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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火车就要开
2017-02-06 00:00:00

故乡的季节是一场聚合离散的爱恋。经过一个夏季的浓情蜜意,长空雁阵一声长鸣,沉静的秋波便在田野上清清爽爽地铺开了。

明媚的秋阳下,我和母亲在故乡的沟坡上收割高粱。儿子唱着母亲新教的童谣在玩土,“老母儿奶奶,好吃韭菜。韭菜不烂,好吃鸡蛋。鸡蛋腥气,好吃公鸡。公鸡有毛,好吃仙桃。仙桃有核(hu),好吃牛犊,牛犊撒欢儿,得儿啦得儿啦上了天儿。”这田野对于儿子来说是极其奢侈的,各种各样鲜活的气息肆意地交汇在一起,在被浩荡的长风擦洗地锃光瓦亮的碧空下,大自然为他奉上一盘史诗般雄壮的生命的大餐,补充他因为困居在幼儿园高墙内而极度缺乏的另一种营养。

一则手机报让我停下手里的活儿,“娘,咱滨州就要通火车啦!你看,这不。”我兴奋地把手机递到母亲面前,说。母亲放下手里的镰刀,眯着眼看了看,说:这下可好了,等下,你和你五奶奶说一声,你打小就说开火车拉着她,她盼了一辈子,临了,也没坐上火车。

临了也没坐上火车的五奶奶,和五爷爷居住在不远处坟场的一堆土下面。一条细细的小路隐约蜿蜒地探出,在那里,村庄又用另一种形式展现在阳光下。在广袤的鲁北平原这一角落,没有塔松,没有鲜花,只有随着季节荣枯的野草。一辈辈土里生土里长的命贱如草的生灵在此复归于土。他们一生的风景,以古老的村庄为圆心,以窄窄的乡路为半径,画的同心圆,口口相传的故事被一代代嚼碎融进每一寸肌肤里,偶尔也会有外出的人带着新鲜的奇闻异事从村东的土路上走来,而岁月用无形的手悄然抚平荡起的涟漪。村庄依然平静,依然穷苦。

对于五奶奶来说,五爷爷带来的火车,却在她心里挽成一个结,一辈子都解不开。相比村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五爷爷是见过世面的人。别人只是在电影《铁道游击队》黑白银幕上见过火车,而五爷爷却见过真的火车。“嗬,火车,老长啦,从咱村这儿能到咱公社,你看都看不到头儿。”夏夜的打麦场上,五爷爷扑打着蒲扇,浓浓地吐出一口纸烟,如是说。此时,吧嗒吧嗒响着的烟袋锅,一闪一闪地点亮着无边的黑暗,我想,五爷爷那个麻将牌一样的门牙,又骄傲地从他厚厚的嘴唇里跑出来。

五爷爷是五奶奶的骄傲,也是我遇到的第一位哲学家。他用简单的话,给我解释高深的哲理。“小儿来,有吃饽饽就肉的,就有嫌糠不够的。”这话给用两条腿感受速度的我,再和其他交通工具的比较中落败的我以宽慰。夏日里,母亲和五奶奶在门前场院的那棵老槐树的浓荫下做针线活,我则倒坐着小椅子骑马。远处乡路上有腾起一路烟尘,那是白色车顶的石油勘探车,车后面定会跟着一群十来岁的孩子。遇到自行车,我就会唱:骑洋车,跑得快,蹬断链子磨破带,看你下来不下来。偶尔有飞机的轰鸣声划过天空,我就大声的唱:飞机飞机你下来,我和日本打仗去,他使枪,我使炮,打得鬼子嗷嗷叫。”墙上用白石灰水刷的也有“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的字样,只可惜,等我认识它们的时候,它们已经被雨水冲刷地看不清了。

在五奶奶眼睛的余光里,五爷爷修理着胶皮独轮车。五奶奶问我说:小儿来,你长大了开火车不?我说开。五奶奶接着问我:开火车拉着我不?我说拉。五奶奶就摸着我的木梳背儿头说:这孩子长大了肯定有出息。不料想,这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她并没有坐上火车,我也用我自己证明五奶奶预言出现了偏差。

火车是五爷爷用独轮车去淄博推大缸时见到的。上世纪六十年代,淄博叫张店,滨州叫北镇。也就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五爷爷和邻村的几个年轻人,推着胶皮独轮车,从北镇顺着张北公路去张店推大缸,两黑两白到,两黑两白回。独轮车一边绑一个缸,三人合抱,二三百斤沉,是给酒厂和酿造厂送的。五爷爷肩上搭着布袢,脚上蹬着五奶奶亲手衲的千层底,布袋里装着和上野菜烙的糠饼子。嘿然一声,暴起青筋的双手握紧车把,抬脚上路,路的尽头,是一家人的温饱的期盼。那是一根爆响在身后的鞭子,他不能停下脚步。五奶奶说,是大缸救了他们一家的命,也是大缸害了五爷爷。最后一趟,五爷爷躺在自己的独轮车上回来的。同去的人说半路上五爷爷浮肿的腿软了一下,车倒了,碎了一个缸。本来捡起碎片压着保持平衡,还能推一个回来,可五爷爷硬是丢下另一个,又返回头去推第二趟。可干粮是不够的,他昏倒在半路上,回来半年后就没了。我曾努力的去想象五爷爷回头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是家中嗷嗷待哺的孩子?是菜色的妻子?是一个男人养家糊口的责任?还是五奶奶所说的:“老庄稼腚,就怕白费那一趟脚板的路。”

几十年的光景,独轮胶皮车竟然不见了踪影,就连骡马车也成了极少看到的稀罕物。走了不知几世几代的、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乡路,仿似一夜之间,变成锃平刷亮的水泥路。记得二十四路通车后,时不时地就有在滨州南下长深高速的大车轰轰地吼叫着在路上驶过,母亲看着路上十七米长的半挂车问我,这车能拉多少麦子。我说能拉六十吨,她接着问六十吨是多少,我说相当于一百多辆马车,她又问我一火车能拉多少,我就说能拉一万马车。母亲最后问我滨州有火车没有,我说没有。母亲怅然的说:啥时候咱这里有了火车,那你五爷爷他们就不会死了,他们那代人,吃了那么多苦,却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这一转眼,这事距今又过去七八年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四个现代化,对于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母亲来说已然是梦想,那火车飞机,我想大概就是她老人家连想都不敢想的天堂吧。

有人说,人死后魂灵会停留七天。此刻,站在五爷爷五奶奶的坟前,我倒愿意他们一直都在,那样,和着火车的轰鸣,他们应能听到我为她唱的,这首从我儿子口中学来的儿歌。我想不光是他们,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都能感受到那新生般的震颤。

“小板凳呀摆一摆,小朋友们坐上来,坐上来啊坐上来,我们的火车就要开,我做司机把车开,轰隆隆隆隆隆,轰隆隆隆隆隆,轰隆隆隆隆隆,呜——。”耳边,仿佛又响起五爷爷的话,“小二来,最好吃的饭,就是炝锅面,再加两个荷包蛋。”那麻将牌的大门牙又从厚嘴唇里蹦出来,骄傲地闪着黑黝黝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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