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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风军 李风军,山东惠民人。滨州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滨州市作家协会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山东省第七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学高级教师。曾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北方文学》《鸭绿江》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在《散文诗》《渤海》《鲁北晚报》《滨州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诗、散文作品近百余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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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炉火纯青(三)
2017-02-12 00:00:00

(三)

秋天来了,庄稼进了家门,孙家集周围热闹了。村南沿着朵儿河两岸靠近220国道的土地上竖起了无数的脚手架,鳞次栉比绵延几十里推土机挖掘机的轰鸣声震天价地响起来。这里被划成了经济开发区一片一片的土地被切成了四四方方的豆腐块,齐整整的院墙围了起来孙家集一下子贴近了城市

秋天的风裹挟着枯黄的落叶打着滚在孙家集的街巷里撒欢天高气爽,村主任伴着秋风,踏着落叶一路走来。他身上披着一件挡风的衬衫,双手插在腰间,用脚步将自己踱成焦裕禄的样子。

村主任走进铁匠铺里,魁爷正好将一块铁板钳入石缸焌水淬火铁板发出“哧哧”的欢笑,气泡“咕嘟嘟”“咕嘟嘟”地向上直冒一股青烟从水中窜出,铁匠铺里弥漫铁的血腥气息。村主任喊了一声“魁爷”魁爷放下手中的活,孙陆搬过来一张条凳让村主任坐下村主任掏出过滤嘴香烟来递给魁爷魁爷没有接魁爷从口袋中拿出了自己搓的黄烟村主任又把自己的过滤嘴香烟放入烟盒装进口袋,伸手向魁爷要了一根黄烟点上,吸了一口只呛得咳了起来,一边说:“好烟,好烟!”

村主任说:“开——发,开——发,不开——不发!魁爷,你要发了。”

魁爷说:“我一个铁匠发什么?”

村主任说:“我们被开发了,你有活计可干了。”

魁爷说:“什么活计?”

村主任说:“当然是打铁的活计了。我们这儿要搞开发了,就要有盖不完的高楼大厦盖楼的建筑工地上需要一些钻子、钎子、撬棍,我和工地的老板说好了,就用你打制的工具。铁料由工地上提供,你收取手工费。

魁爷说:“那得有多少?又不是用钻子撬杠架楼。”

村主任说:“我们村的小集市也要改建成农贸批发市场肉摊上挂肉的钩子,厨房里炒菜的铁锅你也多打点,到时候准有人卖。

魁爷说:“现在镇上超市里的不锈钢锅价廉物美,谁要铁锅?”

村主任说:“你不懂了,魁爷不锈钢锅是中看不中用,这东西用久了容易让人体内缺铁。人体内缺了铁,就要得贫血病。你没见狗剩的孙子媳妇生孩子吗?头发焦黄,偧毛偧翅像只家雀。

魁爷笑了:“瞧你说的,你是村主任你啥都见过的孙子媳妇生孩子我咋看见?

村主任也笑了:“是生的孩子,不是生孩子。孩子,你总见过吧?狗剩活着的时候经常领着他到处跑着玩,嘴里吮着一个铁蛋蛋的那个。

魁爷说:“我知道了。他嘴里吮着的铁蛋蛋还是我给的。

村主任说:“咱村南的农贸批发市场建起来,五天一个小集将变成天天都是大集。到时候,市场里卖啥的都有,当然少不了你打的铁家什。

村主任说完话,披着他的挡风衬衫走了。村主任的话给魁爷带来了希望,他觉得自己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如果真像村主任说的那样,成立了农贸批发市场,那他就可以打制一些铁质的厨具去卖了这些东西年轻人不见的喜欢,可是不少老年人还是对手工打制的铁锅铁勺情有独钟的。

得亏没有答应李老蔫。魁爷心里笑了,黝黑的脸被洪炉的火映得通红。孙陆给爷爷端过一杯水来,魁爷一饮而尽他是把这杯水当成酒喝了,喝进去觉得透心地舒畅。孙家集的铁匠铺不会在魁爷手里塌了棚,他魁爷早就想到了。魁爷看了一眼孙陆,让他夹出一块铁锭,自己起大锤一锤砸下去,铁锭一下扁开来像一张面饼伏在了砧礅上巨大的震荡力震得孙陆握住长柄铁火钳的两手虎口发麻。

