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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淑静 作者:韩淑静,网名梧桐夜雨,中学一级教师,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滨州市评论家协会理事。作品散见于《山东教育》、《山东文学》《中华诗词》《诗词月刊》《当代散文》《校园文艺》、《滨州工人》、《鲁北晚报》、《鲁中晚报》、《渤海晨刊》《董乡文学》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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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费
2017-02-10 00:00:00

九十年代初的一个八月,经过漫长的等待与煎熬,我终于拿到了山东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科的录取通知书。面色苍黑的母亲中了头彩一样逢人便讲,而沉默的父亲在内敛的兴奋之余总流露出隐隐的忧郁。他们终于能在老哥们面前扬眉吐气一回了。我是五兄妹中唯一一个跳出农门的人,也是第一个通过高考走出村庄的人。

那一刻,我没有体味到范进中举的狂喜,却总在静夜里暗暗流泪,为我耗费的青春和承受的压力。那时候,农民的子女,如果没有特殊优待,连售货员这样的工作也是捞不到的。如果考不上学,我只能像桂枝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做一辈子农民。而因为数学英语不占优势,考学对于我来说,比登天还难。

不知道多少次,我攥着父亲塞在我手心里的微薄的生活费,走在通向城市的乡村小路上,一边走,一边流泪。那时候,大哥大姐都已经结婚生子,家里只剩下年迈多病的奶奶、日渐衰老的父母和小我五岁的妹妹。因为贫穷,妹妹放弃了高中学业。很多次,我想说放弃,但这念头都在父亲忧郁的注视下咽到肚子里去。

为了贴补家用,我放弃了很多游玩的机会,我的寒暑假永远属于这片黄土地。尽管做农活我很不在行,但我坚持跟着父母完成割草、锄地、间苗等活计。在盛夏劳作,最大的敌人不是出力气而是暴晒的折磨,细皮嫩肉的我下地第一天就被晒得像煮熟的螃蟹,一层小红疙瘩沸沸地蹿出来,挠不得,抓不得,又疼又痒;第二天皮肤变成暗红色,出现紧皱的痛感;第三天便晒出黑褐色的老皮,人变得丑陋不堪。这些都没有让我放弃劳作,那一次,却因为大雨天气,我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这一年村子里流行夏暑瘟,得上这种病的人大多腹泻、呕吐,连带着高烧肺热。不仅仅是人,连强壮的牲畜都连连得病死去。

为了凑足高昂的学费,一家人只能没日没夜的劳作。那是一个淫雨绵绵的午后,一家人去采摘茄子。对于长期在乡村劳动的人来说,这算不得重活,对于瘦弱的我来说,却是挑战。那一天,正赶上身体极不舒适,尽管穿着长裤长袖衫,但矮小的我垄沟里趟过一个来回后,衣裤全湿了,凉冰冰地贴在身上,彻骨的寒冷让我感觉到不适加剧,但我咬着牙忍耐着。

母亲和父亲负责采摘,我和妹妹负责往毛驴车上运货。因为遭受了连阴雨的侵袭,很多茄子生了烂疮,母亲却不舍得把它们扔掉,执意让我背出去,而这些烂茄子是没人要的。我相信我有足够的忍耐力,但繁重的劳动终于让我哭出了声。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小声地抱怨着母亲。母亲一声也不吭,叹息着轻抚着那些烂茄子,似乎抚摸着她的婴儿。我的抽泣声越来越大,终于惊动了父亲。

暴怒的父亲把我篮子里的烂茄子扔掉,一边愤愤地咒骂着母亲。母亲吧嗒吧嗒嘴,一句话也没有说。终于走到了陇头,正要休息一会儿,母亲忽然“哎呀”一声,双手捂着肚子,痛苦地把腰弯下去,眼睛里竟泛起泪花。我不知所措地看着父亲,父亲愤愤地骂着“懒驴上磨”之类的话,一边焦急地看着田垄。还有一大片没有采摘,雨天,正缺人手,若是母亲病了,我们的工作量就更大了。

母亲痛苦地呻吟着,身子几乎蜷曲到地上。我上前拉了一把,试图把母亲拉起来,但瘦弱的母亲却站不直。父亲恨恨地看了她一眼,说快回家休息吧。

母亲得了赦令一般勉强支撑着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地扭着身子向家里走去。我跑上去想搀扶着她,父亲气呼呼地喊我回来,说眼看着天就黑了,这活儿不能再耽搁了。

