”了许多。

甚至日子刚接近腊月,魁爷就给炼钢打了电话。他想让炼钢带着三个孩子回来过年。既然孙家的铁匠铺开在了深圳,孙家集的铁匠铺不开也罢,魁爷想开了。为了这个,四奶奶跟他唠过那么多的话,他魁爷不能再不明白这个理了。“日子还要往以后过。”四奶奶说。炼钢和三妮也答应了,说是要从深圳回来过年。就是炼钢不回来,三妮也是一定要回来的,李老蔫被狗咬伤以后,三妮还没回来看过呢。三妮回来,炼钢就一定会回来的。炼钢心里是恋着三妮的。三妮的俊模样还不配他三个炼钢啊!再说了,三妮“借种”所受的委屈,也不比他炼钢少。到南方后,三妮接二连三地给炼钢生娃,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都回来了,到时候就可以把孙陆交给炼钢了。明理的话就不用多说了。孙陆是三妮的骨肉,孙陆姓孙,他就是孙家的骨肉。让孙陆也跟了炼钢和三妮走吧,他魁爷也应该和四奶奶一样过几天闲在的日子。过日子不能没命啊。没见顺顺吗?顺顺为了在煤窑里多挣那几个钱,都要搭上命了——他已经躺在炕上进的气少,出的气多了。

过腊八节的那天,魁爷刚好在房里腌制好了一壶腊八醋,准备等到春节炼钢和三妮回来过年的时候吃。四奶奶端过两碗腊八粥来,还拿过来一根银簪。这是一根如意簪,簪子的一端饰着麒麟送子图,一端饰着婚庆时代表喜神的仙图。喜神是制秤艺人家的吉祥神。据四奶奶讲,杆秤上的十六颗星花,第一颗星花就是喜神花。喜神本来是一个参拜北斗星神的虔诚女人,后来修道成仙,因为她笑时呈喜像而被封为喜神。后来,制秤艺人参照北斗七星刻制星花,喜神也就成了制秤艺人家的吉祥神。这根如意银簪是朱老四没了几年后,魁爷铸制了送给四奶奶的,这些年来四奶奶每天都戴着它。

簪子是女人们顶戴的发饰,现在更有了修饰美容的作用。簪子一般是单股的,双股的簪子就是钗,形状像叉子。由于钗有两股,分钗便被借用来指夫妻分离,有“破镜分钗”“分钗断带”的意思。朱老四死后,四奶奶就是戴着一根两股发钗的。那时候,朱家的制秤作坊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四奶奶是不能自己制秤买卖的。只有老队长给她下达制秤任务的时候,四奶奶才能根据“组织要求”“为党和人民制造几杆公平秤”。老队长来的时候,腰里别着魁爷打造的钟槌,站在四奶奶跟前晃来晃去,四奶奶总是手里拿好一把剪刀——那剪刀也是魁爷给她打制的,黑色的,很细巧。尽管如此,老队长一来,四奶奶的心里还是惊得像揣了一只小兔,惴惴的心怦怦直跳。直到后来魁爷给她铸制了这根喜神银簪,四奶奶大胆地戴了银簪坐在老队长面前制秤,老队长才不敢再在四奶奶面前晃了——在老队长心里,“四奶奶一定是魁爷的女人”了。

四奶奶是魁爷的女人吗?那年里,大雪覆盖了孙家集。剃头匠狗剩躲在魁爷的铁匠铺里烤着火,喝着烧酒,红扑扑的狗脸贴在魁爷的胸前,诡秘地问:“睡啦?”魁爷的眼光里浇了烧酒,蓝色的火焰在瞳仁里同样诡秘地舞蹈。魁爷没有回答狗剩。魁爷眼睛里的蓝色火焰变成了一把铁锤,热辣辣地将狗剩递过来的红通通的老脸砸扁了。狗剩的脸缩了回去。魁爷用他瞳仁深处的蓝色火光跟狗剩说:“你猜去吧,孙家集的人都猜去吧,猜不出来就闭上你的狗嘴!”