魁爷一锤下去,器具显出了模糊的形状他放下大锤,拿起小锤慢打叮叮当当,叮叮当当,铁匠铺里又一次敲打出了珠落玉盘般的音乐声。

几天后,建筑工地上派小工送来了一车铁料,打制建筑工具的活计开始了。魁爷用长柄铁火钳将铁料插入洪炉中,孙陆立马就站在风箱前握住风箱的横杆拉起来。风箱张开口像一张大嘴“呼”地吐出了一口风。洪炉的炭火跳跃起来,周围的炭灰也随蒸腾起来星光伴着炭灰消漫在魁爷的皮肤上毛发上,焦糊的气息瞬间漫散开来。

魁爷笑了。他黑脸膛上的笑容成了牵牛花,顺着皱纹从嘴角爬上了眉梢。他从孙陆拉风箱的动作中看到了自己当年给舞爷拉风箱时的影子——力气蛮,动作硬。魁爷让孙陆拿住长柄铁火钳夹住铁料翻烧。他自己拉风箱。只见魁爷双手把住风箱的横杆,两脚前后跨出小弓箭步,后脚跟在地上踮了一下,他把那风杆拉出了头,前脚掌又在地上轻轻一踮,用一股脆劲儿把风杆推出去,风杆快要全吃进风箱里时,他的后脚跟再一踮,一股脆劲又把风杆拉出来他的身子一起一落,一进一退,就有了舞蹈的意味。魁爷拉着风箱微闭着眼睛,似乎进入了一种境界,他竟然哼起了小曲儿:

  张打铁来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我不歇,我要回家学打铁:

  打铁打到正月正,一朵荷花一盏灯;

  打铁打到二月二,家家门前接女儿;

  打铁打到三月三,荠菜花儿赛牡丹;

  打铁打到四月四,四棵蔷薇发嫩刺;

  打铁打到五月五,洋糖粽子过端午;

  打铁打到六月六,蚊子叮来扇子拍;

  打铁打到七月七,七块巧饼真好吃;

  打铁打到八月八,八个老头爬宝塔;

  打铁打到九月九,重阳登高喝烧酒;

  打铁打到十月朝,伙计老板忙开交;

  打铁打到十一月,天空降下祥瑞雪;

  打铁打到十二月,又过年来又过节。

孙陆还真没见过爷爷这么高兴过他又在洪炉中插入几根铁料拿长柄铁火钳慢慢地翻转,使铁料均匀受热。孙陆一边翻动铁料,一边跟着爷爷哼唱等爷爷唱完了一节,他问爷爷这是什么歌,“巧饼”又是什么,“伙计老板忙开交”怎么讲。魁爷笑着说,他唱的是早年间那些巡游的铁匠们唱的《打铁歌》,歌词中的“巧饼”,就是七夕节一种应景食品;“伙计老板忙开交”指冬季日短夜长,手工作坊赶制年货,生产忙得不可开交。

魁爷跟孙说,从前的那些长年走村串巷的巡游铁匠没有固定的铁匠铺,而是流水一样的铺子。洪炉中的铁料烧透了魁爷停住了风箱他从孙陆手中接过长柄铁火钳把一根铁料夹住放在了铁砧上孙陆迅速地起铁锤向着魁爷指点的位置击打。大锤小锤一阵叮当,几根铁钻子很快就成型了。

魁爷打完了几根铁料,拾起桌上的黄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洪炉中的炭火发出暗哑的光和魁爷吐出的烟混合在一起。门外有一个人影走进来,魁爷不抬头就知道是谁,他喊了一声“四奶奶来了站起身来。

