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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丽丽 刘丽丽,滨州人。先后在《人民文学》《散文选刊》《山东文学》《青年作家》《散文世界》《时代文学》《岁月》《鹿鸣》《文苑▪经典美文》等杂志发表作品。现为山东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滨州市作协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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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红录
2017-02-08 00:00:00

春秧栽下,拔完了头遍草之后,黄河滩进入了难得的休整期。在飘荡着槐花香气的树荫里,在青蛙响亮的鼓噪声里,她们揉一揉发胀的腿,摁一摁酸疼的肩膀,放下锄头、铁锹或者篮子,又开始拿着针线忙活起来。是啊,乡下女人的手,什么时候闲过?

从我记事起,母亲她们就是这么过来的。

自从成了妻子、当了母亲那天起,她们便将所有的精力转移到丈夫和孩子的身上,把好吃的食物留给他们,把好睡的床褥留给他们,添置衣服的时候首先想到他们,对自己却总是忽视、凑合。她们的辞典里,有“他”,有“她”,唯独缺少了一个“我”字。一家人的吃穿,就靠了那双手去完成。一辈子的岁月,都随着飞针走线流淌过去了。她们会后悔吗?她们会怀念无忧无虑、不当家不劳心的日子吗?也许吧,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面对小女儿好奇的询问,她们会叹息一声,说起从前。

从前,当她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和女伴们一起笑着闹着走到集市上,用自己的体己钱扯来簇新的布,买来五彩的丝线,当她在线绷子上穿下第一针的时候,她在想什么?

当针头不小心刺破手指,脖子和肩膀绣到酸麻的时候,她在想什么?

当她瞒着母亲,终于把一双鸳鸯戏水的图案或者一个双喜字绣完,又悄悄藏进箱底的时候,她又在想什么?

没有在那个日子里生活过的你,永远也无法知道,那一个个绵密的针脚背后,藏着多少温润的心思。

母亲有一个专门存放花样子的本子,摊开来,有八开的纸那么大,似乎是一本杂志,但封面是早已经斑驳不堪而且起了毛边,看得出是被主人多次翻检的缘故。本子放在衣橱的最下层,每次取出来的时候都会夹杂着一种陈年的木质气息,仿佛一棵古树,躺了很久之后,终于有人来给它翻翻身,让它透透气。本子里的内容很杂,除了剪纸剪出来的花朵图案之外,还有一部分动物的图案,比如燕子啦,蝴蝶啦,蝙蝠啦,螃蟹啦,鱼啦等等,再往后翻,是鞋样子。号码从小到大,纸张的质地也不同,翻检着它们,看到的是一部粗略的女红史。再后来,我发现村庄里几乎家家户户的女主人都有这样的一个本子。甚至是村里最穷的住在桥头的水边的媳妇,也有。母亲说,她绣在枕套上的牡丹图案,就是跟水边媳妇学的。大红大绿的丝线,一针一针穿过白色的绣布,让我在梦里都闻到了草木的清香。后来,母亲绣好的枕套就被我抢到手,枕着它,仿佛全世界都活在虚构里,每个清晨都有不可预知的美好等着我。

“水边媳妇啊,手巧,听说她当姑娘时绣的花,都能闻到香味。”母亲笑着说。我却笑不出来。水边是个酒鬼,从早喝到晚,每次碰到他都是浑身酒气,她媳妇就怕他喝醉了掉进河里淹死。

绣品集中出现在黯淡的房间里,是本家姑姑结婚的日子,令我难忘。有关她的降生,我听过的最神奇的传说是建设讲给我的。

据说二月十九这天,一只鸟落在了黄河滩一户农家的树上,村人大惊。

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鸟,像一颗太阳,把个乌沉沉的土屋都衬得发亮。它落脚的那棵梧桐树,树龄不多,靠着房檐探出五个丫杈(树生五杈,屋主祥瑞),粉嘟嘟的叶子还没生出来,所以这只鸟落在那儿,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它不飞,不叫,它长得与众不同。额头上一撮艳丽的羽毛,身披五彩,靛蓝、翠绿、鹅黄,很好看。尾巴上的翎毛有个一米左右。你知道这鸟从哪里飞来的?宴贺台!压低了的声音。宴贺台是村庄西南方向一座古烽火台,上有庙宇,文革之前还有一年一度的三月三庙会。乡间很多传说都从那儿发源。

这鸟在树上待了三天,三天后的黄昏时分,它忽然煽动翅膀,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朝着西方的太阳飞走了。给这家人留下一根红色的闪光的羽毛,飘飘悠悠,落进女主人的怀里。九个月后,一个女婴呱呱坠地。

这女孩就是“红”,是我没出五服的姑姑。

我听得瞠目结舌,虽然都说建设是个很能编排瞎话的人,我也知道他喜欢红姑,但是他讲的这个故事有鼻子有眼,又让我十分向往。

当我把这个故事转述给红姑的时候,她一瞪眼:“别听他瞎说。神经病,他!”

