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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兴国 赵兴国,男,汉族,中学教师。1972年1月,出生于山东滨州,喜读书写作,山东省作家协会成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滨州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滨州市散文学会副秘书长,滨州市阅读协会理事。于《山东文学》、《中国国家历史》、《当代小说》,《前卫文学》,《当代散文》、《山东教育》、《湘潭文学》,《金银滩文学》、《齐鲁晚报》、《青岛日报》、《青岛早报》、《滨州日报》等省市报刊杂志发表作品三十余万字,获国内省市级征文大赛奖项若干,作品入选2014年、2015年、2017年《齐鲁文学作品年选》。2018年8月获“山居田园”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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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了七十年的军礼(小说)
2017-02-06 00:00:00

这件因为牟定腐乳而起的事过去十多年了,可我依然清楚的记得。

那年夏天,我陪同一位美国老人去惠通桥。汽车在山路上颠簸前行,好像行驶在一块巨大的电脑键盘上,四只车轮咚咚咚地敲击着路面凸起的石块。我身旁的那两罐牟定腐乳,也随之在座位上不停地抖动。我不知道老人究竟要带这牟定腐乳去做什么,出于礼貌,也没有问,毕竟对方是一个八十多岁的美国抗战老兵。我只能把疑问压在心里,尽管那疑问急于找寻一个出口,哪怕是一丝丝光亮也可以透一口气。

汽车行驶的路,是一段老旧的滇缅公路,这是老人专门嘱咐的。这路好像是给高大险峻的山峰围了一条丝带,在崇山峻岭间飘飞婉转。然而车辆行驶在上面,却没有这样洒脱的诗情,崎岖的路面通过轮胎减震板传递给乘客。左手绝壁,右手深崖,崖下,是狂怒奔流的江水。然而,老人却丝毫没有在意这些,他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窗外,好像要把这一路的山川河流全部带走一样,贪婪地恨不得连一棵小小的草也不放过。

临行前,为了老人安全起见,我原本打算安排他坐在后座,可谁知道他执意要坐副驾驶位置。现在看来,他的固执原是为了让视野更为开阔。

老人是前几天从美国来的,一见面,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带着一副大得近乎夸张的墨镜。因为随行也没有人照顾,所以县里安排我专门接待他。说实话,小时候,从小学课本上学过黄继光舍身堵抢眼,在画报杂志上看过美国大兵用巨大的皮靴踩踏朝鲜人民。从那时起,一颗仇恨的种子就在我小小的心灵里悄然埋藏下来。虽然后来也知道驼峰航线飞虎队的事迹,现在从网络上,也看到过一些不同的言论,比如谣传说黄继光堵抢眼是假的,把我原本澄澈的情感搅得有些浑浊。然而,如今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美国人真的站在面前,我心里仍然有一些不舒服。

那两罐牟定腐乳是前两天买的。老人刚被安排到宾馆住下,就用生硬的中国话和我说要什么“烟斗佛”,然后继续用英语解释说是吃的“烟斗佛”。我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是“烟斗佛”,幸好宾馆一位打扫卫生的中年女服务员路过的时候听到,提醒我说:他说的好像是“腌豆腐”。我这才如梦初醒,用牟定方言说,腌豆腐的发音确实像“烟斗佛”。

老人拿到我给他买回来的牟定腐乳,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阵。然后他打开瓶盖取出一点尝了一下,轻轻皱皱眉,问我:“这是吃的东西吗?”我从他的问话中感觉到一种傲慢带来的压抑。可是出于礼貌,我回答说:“是的。”老人又看着腐乳,沉吟了半晌。

看着他用手托着的那罐牟定腐乳,我脑海里冒出来从纪录片中看到的美国罐头。随之浮现出来衣衫褴褛脚穿草鞋的红军战士,还有延安的纺车,还有吴运铎用汽油桶造的飞雷。与之并行的,是头戴钢盔绿呢制服脚蹬皮靴的美国大兵。再看着老人那黑黑的墨镜,一团灰蒙蒙的云笼上我的心头。

“停。”

就在我回想这两天的事情的时候,老人又让司机在一座桥边停住车。这一路走过来,每次遇到桥梁,他都要让司机停车,并且下车四处仔细的巡查,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并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黑白照片进行比对。下车一看,这次停下来的,是这滇缅公路上,最著名的惠通桥。

强劲的山风吹动着山林飒飒作响,混合着崖下怒江轰鸣的江水,一首浑厚的交响乐在这高大的山体间回旋。老人慢慢地走上桥,在桥头高大的混凝土桥柱前停下来,又掏出照片看了看,回头激动地对我说:“是,是这里。”并且把照片递给我。照片上,一个阳光灿烂的美国士兵正在向我微笑,背后,便是惠通桥。只是七十年的风雨过后,照片有些发黄,照片里的人确实是真的老了。

“那时候的我是一个十七岁的医学院的一年级的学生。”老人说。“看,是不是很年轻。”

