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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夏夜
2017-02-06 00:00:00

虽没有两三点雨,但我们回家之时,西边的天空已经点亮七八个星。东方深蓝的天幕下,一轮朗月,已悄然腾身纵起。一把银辉中,牛车驮着我、父母,还有农具和一大捆青草,缓缓行走在乡间小路上。一下午的劳作已经把我们身体里的精气神全都抽干了,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剩。我们像刚刚用过的拖把,浸着淋淋漓漓的一身汗渍,瘫软地斜靠在那一捆青草上,听着牛蹄在路面上踏击出一个个诗经里古老的散落音符。抬眼处,暮色苍茫,炊烟袅袅,身后是杂草被我们擦拭一净的玉米田,远处是遥遥相望的柴扉。

下午三四点钟出门的时候,西斜的骄阳如巨魔喷火的大口,在尖利的蝉鸣摇旗呐喊中,依旧嚣张跋扈,丝毫没有收敛热力。南风汹涌,热浪浩荡而来,整个鲁北平原被置入一个巨大的蒸笼之中。大地刚经过背灼炎天光的麦收,不几日,一棵棵青翠的玉米苗便在风中招招摇摇了,还有杂草混杂其间。每个生命都在尽最大的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去获取自己生存的空间。自小就跟着父母在地里摸爬滚打,知晓农人对禾苗的珍惜和杂草的憎恶,母亲说趁热才能把锄下来的草晒死。一转念,而在另一个时间环境中,命贱如蚁的农人岂不又是另一种形式的杂草呢?不知有多少明晃晃的锄刀,躲在暗处桀桀地笑。跨进家门的那一刻,我恨不能一头便把酸软的身体躺倒在地上,可是不行啊,青草和农具尚需规整规整,母亲照例还要做饭,父亲则打理牲口。想那怅然吟式微的王摩诘,定然是没有俯下身子来,感知从土里刨食儿的艰辛味道。

早上存在大铁盆里的凉水被太阳暴晒一天后早已温热,父母忙完手里的活儿,各自用脸盆盛水冲洗了一下,褪去一身的汗渍,疲乏的筋骨暂且恢复了几分精神。饭后,父亲提着马扎摇着蒲扇横批了衣服去打麦场乘凉去了,母亲则还要把换下的汗衣涮洗晾晒,因为明天还有新的农活等在门外。我则拿了手巾肥皂,赶赴村口的小河。

所谓的小河是一条引黄渠,九曲黄河万里沙的河水在大地的这个角落沉淀澄清下来。我选了一个清静的地方入水,把整个人都浸泡在水里,只把脸面露在水面。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四下里嘈杂的声音都销匿了,清爽的河水轻柔地梳理滋润着我酸软的肌肉和神经。天空仿佛就在我面前触手可及,照亮张若虚的春江的月华,此时此刻,便揉碎在这浅浅的河水里。整个心是那样的沉静,仿佛什么都不想,又好似什么都想。我忽然对日间的酷热萌生一份感激。如若没有那番炙烤,怎会有此等惬意。

走在回家的路上,夜已经有一两分深了。河里嬉闹的男孩子已没有了声响,打麦场上响亮的谈笑已有些阑珊。远处,沟坡的杨树林里捕捉金蝉的灯光也近乎零落。故乡在这夏夜里垂下渴睡的眼睑。夜风习习,日间醺醺的热浪尚未全然退去,余波在夜色中缓缓袭来,虽说已弱减了那焦灼的热力,在我走进小院中的时候,额头竟又布了一层细碎的汗珠。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明明亮亮的月光泼泼洒洒地流淌在小院里,母亲点燃的蚊香袅袅娜娜地把青蓝色的裙裾长长的舞动。高的树,矮的菜蔬,都沉浸在一份静谧中,就连背光处的暗影,也分外的柔和。高大的白杨树在深蓝夜空的映衬下,凝成一团浓郁的沉默,被蝉喧闹了一天了,许是累了,静静地不愿扇动一片叶子,像极一位陷入沉思的哲人。它身后的夜空分明的亮,如高高地平铺了一层浸透水的绸缎。在圆月清辉的轻抚下,缀在上面的星,或远,或近,或大,或小,都思虑着很是微妙甜蜜的心事。阴晴圆缺,悲欢离合,是力拔山兮气盖世霸王别姬的豪迈悲壮,还是梧桐更兼细雨易安缠绵悱恻的愁绪,星无言,月无语。凝神处,小虫唧唧啾啾,一缕凉凉的清新的香气,依稀仿佛。

一棚丝瓜,三五架黄瓜豆角,间杂几垄茄子辣椒,在父母辛劳的抚育下,它们在小院中栖下身来,于这无尽的时光河流中和我在此相约。这院落原是一处苇塘,是父母在冬闲的时候,用牛车运土,一点点填平的。也曾有过一个省力的机会,附近的引黄渠用泥浆泵清淤,可父亲说那样淤积的土不透气,长不了东西,随后作罢。于是,苍黄的天幕下,父母,牛车,在冬天铁青的寒风中,凝成一座雕塑。而今,那时的辛劳换做这一院葳葳蕤蕤的繁茂。农家简朴的日子没有水晶帘,可这一院的香气却比蔷薇要来的实在,来的厚重。

窗前那一树石榴,和这小院同龄,当年纤细的枝条现如今已如滴入清水中的一滴墨水,呜呜喳喳地荡漾开来,开出一树笑语嫣然的花朵。残褪的花朵窸窸窣窣的飘坠,辉煌的怒放输给岁月的悠长。只待那长空一声雁鸣,震落这雍容翁郁的繁华。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仓央嘉措那触摸经桶的指尖,是否在此时此刻抚弄了这一院的清香。也曾为荷塘一叶碧盘上的流珠凝眸,也曾因了一幕细雨莫名的缠绵了愁思。月下,沐浴在这一瀑清辉里,日间沉积的那厚厚一层焦灼琐事,悄然荡涤。心生一念清净,映日荷花便别样红。情随湘水远,梦绕吴山翠。即便密意无人寄,且将一丝幽恨盛于这白玉盘中,任由如水的月华清洗。

佛说:万物有情,一株小草,一粒微尘,都有一份独有的思想。这一瞬,与我相守的这月、这星,这植株、这小虫,乃至那亿万无名的生灵,高贵与卑微,长久与短暂,俱皆消融在这悄然升起的一层薄薄的清雾中。

看到即将燃尽的蚊香,忽想起去年秋天在那个位置曾有一堆未剥皮的玉米棒子。那也是一个有月的夜晚,带着儿子回家来,母亲正忙剥棒子皮。见状后,我慌忙赶过去和母亲一起剥,并且招呼儿子过来帮忙。十二岁的儿子扭捏着过来剥了几个便说手指疼。母亲笑着说:算了,他自小没有干过活儿,别难为他了。我对儿子说:你奶奶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啊。母亲不解地问为啥,我接着说:您现在什么苦都能受,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不觉得是苦,这不是幸福吗?母亲说:那是,就是现在让我要饭,我也去。儿子问什么是要饭,母亲说:问你爷爷去,你爷爷要过饭。说完,笑了。

一愣神儿的工夫,感觉有些微凉,抬眼望月,已西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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