这根银簪四奶奶戴了几十了。因为常年抚摸,簪体变得光洁润滑,特色的花纹却也依旧清晰。四奶奶是拿了银簪,来让魁爷给她“洗银”的。给银饰除污去垢,俗称“洗银”。魁爷给银簪涂上硼砂水,用木炭火烧去附着在银簪上的氧化层,再放进紫铜锅里的明矾水中烧煮,然后用清水洗净,银簪便光新如初了。

银簪是可以避邪去毒祛瘟疫的。四奶奶让魁爷给她的这根银簪“洗银”,就是要拿了它去给村主任祛疔疮的。村主任的背上生了一个疔疮,村主任的媳妇一大早就跑了来,要四奶奶过去给村主任扎一下。四奶奶在魁爷的铁匠铺里,找了一些多年露天锈蚀的铁钉,放在洪炉中烧红了,又在醋里淬了,刮下了上面的绣衣,研成粉末备用。只要用银簪在疔疮上挑破一个孔,把锈末放到里面去,将疔疮的碎皮掩盖好,等到一会儿疔疮变黑,脓水就流出来了。待到里面的脓水流如细丝,再慢慢抽尽细丝,过不了几天,疔疮就会自愈了。四奶奶临走时,魁爷又给她拿了三贴自己制作的去腐生肌的膏药带上。

银饰活本来是银匠干的活,一般的铁匠干不了。镌镂银器却也是孙铁匠的绝活魁爷制作银饰的手艺,是跟舞爷学的。孙家的铁匠家规中规定,打铁八年锤打出了温和的性子,才可另外学习铸银饰的手艺。因为铸银饰不像打铁,它是个细致活,要有耐心,一点一点地去做。铸银饰的时候,根据需要,先把熔炼过的白银制成薄片、银条或银丝,利用压、锤、刻、等工艺,制出精美纹样,然后再焊接或编织成型。这些活儿中又以锤錾为主錾刻镌镂为辅錾刻图案是没有任何现成的范本的,工艺的精细靠的就是心中有图,手中有数。这个过程流程复杂,一件银饰多的要经过一二十道工序才能完成。

这东西有一个有趣的特点,银饰的抗氧化性和光泽的持久性跟个人的体质有关体质好的人会越戴越亮,体质较弱体内毒素较多的,银饰品很快就会发黑。这就像古代人用银针测试酒里是否有毒,有毒的话银针会马上变黑一样。所以经常佩戴纯银饰品,可以有助体内毒素排出。这几年,农村的生活提高了,一些挣了钱的人,就又开始坠金戴银了。冬天里闲来无事,乡下人喜欢打几副耳环手镯。这个时候,铁匠活少了些,魁爷就接些银饰活,以不至于无事可做。

四奶奶走后,魁爷喝了碗腊八粥,他把另一碗粥给孙陆盖在锅里温着——孙陆去村里的秧歌队练习舞狮去了。舞狮需要两个人配合。舞龙头的张柱子今年秋上当兵去了,村主任就让孙陆去顶替张柱子舞龙头。秧歌队要在春节期间去县上表演,一直到正月十五过完元宵节才会结束。这段时间,魁爷就自己在铁匠铺里零敲碎打地干活。

魁爷捅开了炉膛,往洪炉里添了些炭,又放了几块铁料烧着。他要给狗剩的儿媳妇打制一套拴狗的链子。狗剩死后,狗剩的儿子在城里开美发店,家里只剩下狗剩的儿媳妇和两个孩子。娘儿们孩子夜里孤单害怕,就从娘家要了一只狼青狗。这只狗是一只退役的军犬所生,毛色青灰,体态凶猛结实,平时就放养在院子里看家护院。年节里,村里亲来友往的人不断,狗剩的儿媳妇怕狗伤着来往的亲友,就托魁爷给打制一套拴狗的铁链子。