红姑长得确实好看,干活也利落。凑在一起做针线的时候,大家都给她张罗,说要找个好婆家:红啊,咱这么漂亮的小妮,彩礼钱可不能少……一个酒窝多要八百块!

“哈哈哈!”树荫里荡漾着一阵阵愉快的笑声。红姑不说话,穿上针,一下一下透过绣绷子,脸蛋红红的。

为什么一般人进不了红姑的眼?她们都不知道。这是秘密。

开春,村里好几户人家都盖新房,请的是高青县城的木匠。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很有两膀子力气,是半个师傅,木匠活做得漂亮,人却寡言少语,笑起来,憨憨的。他还是母亲的一个远亲。我经常看着他们干活,瞅机会拿几块木板玩跳房子的游戏。他对我也很和善。

红姑交给我一个任务,打听一下那个年轻人的情况:去问问他叫什么名,有媳妇了吗。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这是秘密,只属于我和红姑两个人。在她家那家幽暗的土屋里,贴着一张年画。是一幅女民兵的画像。女民兵脸颊饱满,皮肤白里透红,脖子上系着干净的毛巾,手里端着枪,很是英姿飒爽。红姑说,要保守秘密。我答应了,我得像个战士一样忠诚。

费了好大功夫,我终于打听好了。我把好消息告诉了红姑(为什么那个时候我知道男青年没有媳妇是个好消息?)作为奖励,红姑从裤兜里掏了一块水果糖给我,那糖,真甜。

说实话,即使不是战士,我也得对红姑忠诚,因为她对我实在很好。我从小体弱多病,没人格外疼我。是她手把手教我缝沙包。也是她经常带我到黄河滩的地里“拾秋”,捡拾人家漏掉的庄稼,有时是豆子,有时是稻谷。说实话,没人在意我捡的那仨瓜俩枣,家里不缺那把粮食,对母亲而言,把我交给红姑领着,她乐得省心。村北,再向北,翻过黄河大坝就是一望无际的沙土地。红蔓的地瓜已经被刨走了,瓜垄还在,一地凌乱的脚印。我跟在红姑的屁股后面逡巡,秋末的沙土地,太阳暖洋洋照着。我拿着一根棍子,像探雷器一样东戳戳,西探探,红姑蹲下身子——“呵,一个大的!”,我们高兴得不得了。

甜蜜的故事像夏日的夜晚那么绵长。好几次,我发现小木匠在树林边等红姑。挂在树梢的月亮明晃晃的,把人的心也照得亮堂堂的。他们挨得很近,悄悄地说着什么话。对面如果有人来,他们就一言不发了。有时候,木匠手里举着一只半导体收音机,他们听广播,里面刺啦啦的有噪音;有时候,红姑洗了头发,半干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她最早穿起了裙子!

很多年过去,小木匠的模样已经模糊了,但是他的声音我印象深刻,男中音,声音泛开,那种颗粒感都能清晰感受到,似乎很多东西都能被它吸附过来,让人浑身松软,内心的感动也是一阵一阵的。我第一次由衷地感觉:谈恋爱,可真好啊!

长大之后我读到三毛写的一篇文章,题目叫《周末》:“最爱在晚饭过后,身边坐着我爱的人,他看书或看电视,我坐在一盏台灯下,身上堆着布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将那份对家庭的情爱,一针一针细细地透过指尖,缝进不说一句话的帘子里去。然后有一日,上班的回来了,窗口飘出了帘子等他——家就成了。”读这段话的时候,我很自然地想到了红姑,想到了那些在槐花香气和青蛙鸣叫声中飞针走线的女人们。

那个夏天,小木匠的自行车上多了漂亮的座垫,也许还有一些东西都在那个夏天沉淀下来了,那是什么呢?那是秘密。放在自己的心里,满满的,痒痒的,有点苦涩也有甜蜜,却不便说出来。

建设说,那鸟要是落下两根羽毛,红也许就能嫁个满意的人家了……快天黑的时候,他忙着挑水,话没说完。

那是我去姥姥家待了几个月以后的事。

母亲说,你红姑姑要结婚了,你去看看新娘子吧!

“是跟了小木匠吗?”