门外进来的果然是四奶奶四奶奶的家就在街面的对面坐在四奶奶家那一间古老的门面里,就可以清楚地看见魁爷打铁的身影,听见叮叮当当的锤声。四奶奶的丈夫和舞爷是一年饿死的她拉扯着一儿女儿女都在县上工作。三妮嫁过来以前,魁爷和炼钢吃的最多的饭都是四奶奶做的;三妮嫁过来后,四奶奶也隔三差五地过来和魁爷拉家常。

四奶奶的儿女要接她进城住,四奶奶坚决不去,她说守着老房子睡觉心里踏实。三妮跟了炼钢打工去了,四奶奶又时不时地给魁爷和孙陆送饭洗衣了。四奶奶的丈夫姓朱,排行老四,人们都叫他朱老四。朱老四活着的时候有一手制作杆秤的好手艺按辈分,魁爷应该叫四奶奶嫂子,可是自从有了孙陆之后,魁爷就一直替孙陆叫“四奶奶”。

四奶奶给他们爷俩端来了两碗水饺,魁爷和孙陆每人一碗吃下。四奶奶收拾碗筷走的时候,又挑拣了魁爷和孙陆的几件脏衣服拿了去洗魁爷也没有客气。几十年来两家帮衬着过日子习惯了。

年来,在孙家集魁爷最说得上来的就是四奶奶了。这倒不仅仅是因为魁爷和四奶奶同命相怜——一个鳏夫弱子一个寡妇孤儿,多年生活上不断地帮衬更重要的是两家都是手艺人。在手艺人中,魁爷最为敬佩制秤匠人的品行。魁爷“秤上亏心不得好,秤平斗满是好人”

一个兴秤匠,一担工具箱。前面高箱称为“南斗”,箱边插满秤木杆,叫作“刀枪林立”。高箱前面有二根竹片加横梁,这是“二根旗杆”。秤匠的围裙,用后都必须挂在这“二根旗杆”上。后面矮箱谓之“北斗”,里面装着制秤用的工具,也可以当坐具,坐着它制秤、修秤。 朱家制秤做生意凭着这一担奇形怪状的挑子,足以招揽顾客

朱家的制秤手艺一直是在家族之内流传的,“手艺传儿传媳不传女”。朱福12岁便开始从母学艺了。那年春分这一天——制秤匠人家往往选这一天开工,以示公心做事,无愧天地——四奶奶把魁爷叫了去。她要将制秤手艺传给儿子。她让魁爷坐在厅堂上当见证人朱福跪在朱家祖宗的牌位前,四奶奶说:“我们制秤人家,从祖上接的手艺,今天要跪在祖宗牌位前焚香发誓,不做黑心秤,否则断子绝孙!”魁爷坐在厅堂上见证朱福焚香发誓:“条子秤,绝代种!”

朱福从制作杆秤方面的零工开始起,他凭借着自己的聪明勤奋前后只用了6个月的时间就出徒了。1982年,省质量监督局组织全省制杆秤艺人参加杆称精准比赛,朱福代表县里参赛获得全省第一名的好成绩。之后,他被转为县衡器厂的职工

朱福被招到衡器厂上班的时候,也正是魁爷的铁匠铺红火的时候村里刚刚将土地包产到户,各村各店,各家各户打制农具活计源源不断炼钢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被那匹黑马踢伤了的。如果炼钢没有被黑马踢伤,也许炼钢也会像朱福一样去城里上班了那时县里刚刚建立了农具铸造厂,本来是相中了炼钢当技术员的那匹黑马飞起的蹄掌击碎了炼钢的梦,也击碎了魁爷的梦。那些日子里,魁爷深夜里的叹息声像风中的羽毛,一片片飘过街面,传到四奶奶的耳朵里四奶奶白日黑夜没少往魁爷这儿跑。

说起来,朱家的制秤手艺那也是锤砸铁砧——响当当的。朱家制作一杆杆秤需要99道工序,不多不少,正好。魁爷曾经观看过四奶奶的制秤过程,但是魁爷记不住这些。制秤不仅仅工序繁杂,还有一项特色,那就是一个制秤匠人,他必须用上木匠、铁匠、漆匠、五金匠等手工匠人的技艺,才能做出一杆完整的秤。四奶奶懂木匠手艺。朱家制秤选择的秤杆材料,是质地坚硬而又有相当韧度的杏木、枣木。这些木料被四奶奶选好后,要经过半年的冷水浸泡,然后还要经过长达一两年的风干与晾晒。历经长时间的“考验”之后,没有出现弯曲变形、开裂腐烂,没有空心和虫眼了,才开始出杆成型、刨光打磨。