魁爷让洪炉的火慢慢地烧着,自己点了一根黄烟吸着。他坐在凳子上看洪炉里的火舔着铁料。火舌头显着青蓝的颜色摇曳着,跳动着。“山西煤就是好,尽管含硫高了点,闻起来有点呛,但是煤硬,耐烧,温度高。”魁爷想着。待第一炉的炭烧过之后,他加煤时又往煤里掺了点水,这样再烧起来火苗就稳了许多。歇了一会,魁爷用铁钳子夹出了一块通红的铁料,觉得火候还不够,就又铲了一铁锨炭放进去。魁爷拉了几下风箱,煤块开始燃烧起来洪炉里的火苗愈加地旺了。他探头斜身向洪炉里看。突然,“砰”地一声,洪炉爆炸了。洪炉里飞溅出来的铁料夹着炭火落到魁爷的身上,一下烧着了他的衣服,魁爷的胸腹部被炸了几个窟窿,黑窟窿里立即汩汩地向外冒出了血。魁爷的一节肠子流了出来。瞬间,魁爷不觉“哎呀”了一声,摔了下去。他的头重重地摔在了铁砧上。魁爷立即就失去了知觉。

四奶奶踮着小脚从村主任家跑回来的时候,在几个邻居的帮助下,洪炉里溅出来的炭火已经被浇灭了,魁爷也苏醒过来。四奶奶问是怎么回事。魁爷因为流了很多血,脸色变得苍白。他有气无力地告诉四奶奶,他只是往洪炉里添了一锨炭,刚拉了几下风箱,洪炉就爆炸了。四奶奶赶紧找来干净的布条,给他裹住了胸膛上的几个血窟窿,并在烧伤的地方敷上了药膏。

村主任来了。他因为背上长的疔疮,刚刚被四奶奶用银簪挑破了,贴上了去腐生肌的膏药,直不起腰来,路走得很慢。他弓腰看了看魁爷的伤势。魁爷身上烧着的地方已经起了血泡,被裹起来的几个血窟窿还在往外流血。他又走到爆炸的炉子跟前,洪炉已经被炸成了两半。他看到了几根奇怪的铁丝。这几根铁丝已经被烧焦了,形状呈螺旋状。他看了半天,让人喊来了张柱子的爹。张柱子的爹早年当过兵,又在一家大型石材矿山干过爆破员。他拿起这几根奇怪铁丝一看,就认出这是电子雷管导线。很明显,魁爷是让煤矿爆破施工使用的电子雷管导线炸着的。

孙陆从秧歌队跑回来,一见这场面就哇哇地哭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好。得亏有四奶奶、村主任和几个邻居照应着。他们看着魁爷身上的几处血窟窿,还是汩汩地血流不止,就赶紧派人到李家桥去叫李老蔫。等到李老蔫撇着外八字步到来的时候,魁爷因为失血太多又一次昏死了过去。

李老蔫让人赶紧到房墙上去找蜘蛛育完仔后的白色子袋,大拇指头大小的,越新鲜越好。这东西农村的房墙上有的是。人们赶紧照着李老蔫说的,去寻了蜘蛛仔袋来交给他。李老蔫解开裹住魁爷血窟窿的布条,将蜘蛛子袋敷在伤口上又重新包扎起来。有几个血窟窿很快止住了流血。魁爷腹部流出来的一节肠子断在了外面,李老蔫只能用劁猪时使用的手术线勒住肠子的两端,先将肠子顺进魁爷的肚子里去。村长已经打了120急救电话,但是因为220国道上冻了一层厚厚的积雪,等了两个小时,120急救车还是没能来。

等到魁爷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他因为流了太多的血,脸已经变成了一张白纸。人们围在床前。孙陆拉着爷爷的手,他感觉到爷爷的手慢慢地凉下去。这时候,魁爷睁开了朦胧的眼,以极其微弱的声音对着孙陆说:“孩子,千万要记住,铁烫的时候,别用手摸……”