我礼貌性的笑了笑,算是回应老人的话。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七十年前那场气壮山河荡气回肠的战争,我印象来源是纪录片上的画面,是书籍资料的文字描述。而当战争的亲历者——这人、这桥,鲜活地展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一团不知名的东西哽住了我喉咙,我几乎不能呼吸。脚下,滚滚的江水,浩荡南去。

“在这里,战死了很多英勇的中国士兵。”我说。

“是的,还有很多老人、妇女和儿童,不过他们不是被子弹打死的,而是被疟疾。”老人说。

老人的话让我感到傲慢的同时,又给一个中年男人的我一种侮辱。在我的意识中,报国杀敌马革裹尸保护老人妇孺是男子汉责无旁贷的天职,战场上怎么会出现老人口中的被保护者呢?!

“疟疾?”我不解地问。

“是的,疟疾。这里有一种蚊子,专门传播这种疾病,我们的医疗队也正是因为这个才来到这里的。当时,有一半的人被疟疾夺走了生命,很多人来不及运回家,就埋在这山上。”老人说,眉头微微皱起。

“当时的中国各方面条件确实是落后了一些,可是面对敌人的入侵,我们会团结一心誓死抵抗的。”我强忍着内心的愤懑回答说,我想他或许应该能联想到抗美援朝。

“是,中国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尤其是普通的民众,在灾难来临的时候,做出很大牺牲。比如说炸掉这座桥的张祖武少校,虽然他的功劳被上层冒领。当时的条件是非常艰苦,日本的飞机在这里肆无忌惮的轰炸,没有防空武器。喏——”老人把眼镜摘下来,在他的右眼上,赫然横有一条很深的伤疤。“这就是他们给我留下的,多亏了一位小女孩,眼睛才好不容易保住,她为我杀掉了她最后一个亲人。”

这话让我坠进云里雾里,我向他摊开双手,表示不解。

“滇缅公路开始修建半年多了,日本军方发现了中国政府的意图,派飞机来轰炸,企图掐断这条战争的补给线。修筑这条路,动用了很多很多人,近20万,因为青壮年男子几乎都应征入伍了,所以其中大部分是妇女儿童,还有很多老人。他们都穿着青布做的衣服,带着青布头巾。砸石头,像这样。”老人说着,随手从路边扯了一根野草弯成一个圈,套在一个小石块上,用手比划着。“这样砸,锤头就砸伤不着手。”

老人的话给我心里因为感觉侮辱而燃起的火泼了一盆冷水,他所说的历史和我所了解到的,产生了距离。

“一天,日本飞机呼叫着从山谷里飞来,当时参加修路的中国人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保护自己,只是待在原地。等炸弹从天而降,炸响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可惜为时已晚了。我的眼睛是被飞起的碎石划伤的。”老人一边说,一边把飞机飞来的方向指给我看。

“那小女孩?”我问。

“飞机飞来的时候,小女孩吓傻了,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里拿着锤头,肩膀上站着一只鹦鹉。我跑过去把她抱到一块大石头下面,而她哭着喊着,招呼那只飞走的鹦鹉。后来我知道,那是她的宠物,她爸爸参军了,她跟着爷爷来修路,爷爷生疟疾死了,她现在也感染了疟疾,鹦鹉现在是她唯一的亲人。”

牟定人有养宠物的习惯,这是我早就知晓的,我感觉和老人的距离正在拉近。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老人说着,离开桥,回到车里,把两罐牟定腐乳拿下来,慢慢走到桥头处的山坡近前。老人接着说:“午饭的时候,战友给我端来一碗汤,里面煮的是一只鸟。战友告诉我说是一位生疟疾的小女孩用她的鹦鹉做的,说喝这汤伤口就能够愈合。我赶紧跑到小女孩哪里,她正在浑身颤抖,那是疟疾发作的症状,可是没有药材,我只能眼看着她在痛苦中挣扎,这对一个医生来说,是非常残酷的。我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想吃妈妈做的‘烟斗佛’。”

说完,老人找来一块平整的山石,把腐乳端端正正地摆放上去。退后两步,工工整整地朝那两罐牟定腐乳行了一个军礼。飒飒的山风拉扯着他稀疏的白发,飘飘扬扬。

“这是我欠她的,并且,还欠她一个军礼,整整欠了七十年。”老人说。

故事的答案竟是这样简单,却又是这样令人震撼。在中国抗日战争伤亡的37500000军民中,有一个不知名的小女孩,成为一位美国人记忆中的一部分,还有那‘烟斗佛’。

汽车返程了,那两罐牟定腐乳融化进这经过血与火洗礼过的山川中。我透过车窗,看到遍布山崖郁郁葱葱的草木,我想,那每一棵草木上,是否都寄居着一个魂灵呢?我是不是应该好好的审视一下那段过去的历史车轮的辙印,去真正贴近一下那些并没有留下名字的,淹埋在尘土下面的生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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