秤砣的打制是铁匠艺人的活计。朱老四活着的时候,朱老四懂得铁匠手艺。朱老四死后,朱家制秤过程中的铁匠活就托付给了魁爷。魁爷要在每一个秤砣上留下一个小的“空心眼儿”,为的是检测秤时,可往里面填充锌铝等易熔性的金属,以使秤精确无误。魁爷对朱家四奶奶用心制秤的手艺是发自内心的敬重。他信得过四奶奶的一句话:“做秤就是做良心,打铁就是炼人性。”四奶奶跟魁爷说这句话的时候,做了一把10厘米长的袖珍秤送给了魁爷。魁爷将这杆袖珍秤挂在自己睡觉的炕头上。这杆秤虽然小,但是秤钩、秤盘、秤砣、秤杆上的刻度星点却一应俱全。当然,秤砣还是魁爷打造的。

1994年,国家发布了《关于在公共贸易中限制使用杆秤的通知》。国家明令禁止容易作假的杆秤在商贸场合作为度量衡的合法工具。台秤、磅秤和电子称占领了杆秤的市场。朱福所在的衡器厂本来就是一家不大的制作杆秤的小工厂,转型中又经营不善,所以很快就倒闭了。

朱福回到孙家集的时候,也正是铁匠魁爷为儿子借种的时候。朱福回到孙家集只待了两天,就被四奶奶撵走了。四奶奶说:“秤是死的,人是活的。‘实秤砣还要空心眼儿’,活人的路不能堵死在秤杆上。”四奶奶让朱福把她制作的几十杆袖珍秤拿到城里去卖,果然卖得好价。城里人拿这种袖珍秤当成了精品礼物送人。年轻男女恋人相互赠送这种袖珍秤,取了“秤(杆)不离(秤)砣,(秤)砣不离秤(杆)”的意思在里面,寓意指向了两人相亲相爱永不分离。朱福又在县城开了一个杆秤工艺品店——当然,在这里他制作的秤已经不仅仅是秤斤秤两的含义了——他供养着自己的女儿考上了省城里一所师范学校。这种袖珍秤也跟着他的女儿进了省城,还得了“爱情袖珍秤”的名号。“一根秤杆千颗星,百般匠人百般命。朱家制秤手艺的命途其实并不比孙家铁匠铺的命途好。”魁爷为孙家铁匠铺忧虑的时候,四奶奶总是宽慰魁爷说。在魁爷的生活里,四奶奶就是一颗定盘星。