孙陆看着魁爷的眼睛,魁爷的眼睛是深蓝色的,像朵儿河上的那一眼老井,在冬日里从井底往井口氤氲着雾气,朦胧而幽深。在这朦胧而幽深的井底,闪烁着一点亮光,是一簇青蓝色的火苗,它跳跃着,摇摆着妖娆的腰肢,高处舞动一下,接着就弱下去,弱下去,在低处蹿成一盏豆油灯的火花,呈现出“六”字上边的那个小点的样子。在井底的深处,这一点细弱的青蓝色的火星,正慢慢地向远处逝去,逝去……

孙陆凝视着这个细小的火星。他想起爷爷爷说过的一句话,他孙陆就是留给孙家铁匠铺的一根钉苗。孙陆看着那深蓝的火星,往魁爷瞳仁的远处逝去,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念道:“炉火纯青,流芳百世……”

魁爷走了。孙家集铁匠铺的最后一位铁匠艺人魁爷,被几根雷管导线夺走了生命。

炼钢不在家,村主任组织人准备魁爷的后事。他让孙陆往深圳打了电话。孙陆在电话里第一次听到了炼钢的声音。孙陆说了一句“爷爷被炸死了”,电话那头就再也没有了声音。隔了很长时间,还是三妮又把电话打了过来。到底是三妮沉着,她问清了情况,告诉孙陆,他们会立即去火车站买票回家。

两天过去了,炼钢和三妮还没有回来。村主任又让孙陆打电话过去询问。三妮告诉孙陆,他们已经从深圳坐上火车到达了湖南郴州。三天过去了,他们还没有回来。孙陆又打电话过去,电话就打不通了。

原来,这年冬天里,中国南方正在遭受着50年不遇的雪灾。连续的降雪已经导致连接南北的铁路大动脉京广铁路湖南段的电气化接触网受损,期间无法开行电气化列车,引致多班列车取消,百十万旅客滞留在了广州火车站及周边地区。电视里不断出现关于南方雪灾的报道,铁路受阻,公路中断,湖南郴州等城市停水停电,变成了孤岛。

看来炼钢和三妮三天五天是回不来了。魁爷的灵柩早就停满了三天。按照孙家集的风俗,死人的灵柩停满三天,是必须要下葬出殡的。第五天上,村主任找了四奶奶等几个长者商量,决定不能再等炼钢了,他们要以村委会的名义给魁爷发丧。

因为离年关还有一段时间,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大都没有回来,村主任就到李家桥请来了几个有力气的人。两个村子里能够搬凳提绳的人都来了,照应着来孙家集吊唁的亲戚六人。

送走魁爷的时候,孙陆眼睛里没有哭出的泪,他的泪淌在了心里。他在心里喊他的爹:“爹,你是谁?你在哪里?快回来吧!”孙陆就这样在心里傻傻地哭喊着,一手打着灵幡,一手捧着瓦罐子,瓷直直地走在队伍的前面。孙家集和李家桥两个村子,凑齐了八个力气壮的人,扛着魁爷的灵棺,村主任喊着丧号,一行人上了村北的将军庙。

队伍将出巷口的时候,在里巷的深处传来了嘶哑的吟唱声,那是四奶奶的声音。歌声在深巷里传出来,融化了冻结的空气,在冬日的阳光下散漫开来:

张打铁来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我不歇,我要回家打夜铁;

夜铁打到正月正,我要回家游花灯;

花灯游到元宵后,我要回家种黄豆;

黄豆开花绿豆芽,哥打铁来妹送茶;

妹呀妹你莫哭,来日给你做花屋;

妹呀妹你莫笑,来日给你搭花灶;

妹呀妹你莫,来日抱你上花轿;

堂心吃饭婆收碗,房里梳头郎插

左一插右一插,中间插个牡丹;

牡丹花上一对,一箭飞到朵儿河

朵儿河边好男多,边打铁来边唱歌;

打铁唱歌口里干,倒一碗茶来茶又涩;

倒一碗酒来酒又酸,倒一碗开水泡心肝;

心肝泡得叮当响,娶个老婆抓痒痒。

……

2009年10月

点赞  1 收藏  0 转发  
网友评论  文明上网理性发言,请遵守新闻评论服务协议
  • 全部评论
    暂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