“不是。”

我飞跑着,带着几分惶惑不解和不安地去看。她被众人簇拥着,一夜之间,似乎有神仙降临,手指一点,她既欣喜又带着几分惶恐地成了娘家的宾客。亲人们围坐在炕头上,屋子中间也站了许多人,乌沉沉的厨房里飘出白色的烟雾,有炸肉的香气,有新出笼的糕饼的香气,窗棂上贴着大红的双喜字,地上有零星的鞭炮屑,有人吆喝着提出盛满泔水的桶,也有人张罗着明天婚礼的亲戚座次。屋子里却是安静的。很多的女人,带着熟悉又陌生的眼神关注那个即将成为新娘子的人。很少有人说话,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气氛萦绕在房间里。掌灯时分,一团丝线绕在一个女人的手上,准新娘坐在炕头,仰着脸,那个年纪大的女人弹动丝线,在她的脸上“铰”来“铰”去。母亲说,那是“铰脸”。把脸上的汗毛“铰”掉,短暂的疼痛过后,我们看到一张明丽的青春的面庞,在那被灶火薰了多年的房间里,释放出柔和的光辉。

乡人们是吝啬于直白夸赞自家女儿容貌的,于是大家把重点转向了红姑已经完工的绣品上。从她棉袄上刺绣的花朵,到床单的装饰图案,甚至到她绣好的两块小手帕,一一称许。娇艳欲滴的粉,大气的红,明亮的黄色还有百看不厌的绿。任何一种色彩都有它的性格,各花入各眼,最终都有人喜欢。

坐在声浪中心的人很平静。那眼神柔顺得像一潭水,却深深的,看不到底。她一句话也不说。看到我,她脸上才露出点喜色,招手让我过去,我有点陌生地挨着她,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水果糖,塞进我的口袋。我摁了摁那糖果,很硬实,我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尤其是看到她绣的那些座垫、布帘,我就想起那个憨厚的小木匠。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又闷又湿,像落了一场雨。我盼着夏天那种痛痛快快的雷阵雨从天而降——霹雳咔嚓咔嚓地响,雨水哗啦啦淹没一切,听不到喜悦的锣鼓,也听不到低声的抽泣。

红姑嫁到了镇上。走亲戚回来的人眉飞色舞地说:“全镇上门楼子最高的那家就是红的婆婆家。真高,快赶上两层小洋楼了!”

“红啊,有福!”

红姑陆续生了两个女儿。

二十九岁,红姑的丈夫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赌博,被人家追债,所以躲到南方去了。也有人说他跟红姑感情不和,嫌弃红姑没有给他生儿子,另外找了女人过日子去了。还有人说他得了绝症……总之,一个人就那样无缘无故地失踪了。

红姑每次回娘家都是行色匆匆的,她低头推着车子,脚步匆忙地走。像是有什么事催逼着她。有好几次,我看见建设站在桥头,远远地看着红姑进村。他们没有说话。建设的孩子已经上小学了,要说什么非分之想,怕是没有了。只是,我们的心里大概都有这样的想法:一个那么好的女人,在她的人生跌进深深的黯淡的时候,却不能带给她一丁点的光亮,只能默默地看着她,我们多么无能!我多么悲哀地发现,她不是神,只是一个普通的心性善良的人,却比普通人更多地承受命运的考量。我多么害怕,害怕她有一天变成水边媳妇的样子,头发被两个黑色的卡子别住,然后终年穿素色的衣服,一天天失去颜色变成生锈的老古董。没有人知道,当我胡思乱想这一切的时候,我多么心疼。

月亮不见了。那些在俗世滚打过的花朵,沾了泥土,沾了风雨,怎么还有力气轻盈地返回天上?

我不知道红姑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后来进城求学,走出了村庄,落脚于小镇,在几十里之外过着另外一种生活。每当我在作业本中打上一个个“√”,就像母亲或者红姑她们,在白色的绣布上落下一个个针孔。每当我在电脑上敲打成一篇文章发给编辑老师审阅,我就感觉拿了一件完成了的刺绣给人品评。所不同的是,我的周围很少有微笑的调侃,也不会一转身就触碰到草木的清香。

听说后来,红姑改嫁到黄河滩另外的一个村庄,和男人开了个小工厂。在很多人已经积累起小半辈子财富的时候,她却要从零开始奋斗了。好在,听说俩人的感情还不错。透过岁月的尘烟,我想努力看清她美丽的脸庞,却看不清楚;我们活着,并想记下什么东西,可分明的,很多东西都在迅速地远离我们而去。

再也不会有了,那青春的年纪和无忧无虑的时代。可是我的脑海里却总是回想起曾经见过的一个画面。那次在黄河岸边,眼看着一只鸟艰难地挣脱水的引力,起飞,然后在风中轻盈地转身,朝着太阳的方向飞去,我站在那里久久凝望,直到眼里盈满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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