深秋的夜晚,铁匠铺的院落坠在星光里。抬眼望天,天是蓝的,蓝得让人望不到底。从村外朵儿河两岸建筑工地上,时不时地传来机车的轰鸣声。魁爷坐在院落里。洪炉里的火早已经熄灭了。黑漆漆的屋里,孙陆打着鼾声,墙角的虫鸣不断地应和着。晚饭后,四奶奶过来坐了一阵,陪着魁爷吸了一顿黄烟,说了些开发区的事,就踮着小脚走了——四奶奶小时候缠过足,因为受不了那种痛,就又放开了,所以现在走路还是有点踮。秋收过后,孙家集村南的大部分土地,被圈起来建了工厂。也有一些土地被圈起来快一年了,但是围墙里面连厂房也没有建,不用说机器了。“如果这里变成城市,”魁爷心里想,“那来打铁的人可真没有了!铁匠不能没有铁打,农民不能没有地种。孙家集没有了土地,那孙家的铁匠铺才真的塌了棚呢!工地上的铁钻、钎子和撬棍终有打完的时候,打完这些再打啥呢?”几天后,工地上的小工又拉来了几车铁料,魁爷的铁匠铺要红红火火地干一段时间了。小工拉走了魁爷打制好的建筑工具,临走还给魁爷留下了800块钱的工钱。对魁爷来说,这是一笔较大的收入。吃中午饭的时候,他让孙陆去熟食店买了点熟食,给四奶奶送过去两只酱猪蹄,自己就着一盘干炸花生米喝了一壶酒。刚刚吃完了饭,一辆警车停在了铁匠铺前,车上下来三四个人,其中一个人手里还拿着一把柴刀,柴刀用塑料包装纸裹了,只露着刀把。几个人走进铁匠铺,展开塑料纸包露出里面的柴刀,让魁爷辨认是不是他打制的。魁爷一看,就认出来,这是自己三天前给刘家的栓柱打制的那把柴刀。魁爷跟警察说:“是我打制的。”警察问:“是给谁打制的?”魁爷说:“刘家的栓柱,刘栓柱。”看到自己给刘栓柱打制的砍柴刀在警察手里,魁爷就知道刘栓柱一定出事了。魁爷问警察:“刘栓柱怎么了?”警察说:“他伤人了。他先杀了一条狗,又扎了一个人。”魁爷问:“人死了吗?刘栓柱他人呢?”警察说:“人没死,但刘栓柱跑了。这事与你无关,我们只是取证,你有刘栓柱的消息跟我们联系。”说完话,警察裹了柴刀,拿了旁边的一根铁钎掂了掂又放下,转身上车走了。原来,刘栓柱领着羊群去村南的地边上放牧。他看见开发区里一块圈起来的厂地里茅草都长到齐腰深了。工厂里只建了一排厂房,再没有建什么。他想进去放羊,厂门却又关着。他只能爬进去砍草喂羊。刘栓柱来找魁爷,要魁爷打制了那把柴刀。那天,他将羊群麇在工厂的院墙外,自己爬进院子割草。他刚刚进去就被看门人发现了,看门人放出了一条黑狗。黑狗扑上来的时候,刘栓柱正弓腰挥镰割得起劲。黑狗上来冲着刘栓柱的腿就是一口。刘栓柱自然是柴刀一挥,这一刀正好砍在狗脖子上,狗头一下落在地上,狗嘴里还叼着从刘栓柱裤腿上撕下来的布角。狗血喷了刘栓柱一身,狗身子像一滩泥,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看门人一见黑狗倒地死掉,冲上来就抓刘栓柱。刘栓柱也是慌忙,拿着砍柴刀和看门人推搡起来,一下将柴刀摁进了看门人的肚子。看门人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刘栓柱一见,扔了柴刀,跳出院墙惶惶地跑了。傍晚的时候,刘栓柱的羊群见刘栓柱没有回来招呼它们,就在头羊的带领下回了村子。羊群进村的时候,警察刚好在麦秸堆中找到刘栓柱。头羊发现刘栓柱身上沾着血迹,头上顶着一层麦秸花,在几个警察的围拥下走了过来。头羊领了羊群跟了过去,刘栓柱上车的时候,头羊跟着凑在了车门旁。一个警察踢了头羊一脚,头羊躲开来,警车才开走了。头羊见警车开走了,自己领着羊群回家了。魁爷打制的柴刀一刀砍下狗头,可这刀再快,也成了屠狗伤人的凶器了。魁爷高兴了几天的心情一下子又灰暗了很多。警车走了以后,魁爷来到村南场院里的老榆树下,他隔了朵儿河向南眺望远处的开发区。开发区里林立的塔吊上灯火忽明忽暗。魁爷吧嗒着黄烟,正在向远处看的时候,路口上走来了三个人。等三个人走近了,魁爷才认出一个是去山西挖煤的何顺顺,另外的两个人是他的工友。

何顺顺是被他的两个工友送回来的。在山西的煤窑里干了八年,何顺顺挣了一笔钱,本来打算过了冬天,来年春天里回来的。可是,到了秋上,他干活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没有了力气。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感冒了,自己泡了一壶姜汤喝下。他想闷在被子里睡上一天。他刚准备睡觉,忽然就吐了口血出来接下来几天,一直出现这样的情况。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得了慢性,给开了很多药。后来,他走路快了都觉得呼吸困难了,进到煤窑里,不用说干活,光喘气力气都不够用。