母亲佝偻着身子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家的方向挪去,我只能目送着她向前走,然后拐弯,树木遮住了母亲的背影。可我的视线粘在了母亲的脊背上,被母亲打着趔趄拖着向前走。

等我们完成采摘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我赶紧跑到母亲的床头,看到她正蜷缩在被子里,用被角捂着头。我轻轻揭开被头,看到一张苍黄的脸。母亲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几乎哭着说你差点就没娘了。原来母亲到家后,爬到床上就不省人事了。幸亏奶奶在家,连呼带叫,又灌了一碗红糖水才缓过来。

那晚上,我换掉湿漉漉的衣裤就摸着黑到邻村去请大夫。那晚上天很黑,我和妹妹搭伴急匆匆地走在坑洼不平的乡村小路上,暂时忘掉了对黑暗的恐惧。最后母亲被确诊患上了夏暑瘟。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一向能忍受的母亲怎么表现得这么脆弱。

此后,我家的驴子竟然也患了夏暑瘟,它流着清水鼻涕,疲惫恹恹地很少吃草料,但不得不拉着沉重的货物上街赶集,要不然,我家的菜只能烂在地里。

病情稍微好转的母亲便赶着那头病驴,带上我卖菜去了。那天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太阳热辣辣地晒着。我和母亲并排坐在车前,任凭驴子一步三摇地向前晃荡。母亲忽然要求我坐到车尾去,我很不理解,坐在前边腿可以耷拉在横木下,舒服一些。而母亲一再坚持要我坐到车尾去。她说驴子病了,这样可以减少驴子的负担。那时候,我年轻气盛,感觉在母亲的眼里,我还不如一头驴子让她挂心,便赌气在车后疾走,任凭母亲怎么招呼,我都不再上车,气得母亲连连叹气。

母亲赶着毛驴到了兽医那里,兽医给驴子打完针后,再一次嘱咐母亲,先不要劳累驴子拉车了,它病得不轻,天又热,还是保命要紧。

母亲连连答应着,我一下子理解了母亲让我坐到车尾去的苦心。一个女人不得不借助驴子的力量,把货物拉到街上去换取一家人的生活,而驱使一头病驴劳作,在母亲心里是多么愧疚呀。

等到秋风凉的时候,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但学费还没有凑齐,而菜园里已没有什么时鲜货物可变卖。母亲不得不走上举债的道路。

至今我都后悔,母亲不该带上我到小姑家借钱。

那是一个漆黑的晚上,母亲带我走进了邻村小姑家的门槛。姑父一家正在吃饭,寒暄了一阵后,姑父拿出了一个死期存折,歉意地说这钱还取不出来。母亲很明白人家的意思,其实谁愿意把钱借给一个老老小小不能自顾的家庭呢。而在我却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是姑姑一手带大的,我怎能忍受姑姑的绝情呢!

在九月初的凉夜里,我打着寒战走出姑姑家的门,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母亲跎跎地跟在后面,忽然开口说你姑做不了主,别怪她。我的泪却不争气地淌了一脸。

此后的几个晚上,母亲都出去串门子,其实是筹措学费,我却再也没有勇气跟着,我怕再一次遭受亲戚的冷脸。不知道母亲遭受了多少冷遇,终于在我开学前的一天,母亲凑够了三千二百元。三千作学费,二百是我一个学期的零花钱。那时候,学校每月补贴六十五元生活费,除去吃饭外,还能满足我买日用品的需求,若不是最后生了病,那二百元我是决不肯花掉的。

这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几年了,有一天,姐姐叹息早年她只花了七千就把房子盖得跟铁桶似的。我一惊,那两年我竟然花掉了母亲五间大瓦房的钱。母亲在父亲去世后,便从破败的老宅子里搬出来,跟哥哥住在新房子里。

从此,她像旋转的陀螺一样,从儿子家转到女儿家,从女儿家转到儿子家,最终跌倒在癌症的怀抱里。

在那个捉襟见肘的家里,我是最大的偷窃者。我残忍地踩着父母用健康铺就的天梯,一步步走向城市。如果,我能再选择一次,我宁愿放弃一切,只选择亲人的健康。

2013-4-16

(273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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