看来他在煤窑上是干不成了,只有回家跟老婆种大棚了。何顺顺找到煤窑老板,拿出自己的病历让老板看。老板脸上显露出关怀备至的表情,还递给何顺顺一根过滤嘴的香烟。何顺顺接过来,却没有点上,而是夹在了耳朵后边。煤窑老板爽快地付给了何顺顺全部的工资,并且还多给了他100元,让他给自己卖点营养品,就打发何顺顺离开了煤窑。其实,何顺顺不知道,他得的病并不是肺结核,而是煤工肺心病。得上这种病,就再也不能干什么体力活了。老板之所以那么爽快地打发何顺顺走人,是怕他死在矿上。

何顺顺回来的第三天就到魁爷的铁匠铺里来了。他一面和魁爷拉呱,一面让魁爷帮他打制一把锄菜的弯刀——他经常咳得站不起腰来,他让魁爷给他打制一把长柄的弯月形的锄刀,他可以蹲在地里锄菜。

魁爷让何顺顺在一张矮凳上坐下,并递给他一根黄烟。何顺顺接了,放在鼻孔上深深地闻了两下,又夹在了耳朵后面。

魁爷问他:“怎的不点上?”

何顺顺说:“只是咳,不敢抽了!”

魁爷将何顺顺的锄刀,打成了狭长的月牙形。他在院子里找了一根木棍,给弯刀按上了结实的刀柄。何顺顺蹲在地上,拿刀试了试,正合手。

何顺顺问魁爷炼钢回来没。魁爷说没有,打过电话,说是在深圳的一个什么“手工艺一条街”上开了一家打铁的手工作坊,打铁好像不是为了卖铁器,而是表演给人看。魁爷说这话的时候,叹了一口气。他接着说,炼钢倒是一直按时给他和孙陆汇钱来的。

何顺顺说:“看来炼钢兄弟是在那儿挣钱了。”

魁爷说:“他那怂样,能挣什么钱!孙家打铁的手艺成了给人家表演的节目,那不是糟践手艺吗!”

何顺顺不说话了。他用锄刀拄着地站起身,狠命地咳了几声,将一口黑痰吐在地上。他想深吸一口气,可是又吸不进去,急得他在胸膛上擂了几拳头,然后拖着脚步走了。

何顺顺走后,魁爷赶紧拿了一张铁锨来,铲起一铁锨炭灰将那口黑痰埋了。魁爷不是嫌弃顺顺得病,而是心烦顺顺问起炼钢。炼钢是在广东的医院里看好了病,又跑到深圳去的。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样的本事,竟然在一个旅游区里开起了铁匠铺。炼钢在电话里跟魁爷讲了,说是那里的生意很受欢迎,每天都有固定的表演时间,还有不少的游客围着他拍照留念,甚至有的还走上前,抡起铁锤来像模像样地敲打一番。在那里,打造的铁器全是古代的兵器、法器之类,打造出来也并不是为了出售。炼钢还在电话里问过他丈人李老蔫,《西游记》里唐僧的法杖到底有多长。炼钢的三个孩子也在那里上了学,说话里好像孙家的铁匠铺在深圳扎根了。

深圳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魁爷并不清楚。他只知道北京和广州是大城市。北京是中国的首都,广州治好了炼钢的病。他魁爷不是不希望炼钢在外边把铁匠炉生得红红火火,但是像炼钢这样的打铁,他魁爷心里却有说不出的话。俗话说“儿大不由爷”。魁爷是管不了炼钢的事了。他只恋着孙家集的铁匠铺,恋着他的孙陆。

魁爷希望炼钢回来看看孙陆,可是电话里炼钢却从来不问一句这孩子的事,倒是三妮打电话的时候不断地打问孙陆的情况。孙陆是魁爷心里的一块铁,烧红了,搁在了砧墩上,是不容魁爷不打成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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